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的许多天,红马动不动就直立着静止住。沈红霞相信那就是一匹马的哭泣,一匹烈马用它整个身形在哭泣。
夏末的霜是灰色的,像小点儿的脸;而夏天的天是碧玉般蓝,如小点儿那只眼。粉红色的少女太寻常,一眼见底,那是没有阅历没有污染没有隐衷的天真颜色。头一回见到小点儿失了天真的银灰色脸,他便觉得恒定的少女概念过于简单。而她,深不可测。这张美妙面目下藏着多少不见天日的秘密呢?或许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神韵。
营长没想到请来的兽医会是她。
领她来的兵娃子咋地立正,解释道:兽医站的兽医全出诊去了,她说她行,那个“铁姑娘牧马班”的马都靠她医呢!
营长让他以后讲话要像个军人,不要这样婆婆妈妈啰哩八嗦。他挥挥手,他与她中间这个活障碍立刻挪开,消失。世界一下子变得好静,静得叵测,似乎在窃听由谁来讲第一句话。这是他们彼此无意识地怀念了两年多以后,另一个层次的开场白。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在哪工作,依然如同头次见面那样客套而生疏。小点儿险些相信他真的忘了她,假如他不失口说起樱桃的事。他说:瞅瞅这棵死树,这里哪会栽得活樱桃树呢。她立刻说:樱桃是最难栽活的嘛,在哪块都难活。
我把这样一个形象推到营长面前。
她解下黑雨衣,里面穿一件过大的旧军装,领子几乎垮到胸口。一看便知是部队的堪用品,并是男式的。但看出她穿得很爱惜,磨破的领子上秀气地补了圈细长的补丁.我不认为这是种寒酸的打扮,那小妇人般的圆熟身体在大军装下面找到女中学生一样的纯洁感受。年轻的营长你瞧瞧,她哪里还像个品行不端、专让男人吃亏的女子呢?
我同时把这样一个形象推到小点儿面前。
他很少穿马靴,今天偏就穿了。靴子并不亮,沾着泥,便有了种风尘仆仆的效果,使那种生硬与造作一扫而光。他全副武装,正要去集合队伍,因此他的勃勃英姿是生动的。他独自站着不论站在哪里,都是副一呼百应的青年军官的标准形象。
营长说:“马厩在哪,你知道吧?要不我找个兵带你去。”他公事公办地说。
“不用,你忙你的去吧。刚才那个当兵的把两匹病马指给我看了。”
“就是那两匹。开始它们打滚以为是换毛,后来发现不对劲,这个季节不该换毛。”
“是肠扭结。要叫人按倒它,不能随它滚,不然肠子越滚越扭。”她一边说一边嫌自己话多,因为她看见营长将军帽拉下又推上,反复几次。“没太大关系,伸手进去理抹一下肠子就行。”她说着便想他千万别看到她怎样将手伸进牲口的肛门。
“那好,”营长说“我就不招呼你了,要去集合部队。”其实这种集合天天例行,并不重要。部队嘛,除了无缘无故排排队,听听训话,还有什么别的可干?完全可以找人替他干这一套。
“你去吧。”她将医药箱换个肩。“你是当官的嘛。”她俏皮地笑了笑。一面笑一面指责自己笑得轻贱。营长纵上了他的黑色顿河马。
“小心点!”她突然说。
他莫名其妙地回过头。
“不是说你上次烧伤了胳臂骑马不碍事吧?”她诧住了,我凭什么探听你的事,你皱眉了,你反感了。小点儿慌忙转身向马棚方向走,惊得小跑起来。
营长从来没这样动过心。他觉得这样认真动心可能不利——对自己,对未婚妻。他反感的是自己这股一见她就鼓动的激情。或许他也感激鼓动他激情的这个姑娘——没有她,他哪里知道世上有这种激情存在。因此,当傍晚时她出现在队列后面,向他探头探脑时,他简直着恼了。病马需要三五天的护理,她住下来,每天部队集合,她必定站在那里观望。
她从来没见过的军旅生活原来是这样的。士兵们个个笔直端正地站着,整齐得不可思议。她被几百个战士整齐划一的脊梁所吸引。他们像没有生命或静止的东西:清一色的木桩或树林。对,像给修剪得般般齐的林子。她感到这片肉体树林静或动都控制在他手里。他沉默地往那儿一站就是号令本身;前面若是疆场他挥挥手喊一声,就能让几百号人去送死。一名值日连长喊了声口令,然后跑到他面前去敬礼。他扯着嗓门对他说:“报告营长!队伍集合完毕,请指示!”
