雪彻底溶化了。草地上到处都在稀里哗啦地流、淌、涌,布满纵横交错的临时溪流。他看见她站在老地方,十个月过去,失算的是他。本以为十个月足以使她的倩影消失,然而,她在那儿。出生入死的勇士叔叔,头一次尝到被劫道的滋味。
她似乎潜心地在观察马饮水的神姿。马饮水是很美的,纤长柔韧的脖颈给人一种静止的舞蹈感,浑身线条都拉长了,松弛了,变得柔软。假如你心里有伤感心里有鬼,它咂咂的轻饮似乎在舔你的血或污迹;假如说草原不能说明它自身,那么只添一匹酣饮的马,就使草原的概念明确了。它是草原最传神的说明。换言之,若从草原本身汲取一小块儿,你不会承认这一小块儿便是草原。但当你看到这匹饮水的马,即使去掉与它相关的背景,你会承认,它就是草原。草原的本质完全能通过这个非草原的活物来体现。
我想说的是,叔叔对草原的理解是极深的,甚至很有灵感。何况马身边立着一位婷婷的少女,草原成了神话。
叔叔在几里外就认出她来,他是信命的。他觉得这妙不可言的少女原地不动地等他总是不妙。他想,得设法绕过去。像上次一样毫不留情地冲过她的关卡。就在这时,她扭过身。叔叔想,逃不了啦!你这莽汉,蠢东西,你明明能够及早躲开她,你自找,你鬼使神差地直冲她跑过来。他下了马,也让他的马饮水。
“回来啦,指导员。早听说你要回来。”她说。黑雨帽里,银灰的脸一成不变。叔叔理想中的少女该是粉红或洁白的,这里却跑来一张银灰的脸。他相信,有这样的脸色就绝不会一般化。
“回来了。你是那个马医生(草地民族管兽医叫牛医生或马医生)?你一直在牧马班没走?”叔叔用严厉的声音问。
“啊。我走哪去?”
“你就在女子牧马班蹲下了?行不行?”
“啊。”小点儿用手指绕着鬓角的零碎头发,使它们成一个可爱的小圈圈。“你说行就行呗。”接下去她又说“柯丹把指导员的意见转达给我了,说你不同意在牧马班安插人,你对我哪点瞅不顺?你有权有势,叫谁走谁就乖乖地走,卷铺盖。那你下命令卷我的铺盖吧。”
叔叔被她冲锋枪连发般的话打得浑身窟窿。她先发制人的泼劲是他所料不及的。“没哪个女人敢对我这样讲话。”可她的话虽激烈,却并非发难。一种很深的怨艾甚至哀求就藏在这冲天的怒气,灼人的泼辣中。她的强硬态度包藏着她弱者的原形。叔叔感到一只小动物的反扑是极动人的。
“听说你有个姑姑在军马场?”
“姑姑死了。”
“姑父呢?”
“自然活得好。”
“他介绍你到马场来的?”
小点儿猛瞥他一眼:“啊。”
叔叔嘟囔道:“不管咋说,还是办个手续,正式调来好些。”什么时候转成了这局面:他来求她,求她长久地正式地留在这块草地上。
“那就办嘛。”
“你到这里之前,关系在什么地方?你是跟哪个学校的知青来的?”
小点儿想,你永远也别想摸清我的底。要身份证明?我有的是带大红公章的白纸,高兴怎样填就怎样填。你想调查吗?大乱世接着小乱世,像我这种身份不明的人到处都有,好歹日子都混得下去。
“你晓得,军马场招的知青不是一般学生。”叔叔说“都要政审。”
“审嘛。”她一扭尖削的下巴。
叔叔觉得,她的各种表情都使他大开眼界。她的每个眼风每种笑容都不重复。她弯下腰,似乎在寻找什么,似乎早把他忘了。
“你在找啥?”他忍不住大声问。他头一次被女人冷落成这样。
“嗯?”她疲疲沓沓地直起腰。原来你还没走哇。
“我问你找什么东西。”
“不找什么。”她又弯下腰,样子专注。“前几天我在这里撒了把葵花籽,看看生芽没有。”然后她一撩斗篷似的军雨衣,跨上马,往场部方向跑去。
叔叔看见她马鞍两侧挂着两只柳条小篓。跟上次一样,又是去买豆瓣和盐。小点儿跑一截想,差不多了,现在回头正是时候。果然,他立在马镫上朝她狠狠地望。
叔叔立刻窘死,大巴掌拍一下马。俩人背道而驰,跑一截,忽听她喊他。“指导员!”
他勒住马,感到心卑鄙地狂喜着。“指导员,你看!”小点儿指着远处的天空。
一个红色球体缓缓飘过来。小点儿调整马头,追着它。她的雨衣全部飞向身后,露出饱满的前胸。“追呀!指导员!好大一个红球!”她孩子般欢叫。她没有童年,她伪造着童年。
这种气球不止一次出现,它来自遥远的海峡彼岸。叔叔突然策动缰绳,俩人追着它往深处草地跑。红球越来越大,他们直跑到嘴里的唾沫都干掉了。马被飘忽的红色幽灵惊了,乍一下,抬起前蹄。叔叔却在这危急时刻撒开缰双手举枪。小点儿奇怪,他怎么会不掉下来?现在要掉下来准摔出五脏六腑。叔叔勾响扳机,红球碎了,坠落,小点儿稚气地叉着五指拍巴掌:哎呀指导员枪法太高了!她不是少女,却伪造出一个逼真的少女。
叔叔在她的笑里沉浮。他头一回明白,身怀绝技能博得少女如此明媚的笑。
“指导员,你枪法咋这么神?”小点儿侧着头问道。你是专门表现给我看的。你为我玩了个惊险动作,差点栽死。
叔叔矜持地擦着枪不语。他仍是双手脱缰,身上随马一颠一颠。这算个屁,等遇上天鹅,我打一串送你。
“指导员,你看,它落到那一大片刺巴里去了!到底是个啥球?好大的。”我晓得它上面只拴些传单图片。
“从台湾放过来的。”
“真啊!”她扬起眉:“那砍了刺巴捡出来看看!”
“不消捡,都是些宣传品,反动得很!”
“哦!”我越大惊小怪,你越满足。
“你不是要到场部去吗?天不早了。”你别这样瞅我。
“嗯,天不早了。”你在看我颈子下面。
“晚了不安全。”草地上男人难说得很。
“那你把枪借给我吧。”逗逗你的。
叔叔迟疑片刻,抽出枪:“行吧,明天还我!”我晓得,给了你枪我就开始犯错误了。
小点儿尖声笑着,缩回手:“我哪敢打枪!”原来我赤手空拳就能缴你械。
叔叔连忙把枪塞回腰里,又整整马背上的行李。
“指导员,毛娅学你走路学你打枪,学神了。嘻嘻!”看咱俩谁先躲谁的眼睛。哎呀,你输啦。
小点儿一路跑去,马的碎步使她腰肢闪得别提多妖娆了。
小点儿骑着杜蔚蔚的那匹马去买盐买豆瓣。骑一会儿,她觉得这副马鞍不对劲,搞得人又不适又惬意。那种惬意鬼鬼祟祟向全身输送一阵波纹。她跳下马,琢磨一会儿,再跨上马,体验一会儿,终于明白老杜有着多么可悲的陋习。
老杜长得挺难看。小点儿试着替她梳过好几种发式,还是好看不起来。自从柯丹搂着孩子睡觉,就不准老杜再去钻她的被窝了,为此老杜跟她又撒娇又赌气,险些又干了一架。柯丹在骂她时顺便带出一句:妈的,你比驴皮阿胶还粘手。当时大家纳闷:老杜去钻柯丹的被窝难道不晓得班长不换衬衣不洗脚?每天早上只要柯丹掀被窝,满帐篷都会充满暖洋洋的臭味。老杜不仅往里钻,全身贴上去,还在柯丹身上磨皮蹭痒似的动。有时柯丹被她弄醒,扬手给她一巴掌,她一点怨言也没有。小点儿总算看清老杜那迷迷糊糊的面目了。柯丹每次把她打翻在地,以强壮的体魄压迫她弄痛她,她其实是在享受。
小点儿起一身鸡皮疙瘩,她从未想到一个女性集体里会有这种关系存在。