他的礼还得别提多漂亮了。眉头稍稍压抑一下,眼神同时往上一提。他举手至帽沿有一个极短暂的停顿,这就为他塑了一座一刹那的雕像。她完全被惊呆了:这普普通通一套军规,让他行起来怎么会那样神气活现,魅力无穷。直到有一天,她准备回去了,营长在操场上见到她。
“有句话想跟你说。”他站在她面前如同站在几百号大兵面前。身边一群围着她聊天的战士哄一声散得无影无踪。偌大个操场,她感到一下变得好窄,细成一条缝,单单漏下她和他。
她费了很大劲才使自己注意力集中起来,听他的话。他先客套地夸了她的医术,又感谢她的无偿支援,最后他话题转来转去,终于婉转地将一个意思说明了:希望她再不要看队伍集合。
她略含委屈地看他一眼,咬着嘴唇苦笑一下。她轻声说:“放心吧,不会再看了。想看也看不成了,明天我就回去啦。”他明显吃了一惊:“马这么快就好了?这么快就能好利落吗?”她说利落了。营长似乎惋惜,又似乎松了口气。然后笑笑说:“其实集合站队有什么看头,哪次骑术训练,再请你来参观。”
她表示领情,努力出声地笑着。他看出她笑得并不快活;不过他已认为自己的表现出了格。他对自己说:够了,向后转吧。她却一股劲盯住他,让他脱不开身。
她在盯他的初始,就决定一直盯下去,直盯到他真实心绪藏不住。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她听某个兵说:结了婚的和有了对象的一眼能看出来。她问凭哪点,兵说:看军衣领子。假如他领子上有一圈白的或黑的狗牙边,就证明那是他老婆或对象用钩针给他钩的领圈。小点儿头一个看到的是营长,他领子空荡荡,除了一圈脑油外加一些头屑,什么也没有。她用一根别针做成一枚钩针,拆了一双纱手套,尽量洗干净、洗白;然后拿着钩好的领圈敲开营长的门。他一见她掏出两条领圈,立刻说:我有啊。说着真的拿出一大摞,黑的漆黑,白的雪白,一看就是上等细毛线织的。跟它们一比,她辛辛苦苦连夜赶制的显得又旧又脏,寒酸极了。营长笑嘻嘻地解释,我禁止过他们在军装上搞花样,后来我对象也钩了这么多给我,既然我有令在先,自己得先遵从;不过,我下这道禁令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对象。他哈哈哈笑一阵。她就那样看他笑,看。直看到他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傍晚,营长请她到他房里。她的客房就在他隔壁,中间只隔一道芦席,是原先一间不大的房子隔成了两间更小的。她的床和他的床只一席之隔。营长边启开两听军用罐头边请她坐。她看见桌头靠床的地方摆了一方巴掌大的镜框,里面有个穿军装的姑娘。她明白这镜框是刚刚摆上的,是为警戒她摆上的,因为几天前她来送领圈的时候,桌上无一物。
她一语不发,心在营长空洞的热情里空得像只桶。
营长隔一会儿就冲外面喊一声通信员。一会儿让他打壶开水,一会儿又说一壶不够再打一壶去。总之,他要让一个人不时地进来搅一搅屋里的气氛。他还有另一重更重要的用意,她心里苦笑。这样反复折腾那个小兵,无非是让他做他俩关系的见证人。过一会儿,他又一次唤来通信员,让他替他要个长途电话,要通了来叫他。她忍不住站起身,营长让她坐下,说理应犒劳犒劳她。从一堆大而化之的客套里,她看出他挽留的诚意。她表示一定要走时,他竟然又焦躁又绝望地怔住了。
她便退回来,尴里尴尬地站在屋子中央。她马上发现退回是不智的,甚至没羞没臊。因为她看见随着她的回心转意,他神色又紧张起来。他分明是巴望她走的。
他俩的目光一齐落在桌上那张相片上。她单刀直入地问:“你结婚了?”他说:“就算是吧。”她说:“那为啥你和她不调到一块?”他说:“总要调到一块的吧。”她说:“她也是当兵的?”他说:“她是个军医,算个军医吧。”她干巴巴地笑了说:“军医当然好。你们当兵的都是这样。”
他问:“怎样?”