晚上听说有熟油煎豆瓣吃,大家兴致特高。小点儿多分一份给老杜,并对她说:“我骑了你的马。这下我晓得你为啥老要磨破皮了。”老杜痴痴地盯着汪着红油的豆瓣瓣。小点儿又说:“怕什么,你又不像毛娅那样跟男的搞名堂。”一听这话,老杜呼噜噜地喝了一大口粥。
我起身倒茶时,发现她已在那儿了。门也没敲就进来,以为我的门像她们的帐篷。只要是这部小说中的人物一来,我的屋里就会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和牛奶马奶味。这个姑娘是有特征的,我张口便喊她老杜。
她的脸真如我写的那样,有副奇怪的老相。
要是给她穿件合体的衣服,她恐怕还是有些线条的。哎,哎,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少女,真应该让我女儿看看。假如她此刻在场,或突然闯进我的写字间,一定以为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过去年代的少女是个小老太太,是具干巴巴的人体标本。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都有些难以启齿。她就那样自卑吗?真的自卑到家了,认为自己一无可取,无人可嫁,找不到对象,注定只好用这种不光彩又颇残酷的方法来给自己点安慰吗?难怪她有许多很难解释的梦。
我的写字间这时仿佛变得很大。尽头是暗的,窗子投进来的光照不到那里。那里有声音,好像有个人,暂时我和老杜还没去注意它。老杜向我一个劲儿地重复父母坠楼时的情景,跟他们一块儿坠楼的还有雪片一样的糖纸,他们坠地很长时间,那些糖纸还在空中慢慢地飘。老杜分析说:“证明他们一口气吃掉好多糖!”我观察她,她虽丑却隐隐透着文雅,多半时间她都是这样静静的。
这时房间尽头暗影中的响动愈发显著起来。
“谁在那里?”她问我。我不语。
终于看清了:那是个面目狂躁的女子,头发蓬乱,赤身裸体。老杜惊呆了,因为怎样喊那女子都不应。她走近去,看见女人赤裸的苍白身体做着各种痛苦的形体动作,仿佛在撕扯自己,或与自己扭打。渐渐地,女子跪下了,正面暴露出她发育不佳的胴体。老杜恐惧地过去,用指尖触触她。她一动不动,使劲睁开眼,其实不过是一个劲儿翻白眼。
“她怎么了?!”老杜回头问我,我仍不语。
女子开始抚摸自己的全身,跪在那里,不知羞臊地摸着自己的某些区域,动作越来越激烈,喉咙里发出听不清的低语,勉强去理解,仿佛是在叫着谁。老杜好不容易摆脱她,鼻尖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因为她很久没有照镜子了,早已忘了自己的模样,不然她会发现这个裸体女子跟她长得多么像。
“她就是你——是你在梦中的形象。”我感到整个屋宇都回荡着我冷冰冰的声音。
老杜窒息一会儿,突然“嗖”的一声捂上脸。慢慢上前,抱住梦中的自己,使其平静,然后,她看见梦中的自己遍体鳞伤。梦中的老杜赤裸着,跪着,头发披散着。任她抱住,泪和汗在两张一模一样漫长的脸上爬。
当马群簇拥她时,她不止一次地产生错觉:红马正隐在它们中间,眨眼就会像流水般蹿出来。但当她看见被割断的皮缰绳时,才会正视现实:红马已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就在它与她疏远、反目,狠狠地了她一蹄子的那天傍晚,它被人窃了。偷马人一定用最残酷最卑劣的手段掳走了它。或是用带铅砣的鞭子抽,或是用匹漂亮的母马引诱。偷马的事在草地上常发生,有的可以找回来,只要是军马,臀部准有烙上的编号。唯有红马奇特,烙上去的号码不久就会消失。它始终是匹没有蹄音、没有影子、没有编号的马,它只有它自身。它那样显著地存在着,而存在又包含在虚无中。
沈红霞拄着拐杖望着游云般的马群,嗓子发涩地唤了声:“哦嗬——红马!”