她用手将鬓发卷来卷去,一会儿就在耳边摆了个迷人的圈:“我讲不清,反正好呗。”她谦卑地抿嘴一笑。
于是他讲起军人。枯燥无味的军旅生涯经他一讲变得有声有色,连他自己都纳闷。她不错眼地听出了神。他暗示她:军人是轻视儿女之情的;既然连命都舍得掉,还有什么不能割舍的?但他心里明白,自己不够诚实。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轻视情感;他也并不崇尚他描述的那种不近人情的军人形象。他却必须这么说,为了根绝一切惹是生非的因素,让她和他都死了这条心。
于是在她眼里,他的形象确立了:是那种只尊重荣誉和天职的形象。他的人生中,广义的无私中暗藏着具体的自私。有这样崇高品格与铁石心肠的男人只有一种选择,就是做个军人。小点儿在他说话间不断点头。
他忽然住了口,因为他发现向她讲这套完全不必,她早明白了,在他滔滔不绝之前就明白了。她一双半晴半阴的眼垂下来,他进一步发现她是多么美的姑娘啊!她忧郁地笑笑,指着相框里的女军医。
“照你这么说,她可倒霉了。”
他严肃地看那相片一眼说:“我们都是军人嘛。”接着他讲了未婚妻许多好话,不讲什么经人介绍、父母之命之类的话,也不讲他们的恋爱多么平淡的实情。总之他不讲任何这个美貌姑娘爱听的、令她有空子可钻的话。
她感激得想哭。他宁可违心,也不肯给她造一点假象,不让她存半点痴望。这证明他品德端正,证明她没有看错他。他不像别的男人,为讨一个女子欢心,什么不负责任的话都敢讲;只要能得到片刻的欢乐与满足,他们可以红口白牙地赌死咒。这证明你是多么难得的好男人,鉴别男人,我可是有一套的。
“下次我们的军马病了,还请得动你吗?”他彻底剿灭了双方的感情,变得自如起来。
“下次?”哪还有什么下次,她想。“快入秋了,我们牧马班都往场部靠拢,一开春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通信员跑来报告营长,说长途电话要通了。她立刻告辞,他却打着哈哈说:坐你的嘛,我的寝室等于办公室——也就是过去的办公室隔出来的。冲出门时他似乎瞥见她眼里有泪,但他没迟疑,哒哒哒地跑远了。
一早,小点儿就骑着马离开了骑兵们的驻地。他正领着队伍出操,她牢记他的话,绝不回头去看那引她入胜的队伍和队伍中的他。
营长没看见她走,出完操路过那间客房时见床空了。他奔出来找她的马,也不见了。营长骑马追了一程,突然意识到这样追太出格。他举起胸前的望远镜。
她回头看见他小小的影子在巨大的太阳里。昨晚她离开他房间时,从他的枕巾上找到一根头发。一根粗黑的风华正茂的头发,然后她怀着偷窃了什么的下贱感溜了。
他举着望远镜举得两臂发酸,把她越拉越近。其实昨天晚上他就想对她说:什么什么都可以推翻重来,一切一切都可以不算数。你所有所有的根底我都不想追究,虽然我看出你不是个简单的女孩。我可以不顾一切,两眼一抹黑地闷头爱你,帮你也帮我自己建立一种真实的爱情生活。可我是连个人生活都充了公的军人。军人的多情是他的致命伤,我已经够意思啦!既然我不能对你负责到底,那我就趁早收了这份心。他一再调整望远镜的距离:我用这方式抱了你,请原谅。
草地在她和他之间迅速变宽,他在那头,她在这头。
小点儿在许多日子后,也许是她临死前了,还牢牢记住一席之隔的两间房。夜里,她被什么撞了一下,开灯后看见作为墙的芦席向她这边凸出,是他无知觉地侵占了她的地盘。她看着那块凸突,想当然地看出他的肩、背,及两条睡着后蜷起的长腿。整整一夜,她跪在床上看着这个健美纯正的男性的睡姿,实际上,只是芦席稍微的凸突。她触碰一下,感觉到了他的体温、甚至熟睡后还紧张着的肌肉。她明白她没看见什么,也没触着什么,但带有罪恶又很圣洁的爱充满了她。她在天快亮时,轻轻将自己贴到他身上,也许是脊背上,隔着粗糙的芦席。我就用这方式把我给过你一次,请原谅。
柯丹见叔叔几天来总守着大本营打转,问道:“你找什么?”