马群移开,只见一点猩红孤单单留在那里。她又叫:红马红马。那红色倏然向她靠过来。她认出了:这是绛杈。
绛杈迎面站住了。她差点不敢认了,她在草地上奔波多日寻找红马,从雪封到雪化,绛杈却在这短短时间里完全变了样。它柔美的曲线已显出雌性的圆润。她尚未走近,它却将身子稍稍侧过,像个突然发觉自己青春的女孩那样害羞。沈红霞抚着它的鬃,从它的眼睛里看出孤儿特有的落落寡合的神色。它想安慰她,更想从她这里得到安慰。因为这匹不合群的小母马从失去母亲后,总是尾随红马。有时红马不耐烦,想摆脱它,它才委屈而悲伤地离开,但不一会儿,它又会怯怯地跟上去。它的步态不像红马那样遒劲迅猛,但那细碎的步子竟也有相当惊人的速度。她知道绛杈对红马的怀念不亚于她。
叔叔的预言一切都应验了。从红马失踪后,她们的生活宁静了许多。再没有人隔三差五地赶来要求拿自己的马跟红马赛,再没人苦口婆心地花重金买它。总之,没了红马,许多骚扰莫名其妙地就没了。柯丹说,如果一开始就拿洗脸洗脚水喂它,它肯定不会遭此下场。
沈红霞却坚持认为,绝不应该用这种龌龊的手段去维系与一匹优秀的马的关系。一匹优秀的马最可贵之处是把对人的情感升华为意志,否则那情感便是卑微的。她实际上就说了这些,但谁也没有听懂,人们只听到她用平缓的声音说:“那天天亮——就是我陷在沼泽那天早晨。叔叔把我送到医院,路上我看见了红马,它被绊索绊住,仍往沼泽方向走。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倔强地往大沼泽走吗?”
大家说不知道。沈红霞说:“因为它应该朝那里走,即使上了绊索,磨烂腿腕。”她奇怪大家怎么会听不懂她的话,她讲的就是有关一匹马的意志啊!柯丹唉声叹气地打断她:“红马要多喝我几天洗脚水,肯定哪个舅子都偷不走它!”
沈红霞这才悟到红马与她反目的原因:她与它磊落的亲密关系就这样给离间了。她望望柯丹蠢里蠢气的脸,什么也不想说了。后来她对女红军芳姐子与垦荒队员陈黎明说:“我觉得越来越难跟任何人谈话,她们好像越来越听不懂我的话。”唯有在两个隔世的女伴中间,她才有畅谈的欲望。她渐渐悟到,真正的隔膜不是已消逝的岁月,不是虚与实的差异。真正的隔膜是不同的精神境界,这种隔膜正使与她共同生活的人们逐渐生疏。
她徒劳地在草地上奔走,没得到一丝一毫有关红马的线索。春天,人都出动了,到处可见雪野上围剿狼的人群。当她向他们问起一匹红骏马时,人群鸦雀无声,贪羡的神情使所有面孔变得一模一样。正如他们在焚烧狼尸的狂欢中,面孔也变得一模一样。她仔细向人群描述红马的各种特征。
她对红马的形容使人们深深被吸引了,他们这才相信,这块草地上果真有那样一匹神奇的红骏马。
从讲演会上归来的毛娅捂白了。大家一声不响地围住她,纳闷她怎么会漂亮起来,场部宣传队到女子牧马班来过一趟,挑走了张红李红赵红,毛娅为讲用会又错过一次扮演李铁梅的机会。柯丹突然打破寂静,说:“毛娅,出牧去!”