叔叔阴沉地回答:“你说老子找什么?”
“你等谁?”
“你说老子等谁?”他猛一扭脸,姑娘们吓得暗喊一声妈呀!叔叔的那只假眼珠不再清澈,而是通红通红,像真正的眼珠害起眼疾似的。有天布布拿了叔叔的眼珠玩,一不当心吞进肚里,两天后排泄出来,就怎么也洗不干净,布满鲜红的血丝。
谁也不知道他红着一只眼正在等小点儿。
小点儿自从耍了叔叔后始终想尽一切办法躲避他。她一见到叔叔就明白自己末日来临。叔叔一见小点儿的眼泪就熄了火气。乍见她时,他一肚子憋了多日的恼怒烧得他五脏作痛。他想,只要她一开口,替自己圆谎,他立刻上去揍她,整死她。一想到这个美丽的小娘儿被他活活掐死,那俏脸被掐成紫色,他就预先舒坦起来。其实他一动不动在心里已把报复的始末演了一遍。因此,他在短暂的缄默之后,心里已好受多了。最后的平息还是她的泪水。她竟一语不发,一句也不替自己开脱,就哗哗地流起泪来。叔叔关上手枪保险,把抢插回腰里。她居然摸到他帐篷的方位,令他惊异。
叔叔在进来之前绕着帐篷转好几圈。老远他就感到帐篷里有埋伏,他没料到会是她,多年来他始终提防遭伏击。阴间的朋友阳间的仇人都会寻机来缠他。被他执行枪决的人都在最后一刻跟他结成至交;而从他手下逃生的却终生与他作对。
因此他镶有纯银门齿,以防吃进被下过毒的食物。他像地拱子一样处处做窝,暗中四通八达。他以特别的方式睡觉,他的一整套生活程序表面上扑朔迷离,实际上有着极严谨的规律。他想问问:他隐秘的窝怎样被她摸着的,她却发山洪般哭。叔叔那颗铅砣似的心简直要被这么多泪泊起、漂走。
其实小点儿很省力就找到了叔叔的住处。或许他这顶鬼火一样飘忽不定的帐篷对无心加害他的人便不存在秘密。她从场部回牧马班,心里恍惚,走失了方向。当这顶帐篷神妙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发现自己两只摸缰绳的手一松一紧,马头始终是朝紧的一边偏着,这样无形中不知转了多少个圈,于无知觉中拐弯抹角,来到这个荒凉中的荒凉地方。她才知道,至今草地仍存在着无数为她不识的秘隅。谁也别想认识草地的全貌,那种说自己走遍草地的人事实上是又傻又狂妄。草地对这类人常常不动声色地布上迷魂阵或陷阱。因此自负者越到老越感到草地的费解,草地的新鲜与深奥。
小点儿抹一把泪,她哭起来绝不像毛娅那类姑娘,凭你再好一张脸像她们那么一哭就烂糟糟。她一面掉泪一面默默解下围巾,解开领口。手机械地在一颗颗纽扣上依次捻动。她已记不清在多少男性面前重复这套动作,然后把自己和盘托出,任他们盘剥。
她被盘剥自然也盘剥他们,纵然常感到自己蚀本也无法。除了一具貌似无疵的身体,她是一穷二白。刨开这笔取之不尽的款项,她还拿什么做开销。她实际上是自己供养自己,食自己花费自己。当她站在人事科掌权者面前时就横下一条心:解围巾、衣扣。那人装傻,颜面却不那么严峻了。初他说军马场年年亏本,想搞个正式职工给你恐怕难;现在他说:坐嘛,喝茶嘛。她把衣扣解到第三个,让他仅看见一小块糯米年糕似的胸脯,这时她已知道事情有了八成。
然后她出去,解马,见一件血渍斑驳的白大褂晃过来。“姑父,你忙啊”“哪有你忙。”他用鼻子说。“你忙着在那不见人的地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忙着千娇百媚,拉拢那个盗匪样的指导员;你还忙着去骑兵团,妄想勾上个后生军官。你辛苦。”
她目瞪口呆,尽管多日不见,他说的却基本是实情。她用软弱的语调说:“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姑父。”
“谁是你姑父。你在人事科的王八蛋那儿忙了好一阵,我给你掐表呢。”
“我没有,真的没有。”
“量你也没有。他不敢光天化日在办公室受你厚礼。这个又财迷又好色的龟孙,现在正核计要哪头划得来呢。要你那份还是要我这份。”
她说:“你为我的事送礼了?”
他摇摇头:“我倾家荡产未必抵得上你不名一文。”
她急问:“你哪来钱送他?”
他惨笑道:“你莫管了,反正不偷不抢不杀人越货。”
但她从他眼里看到的恰恰是偷、抢、杀人,那些犯罪的先兆。
他关切而凶狠地问:“老实说,他没碰你吧?”
她摇头,他信。他早已不靠她的话与她表面的一切来判断她的真伪。她在与他隔绝的两年多里没让任何男人染指,这点不用她表白他也看出来了。他是唯一把她里里外外摸透,还巴心巴肝爱她要她的人。一想到此,那种锥心刺骨的感情,不是爱情却比爱情复杂、沉重得多的情感便由她心底生出。她匆匆离开他,生怕自己再往这份丑恶的感情中添些血添些罪。
她无意中转到这座坟丘般孤寂神秘的帐篷前,她想问问路,一脚跨进去就发现帐篷里有她熟悉的一股气息,一股似膻似腥似火药似烈酒般的味。终于她辨认出叔叔那双发白又发黑,跟他军装同样油腻肮脏的解放鞋。她大惊失色:躲叔叔躲了多日,可现在却自投罗网。叔叔在她欲逃时出现了。宽阔如门板的身躯堵住帐篷的门,一点光也不透,甚至空气也透不进来。她除了哭,除了乖乖掏出唯一的家当,还能指望什么。她从叔叔整个形态上看到将有一场多残酷的报复等在那里。
她只有把那夜欠他的,加倍奉还给他。因此她挂着满脸泪,开始解衣扣。他却仍堵在那儿——我不打算跑;反正我又不是头一回让人作践。她把里里外外所有纽扣都解开了,人慢慢如抽了骨一般一节节瘫软。叔叔眼睁睁看她化在那张地铺上。泪流满面。
仍是一声不吱。衣服向两边散开,叔叔感到自己粗糙如钢挫的手若去抚摸,会钩起一根根丝缕——她如绸如缎的银色肌肤啊!
叔叔突然觉得他对这具人体已渴望了几千年。
她闭上眼,心里数:一、二、三、四。他一步步走近她,现在只需最后一步,我们就两清了。
“你起来。”
她恐惧地睁开眼。你还要先毒打我,或杀了我再享受我吗?
“你穿好衣裳。”
她不敢动。在那暗灰色地拱子皮连缀的褥子上,她显得一尘不染,银光灿灿。他想,世上谁忍心把如此光洁的物件揉皱;它如此贵重,谁享用得起?