毛娅在牧点上看见沈红霞。隔着一块草地一群马,她见她似乎在与什么人谈话,并且谈得投机而激烈,很久没见她在班里这样痛快地谈过什么了。沈红霞正赶着马群往草旺的地方走,毛娅唤她一声。她立刻停止了谈话,抿嘴向毛娅温和地笑笑。毛娅总感到她身边有着她看不见的交谈对象。
中午,她们选了块草场扎下帐篷。听说沈红霞现在从不回大本营。终日厮守马群,有时连帐篷都不扎:“那你睡哪儿?”毛娅问。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对躺下睡觉这件事已很陌生。毛娅忽然对她说:“红霞姊,你也快了——填党表哇!”
“毛娅,你有姐姐吗?”她充满友爱地问。于是毛娅便明白她不喜欢在一个集体中搞出这种近乎拉拉扯扯的亲昵关系。沈红霞在听毛娅谈她入党经过时,心想:这件庄严的事让她搞得既平庸又复杂。她其实已拿到过三份表格,每回都被她退了回去。父亲来信说:“认为你这样严格要求自己是对的(她现在很习惯这种没主语的病句);还认为你在思想上已入了党。”毛娅和她在火上烤包谷粑。她说在场部听说女子牧马班有个人退了三回党表,她说不相信会有这种人。
沈红霞垂着眼睑,红脸蛋上各有两大块硬茧般的紫黑冻疤。从她的神态里,毛娅知道干那种不可思议的事的正是她。她们吃完饭,沈红霞拄着拐杖一点点站起来,似乎是沿着拐杖一点点向上爬。看着她近乎老态龙钟的沉稳步履,毛娅想:她的腿已经毁了。
沈红霞挣扎着将一只只料袋挂到马颈子上,马舔着她的额,每匹马都舔她的额,那块皮肤日渐光亮。毛娅也挂料兜,但她挂过的总要被沈红霞重新调整一遍。每件事她只放心自己干的。有回马误食了醉马草,她便满山遍野地采来各种草尝,全班也都跟着她尝遍各种滋味的草,直到人也像马那样倒了一片。沈红霞那种过分严格的生活信条使她周围的人都感到不胜其累,这个集体实际上从开始就仿效她,有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人格放在那里,她们不得不仿效。
俩人在马群里忙着,沈红霞扛一只料豆口袋给马添料。毛娅唱了几句歌,沈红霞一下抬起头:她听出了歌声中的心境。与此同时,她还看见毛娅翻在单棉衣外的鲜红的运动衫领子和两根鲜红的辫绳。于是她断定,毛娅身心内发生了某种事情。
毛娅被她打量得心虚起来,立刻说:“小点儿把棉袄改得好合身,胳肢窝的棉花去掉垫在胸前,腰身也裁过。小点儿那人真鬼”
她立刻截断毛娅的思路:“不要喂太多盐!”她认为女性集体中最不可救药的就是此类小嘀咕。她宁可看她们当面骂,拳打脚踢,她认为那样虽恶劣,总算突破了女性的固有形式。毛娅还在说:“小点儿拿个破半导体跟牧民换了一堆麝香,你说她精不精”
“太咸了!”沈红霞用嘶哑的声音喝道。
毛娅顿时住了口,尴尬地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憋不住,又找出话来讲。和牲口呆在这无人烟的草地上,若不讲话她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
“你说,”她向沈红霞投一眼“他们谈恋爱对不对?”
“谁?谁谈恋爱?”