“我晓得了。我晓得你不喜欢我。”叔叔说:“你也晓得。你晓得我有多喜欢你。”叔叔绕开她,在昏暗中踱步。帐篷里陈设得挺满,小桌、箱子、盆罐、壶、酒桶,摆得都不是地方,似乎有意为绊自己脚。他却仰着脸,在它们的缝隙中无误地穿来穿去,一点磕碰也没有。他忽远忽近的影子使小点儿更加害怕。
她不敢再迟疑,敞着怀,一下扑到他怀里。怎么办呢?她想在牧马班长期混下去,想他永久收容她。
他呆立了好大一会儿。她感到一块块肌肉使他像棵生满树瘤的大树。他伸出手,却没抱她,只摸摸她的头发。“既然我俩都晓得,你为啥还这样?”他边摸边说,然后“轰”地一声叹了口气。她不了解他的为人。他最蔑视那种靠手里一点权力征服女人的男人。他靠他的本事,没本事的男人才仗权势。比如场部的实权派们,靠一枚红印章吃穿不愁、三宫六院。他们就是有一百个女人依顺他,那肉体那感情也是凭他的身外之物讹来的。叔叔的信条是靠自身赢得女人。他从不讹谁。假如你把你的身子给的是我的权势而不是给我本人,那你就好好收着它吧。他双手拉住小点儿两边的衣襟,关门那样用力一掩。
小点儿差点被他推倒。
她没想到叔叔有如此的克制力。
“那我那天晚上诓了你,你就打我一顿吧。打了你恐怕好过些。”
他说:“你以为我约你就想整那个?”他看出她不信:“那天晚上我想告诉你,我手里整到个招工指标,是省城的。”他当时想,反正她是那种飞得太高的鸟,枪法再好也打不中,不如随她飞去。
小点儿急问:“你是说捞到那个指标就得马上回城?”
“嗯。马上就能走。”省城的招工指标在场部最上层就坐地分赃一样被分个精光。叔叔闯进去,持枪抢到一个。他摸摸衣袋:“现在它就揣在我这儿。”
“我不走。”
“啊?!”他用枪瞄这个瞄那个,说:给一个指标,不然老子崩掉谁的狗蛋。“回省城啊!”他对小点儿强调。
她想,我恰是好容易才从那里逃出来。“我就在这里放马,安心得很。”
“那它咋办?”他掏出那张价值千金的纸。
“随便让给哪个,反正想走的人闹死了。”她见叔叔不懂地僵在那儿,便笑笑说:“我喜欢这里,你不信?”
叔叔当然不信,但嘴上说信。
俩人坐下来。叔叔从随身背的挎包里摸出半扇羊肋骨,冰冷铁硬,似生似熟。小点儿已很饿,用盐巴泡了点水,羊骨头蘸盐水俩人闷声不响地啃起来。间或扯几句闲话,一壶酒俩人你一口我一xx交替着喝。肉啃光了,叔叔就嚼小点儿的橡皮筋。
小点儿问:“指导员你为什么不结婚?”
他咯吱吱嚼着说:“我始终在寻找一个最嫁不出去的女人。哪个女人丑得一塌糊涂,或者残废,对我才合适。那种或丑或残废的女人我不会欺她太甚,因为一看她的糟样子我心就软了。像你这样的美人,说不定嫁给我会叫我整死。我就这么块货,不配用好东西。什么好东西到我手里我就想赶快把它整坏。整得破旧稀烂。本来就不好就没人要的破东西,我反倒爱惜、心疼,怕它越来越糟。所以我会找个丑得叫我伤心的老婆,而绝不沾你。这下你晓得我了吧?你站过的地方,脚下那一把土我都是爱的。正因为这样,怎么能让我最心爱的东西糟蹋掉呢?”
他这番奇谈怪论,荒诞费解的哲理使她彻底信赖他了。天早就黑了,她渐渐靠向他,将头抵在他肩上。她触到他的面颊、头颅,感觉它们毛茸茸的,宽阔无比,就是草地本身。
摘叔叔的枪等于摘他身上的脏器。而小点儿说她赶夜路害怕,叔叔立刻摘下枪给她,半点迟疑也没有。这下草原上威震八方的枪手叔叔没了依仗。没有枪,他的防卫被解除了大半。
黑夜均匀地盖着草地。然而谁在窃窃私语?谁在无声无息地潜行?谁在履行长久以来从未得逞过的谋杀?