“知青呗。你还不知道,现在我们一批下来的知青都成双结对的了!”
沈红霞把最后的料豆倒完,朝不远处两个隔世女伴苦笑一下:瞧,麻烦来了。毛娅突然提高音量,在马群那一端喊:“你听见没有?”沈红霞走到她跟前,她激动地说:“我瞧不起他们!都是城里学生,搞来搞去还是自己找自己.我就不相信,未必没一个女知青敢于嫁给牧工?!”
“那你说呢?”沈红霞用目光节制她的激情。
“我?我坚决不找男知青做对象。等着瞧,老子说到做到!告诉你吧红霞,讲用会有个男知青就给我写信表示,我才不理他呢,我说我决心扎根草地跟牧工结合!”她喘口气“知青找知青,证明还是不想在这里扎根。就是扎根,安家落户,也是把城里学生那一套搬到这里来。”她的意思是只有跟当地牧工一块儿过活才算死心塌地与这块儿草坝子结合。
沈红霞这时看见毛娅马鞭上有个东西一闪一闪。那是个锃亮发红的铜弹头。叔叔跟她们讲过,他每次击毙死囚后,怎样用小刀将弹头从尸首里拔出。原来是金黄的弹头,弄出来全变成永不褪色的红色。叔叔有一肚子耸人听闻的故事,有一大堆令人惊讶的纪念物。她立刻明白毛娅心目中的对象是谁了。
在这之前,叔叔刚来当指导员那会儿,她曾在张红李红赵红的马鞭上看见这种红弹头。沈红霞突然感到一阵忧虑。这个集体就要被一种难以避免的东西弄得涣散了。瞧着吧!她极目处,是黑一块白一块的残雪。
初春时班里添的孩子并不麻烦谁。他一哭,人们就学马叫哄他。柯丹用块长条布把他吊在自己胸前,像袋鼠那样活动自如,照样干着日常的一切。似乎孩子仍囿于胎膜中,只是由腹内移至腹外,因此他对这状态是习惯的。孩子不像正常婴儿那样有数不清的尿片,柯丹有个绝妙的办法。她将细腻干爽的沙土装进一只布口袋,掖在孩子裆下。每天只需将布袋里溺湿的沙倒出去,换上新的,那些沙被太阳晒干还可以再用,沙土被太阳一晒就洁白,并始终保留一股暖气。至于布袋上会留下什么污渍,柯丹不在乎,晒干它用手搓搓,一样柔软清洁。柯丹在干缩,孩子在膨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发现班长成了另一个女人,因为她已不再魁梧。
大家对孩子最热衷的是取名儿,每天都有人拿新名字唤他。但柯丹只说,等指导员回来再说。许多事在默默地等指导员叔叔:红马丢失;那头随时会追人的驴;还有姆姆身后的两只崽子,要等指导员回来识辨它们后,再来处置它俩。叔叔离开后的十个月,她们才发现对他早就暗存的依赖,其实整个冬天她们都驻扎在离场部很近的地方。
冒充狗崽来到此地的两只小狼崽已长得威风凛凛。一只由黑色变成了灰色,另一只渐渐褪尽杂毛,变得浑身纯黑。
你见过纯黑的狼吗?那你可真缺见识。如今天然动物园里匆匆忙忙跑着的那种东西其实已不是真正的狼了。
牧马班的姑娘管灰色的那只叫憨巴,管黑的叫金眼。其实金眼的眼只稍许亮些,但嵌在一片黑丝绒般的底色上显得极华贵。老狗姆姆留神它们的每一点变化,它时而欣慰时而悬心。它们的形体动作与狗已别无二致,但偶尔一两瞥目光,却使姆姆看到鲜明的种族分歧。一次,它俩钻进马群,一匹出世不久的小马驹本能地惊跳起来。它俩闷声不响地在马驹旁踱来踱去,样子有点异常。但姆姆一唤,它们立刻跑回来了。姆姆从它们的眼睛里看到贪婪和野性,它担心那终究是祸根。