一个会行走的阴谋靠近了叔叔的帐篷。
叔叔从不喝来历不明的水,他随身背着青稞酒;叔叔也从不在帐篷里储酒或食物,偶尔存了,他总是嗅了又嗅再吃。吃头一口便掏出小圆镜来照,看看把门的银牙变色没变,若变了,他立刻伸手进食管,把胃翻个底朝外。他反刍的本领跟牛不差上下,所以他可以喝光几大桶青稞酒而实际上滴酒来沾。他总是随身携带武器、食物、水或酒,还有一面极小的圆镜。这面小镜也是件纪念物。有回被枪决的犯人要求松绑,他便替他松了。他背对他跪下,掏出小镜说:我要看看我是怎样挨的枪子。
总是有人想把叔叔暗中搞掉。或许为他手下有一匹红骏马和一群女知青;或许为从前数不清的斗殴争端中的某笔血债;或许为他越来越多地背叛草地,得罪了自己的父老乡亲。叔叔知道报复与被报复都在暗中延续,无论是他还是他们,都不会首先罢休。
这就是叔叔活得狡猾而阴险的原因。
叔叔倒头便睡,睁眼即起。在他起身的同时,他的对手就知道已没有降服他的可能了。
叔叔的马竟没惊觉,可见来者也身手不凡;但他枪把擦过小桌时却发出轻极的响声。叔叔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没有枪了。来人趴在那里静等好半天,因为叔叔所有家杂的奇怪布局使他不得不像蛇那样把自己变得弯弯曲曲。叔叔不用看,也知道他怎样在这小帐篷里探险摸路,这是个惯贼或惯于偷索人命的高手,能耐不在叔叔之下,因为往后这段处处险滩、遍地暗障的曲折之路他再也没有失误过。他总算把自己一节节偷运过来,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床铺。
现在叔叔不能站起来,因为对方的枪是顶了火的。那把古老的猎枪。他的手指肯定勾在扳机上,只要叔叔一冒头,即使不认真瞄准,就是枪走火也能打中他。叔叔想,我等了这么多年的报复终于进了我的帐篷,还有点成功的希望了。幸亏我没了枪,不然你现在已趴在那儿舔自己的血了。你比你的同伙高明,那些孬包一般在离我帐篷十步开外就拾起半条命逃了。你是谁呢?咱俩是在哪笔仇债里结交下的缘分呢?前面就是铺位,开枪吧,兄弟。
他却没开枪。他想一点动静不出就搞掉一条命。刀杀人的快感比枪来得直接。想想看吧,从刀尖到刀柄,途中触到的一切:软的硬的,滑的涩的,统统有着清晰的质感。刀是联系两者的导体,挣扎的绝望、抽搐的痛苦,肉体死灭时的一切反应,都以独特的频率通过它来传导,而且这传导既准确又直接。这便是刀的美处,只因刀如此敏感,他在下手同时就知道扑了空。他的刀扎进了一堆破絮破羊绒,刀感到少有的窝囊,再锋利的刀遇到这类东西都败兴透顶。
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叔叔魔鬼一般的低哑声音。他说:“把你的刀扔掉!把你的枪也扔掉!然后从这里滚出去。”
叔叔讲一口非常地道的本地话。
那人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叔叔的枪专喜欢打动弹的东西。
若晓得我今晚没枪他可不会这样老实。其实叔叔就在门口,他可以像鹰一样蹲着睡觉,也能像马那样站着睡觉。他到底学会多少种动物的多少种睡姿,连他自己也搞不清。这时他只需一步就能跨出门逃掉;但他不愿作出那种狼狈的举动来。那样或许躲过劫难,但今后草地上骄横一世的叔叔就有了可耻的一笔。他宁愿赤手空拳地跟他斗一场,纵然死了,也让这家伙一辈子想起他就胆寒:一条真正的好汉即使手无寸铁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缴枪不杀。妈的,你想惹老子开火吗?”他的声音已移到帐篷另一侧。他熟悉自己帐篷里的格局,因此怎么行动都自如。对方也挪了几步,跟他发出喊声的位置尽量保持对峙。但他一挪动就磕碰得稀里哗啦,险些被满地莫名其妙的东西绊倒。
他想,只要躲过他第一枪就好办。这种老爷子枪,虽然威力惊人但毕竟不科学了,压下一颗子弹再快的手也得耽搁两秒钟。只要赢得那两秒就全盘赢了。
“你到底缴不缴械?!”他不声不响又换了个角度。
他也一路作响跟着拐弯抹角,然后把那把腰刀缴出来,扔在双方的中间地带。
“枪呢枪呢?放老实点!”
枪他却不扔下。叔叔也知道要缴他枪没那么容易。一声很沉的声响掷过来,叔叔一听便冷笑了:“那是一根树棍。”
天色微微亮起来。处于劣势的叔叔想,他马上就会看清我手无寸铁。
其实他早已感到了蹊跷,因为依叔叔速战速决的一贯作风,俩人早该有分晓了。叔叔今天怎么了,到现在还跟他推磨。这时他依稀看到叔叔的手空着,他心狂喜地泛起一股血腥。
叔叔知道自己的虚张声势已玩到头了。他一心一意只想着躲过他的头一枪。为缩小目标,他尽量猫下身。就在这时,他手触到一个冷硬的东西,那支没有钥匙的大铁锁。
他抓起它,并不觉得用了多大力气,它就被“咔嚓”一声扯开了。
那人一听,立刻老实起来。
叔叔知道,对方把这声音当作扳枪机了。“还不缴枪吗?”他抓紧时间唬他。一使劲,那锁头被捏拢,又一声“咔嚓”
他还在迟疑,叔叔便再将那锁扯开、合上。在对方听来,叔叔是过分自信,才不急于开枪干掉他,而先要用这种“嘁哩咔嚓”的声音把他折磨够、戏弄够。他这时已退到门口,突然一个闪身跑出去。
叔叔并不追他,在他手忙脚乱上马时,听见叔叔的声音撵过来:“我放你回去,是想托你传句话,说那个叫叔叔的人怎么让你拾了条命!”
他跑远后,叔叔发现手里这把锁确实很古很古的。
叔叔认为自己从此获得了真实的勇敢。有天在场部,他并没有像往日那样挎着枪套,只把手往衣兜上一拍,拍得那支大锁头与他胯骨撞得铿锵一响,人们就吓得一动不敢动。其实他也没像往日那样威胁:我崩了你。或者:我枪毙你。他没讲那类话,一语不出,只那么一拍,人们却显得比往日更害怕。他想,这才是本质的勇敢,靠自身逞英豪。他开始蔑视自己持枪横行的往日。惹叔叔发火的是那个招工名额。把它拿到女子牧马班讨论时,她们整整三天没吃饭,没有一个人发言表态,但气氛却很激烈。沈红霞与小点儿弃权,她俩去出牧,表示并不向往那个指标。沉默三天后,老杜开始呜呜地哭,跟着其他几个姑娘也哭起来。她们都哭着说自己舍不得离开牧马班。柯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说:“那我走吧。”
大家一齐不哭了,问:“你刚才说什么?”
柯丹说:“我说我走。我去省城。我要那个指标就是了,你们不是都不要它吗?”
大家叫起来:“你怎么能去省城?你是从那儿来的知青吗?你省城有盼儿女盼干了眼的爹妈吗?你省城有个老也不得团圆的家庭吗?在省城谁思念你谁等待你谁想你想穿了心?既然什么都没有,你去那个举目无亲、陌生的省城干什么?!”
讨论会继续下去又是沉默,其间谁去吃几口东西或解个手都飞快地赶回,然后紧张地在每个人脸上探询,看她离开的一会儿工夫有什么进展或变故。但每个离去又回来的人都发现,事态一成不变。促进这件事情突变的是老杜。有天夜里她的梦话把所有人都闹醒了,她在梦里哭哭啼啼地嚷:过了龙日坝,翻过曲喀山,再翻巴茅山,又过大金川小金川,再过刷经寺,就到理县,理县过去是汉县,汉县过去就到家喽!大家一听,她简直把地图给背下来了,这条进省城的路线连终年跑运输的司机也未必有她记得熟,那一个个途经地点她讲得那么流畅准确。她如此地连续嚷了三夜,一夜比一夜激烈。柯丹把这事告诉了叔叔。叔叔当机立断,在会上宣布:把指标给老杜。
老杜跑到场部报到,却发现回省城的知青早就开拔了。原来女子牧马班这个名额是张空头支票。叔叔拍着兜里的大锁头,铿锵作响地到场部每个办公室转了一圈。他所到之处,一律是心惊胆战的面孔,一律是不敢劝不敢吭气的静止身影。他这才发现,没有了枪,人们才真正被他征服。
但他暗地摆弄那把大锁,无论用拙劲巧劲,它再也扯不开了。甚至他怀疑那夜是否真将它扯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