但人们还毫无警觉,拿它们当挺不错的狗。每当看见它们扑向食物的敏捷劲与主动劲,姆姆就想,它们不由自主地原形毕露了。一种劣根在暗中控制他们,姆姆对那股源远流长的控制无能为力。
人们不知道它们的身世。姆姆一见它们钻进帐篷便暗暗盯梢。它感到自己或许正在对人类进行犯罪,将人类对头的两个间谍安插了进来。尤其当它们凑近那个婴儿东嗅西嗅时,姆姆随时准备扑上去救急。婴儿已会呀呀自语,偶尔被放在地铺上,两只粉红色的小手总要从襁褓里伸出来。憨巴一见那肥嫩的手就两眼发直;金眼竟伸出舌头,在那小手上舔了几下。姆姆把它俩哄开了。但婴儿却从此认识了金眼,每当它过来,他准伸出手,让它舔。一舔,他便格格地冲它笑。有时,人们竟不用照管他,只要金眼坐在他身边,他绝不哭闹。姆姆不知这种人狼共处的前景是否乐观。
人们越来越喜爱憨巴和金眼了。憨巴会捕兔,看它灰色的身影像一道晦暗的光在草地上闪,那灵活与凶猛看上去真带劲;然后它便上贡般将猎获物放到人们面前,带点阿谀地接受人们的赏赐与爱抚。
春天最后一场雪下得十分铺张。许多早出巢的马鸡被这场猝不及防的大雪冻僵了翅膀,坠落下来,一清早,刚撩开帐篷门,就有人欢叫:瞧,狗叼回来什么了!姆姆带领金眼和小憨巴将半死的马鸡叼回,在门口排放着。姆姆注视着憨巴憨中藏奸的脸。
姆姆清楚地看到憨巴背地里是怎样一副嘴脸。它发现头一只马鸡时,竟一声不响地叼起它就跑。当姆姆尾随它钻进矮树丛时,见它正飞快地撕扯着马鸡的羽毛。它的动作十分娴熟,完全是个老练的贼胚。姆姆颓然地看着它饱餐,看着它本性大发作。它看见的是一只复原的狼,似乎从未吮过它的乳,从未受过它忠与善的教化。姆姆跑开了,但从此它心里有了数。而人们却对它赞不绝口,它在人们的抚爱下千娇万媚。倒是金眼毫无邀功请赏的表示,它远离那堆战利品,不动声色,那种冷酷与孤独纯粹是狼所特有的,它将狼本质里那一点点高贵放大了。人们没有注意金眼,尽管真正忙碌了一个清晨的是它。
柯丹偶尔从满地肥大的马鸡上抬头,目光与金眼相触,她浑身一麻。这只皮毛漆黑、不明身份的畜生活脱是头良种狼。只有狼才有这样惨淡而残忍的眼神。大家正热闹着:整马鸡喽,打牙祭哟。她却惊然搂紧怀里的孩子,因为金眼曾常常伺在孩子身边,她害怕至极。
她把这疑虑对大家说了。她们正拔得鸡毛满天飞,说:“咋会?好多次帐篷里没人,只有金眼守着娃儿。哪有搁着现成的娃娃不吃的狼?再说这些马鸡,它们碰都未碰。”
柯丹说:“不对头不对头。头一次在草垛里看见它们,我就怀疑它们不是狗。你们懂个屁,你们见的狗还没我见过的狼多。”
“未必姆姆这条老狗连狼都不认得?班长,姆姆见的狗恐怕比你见过的人还多。不信等叔叔回来看,它们是狼是狗。”
柯丹不再说什么,这桩悬案留给叔叔断去。但她再也不敢把孩子留在帐篷里,终日牢牢拴在身上。有回砍黑刺,她将娃儿连同羊皮襁褓挂在树枝上。宽布背带兜住襁褓成了个悬空摇篮。她将砍下的刺巴分几回运送。头一次回来,见孩子纹丝未动。第二次走到途中遭了大风大雨。她扔下刺垛子骑马返回,见很远的地方有条黑影倏然闪过。金眼。她心一沉,驱马加速。风是逆向刮来,两脚几乎被扯成横的。草地上这种阵头雨虽下不长,却猛得如同抽风。马被雨抽得晕头转向,充满牢骚,居然掉转头顺风跑去。柯丹只得跳下马徒步赶路,风雨交加中她似乎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她预感要出祸事了。
她赶到时,地上的水已漫过脚踝。孩子却不见了。宽布带仍系着死结,但那树桠却已折断,耷拉下来,茬口粉生生的。金眼这狼!它早就等着这天。柯丹浑身上下滴着水,心里空空的,整个人似乎正在融掉。她急匆匆寻找,终于从水里摸到那把很有分量的砍刀。
她连个帮手也找不着。除了出牧人员,剩下的姑娘中午就出发去场部看英雄儿女。她只有一个人来进行这场恶斗了。她本来也想随大伙去看电影,但她们一致认为携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有损集体名誉。她心甘情愿地放弃了百看不厌的英雄儿女,却仍没保住孩子。直到午夜她仍在草地上狂乱地寻找,见什么砍什么,砍刀已被她砍小了一半,她筋疲力尽却力大无穷。当姑娘们哼着电影插曲归来,一个个被她拎下马。“给我找孩子去,”她歇斯底里地嚷“娃儿没了!”
“孩子没了。金眼是头吃人不吐骨的狼。我恨不得也砍你们几刀。当时是你们把它窝藏下来的,你们这些帮凶。”
她们分头找,直找到天色微白。有人说“我好像听见娃儿的哭声。”有人说“明明是娃儿在笑。”柯丹怒道:“扯你妈的淡。”其实她也听见了,或许听得比别人更清晰更真切,但她不敢信。一想到金眼凶相毕露的脸,她一点幻想都不抱。眼前是她们的帐篷。姆姆与憨巴卧在门口,独独不见了金眼。几乎所有人都肯定,孩子完了。金眼就此消失,带着它的血债逃亡了;而帐篷里却正藏着一个神话,待她们一撩门帘就揭晓。
人们轻轻抽了口气。
孩子无恙地躺在柯丹的铺上。金眼紧挨着他卧着,与他头靠头。羊皮襁褓全散开了,孩子将全身袒露给金眼。
柯丹感到孩子突然长大了,那块羊皮被他蹬开,就不可能再包住他。羊皮干爽,并毫无泥渍,明明下过一阵邪雨,金眼用什么办法把孩子完好地搬运回来,谁也想不透。
从此憨巴和金眼血统中的疑窦被一笔抹去;而叔叔一见它们立刻拔出枪来。
它们是姆姆的奶喂大的,就是狼也喂成狗了,柯丹掰着叔叔的手腕,想夺下枪。叔叔动也不动,他的手腕就是枪本身或说枪的一部分。他龇出纯银的大板牙,任她扳。
“你疯疯癫癫还像个班长吗?”
柯丹渐渐冷静了,扯平衣服,理理头发。这时帐篷里传出孩子的呀呀声。“是娃儿?”他扫了每个姑娘一眼。
每个姑娘都把娃儿的来历讲了一遍。
每个姑娘又把金眼救娃儿的经过讲了一遍。
叔叔的枪仍是举起、放下,放下举起。
金眼并不知道自己已走进了叔叔的射程,它坦然地用一双并不太亮却相当纯正的金色眼睛望着黑而深的枪口。叔叔在听每个姑娘讲述,听上去完全像瞎编的故事,同一个故事被讲出若干不同来,因此格外像胡诌。打动叔叔的不是故事,而是这黑东西本身。叔叔在击发的瞬间看见这双眼确实像足赤的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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