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此刻坐在酒吧的角落,坐在跟我祖父一样年老的沙发怀抱里,悄声谈话。
我告诉他我有两件首饰可以寄卖。他叫我别卖,说不定他赎不起它们。
我还是把项链和戒指放进了寄卖行。祖父祖母苦做了一生洗衣公洗衣婆,每个儿媳就送了这点金器。金器从母亲手里传到我手里。当我把寄卖金首饰的钱给杰克布时,他感动得心碎,俏皮却照样俏皮,说猫把午餐让老虎充饥,还不够老虎塞牙缝。他说他一定会把我的首饰赎回来。其实我希望他赎不回来,这样我对他的预谋会让我心安理得些。
结果我那点可怜巴巴的钱还真缓解了他的危机。他在一周限期到来时用它付了利息。下一个限期没那么客气了,债主只给了他三天,就要他付清全部债务。
我问:你到底怎么会欠那么多钱?
他说:打弹子赢的钱,我投机股票了。股票把我所有的钱都陷进去了。他答道。
我说:三天限期,你怎么也凑不出这笔钱还债!
他突然火暴地说:我最讨厌人家提醒我明摆着的事!你根本不该帮我!我让你去寄卖首饰了吗?
我一点也不火。他的缰绳已经牵在我手里了。他越是还不起我的钱,缰绳越是牵得紧。
那时我看不出艾得勒有任何伟大的地方。我基本上把他看成了人渣。很谈得来,很容易逗我乐,可也不妨碍我把他看成人渣。
但你发现没有,其实我和他已经像小两口一样共同应付卑琐的麻烦,为非常实际的家常事物在争执。
他比我想象得更低劣。我问他为什么不用股票赚的钱还打弹子的赌债。他告诉我,他还有其他债务要还。更大的债务?更大——大得涉及到自由。自由?!没错,自由,一旦还清那笔巨大债务,他就可以离开让他恶心的罐头工厂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到如何暗地打劫意大利罐头厂老板。他说得轻轻松松,没办法呀,出发点只是想暂时打劫一下,把最致命的债务还掉。
这是一个欠债还债的漩涡,一圈一圈急旋,他已经身不由己。先是赌弹子,赢了钱去投机股票,股票沉浮无定,如同泥淖沼泽,越动弹越动弹不得,再回来玩儿命赌弹子,私贩罐头。他打算一旦在股票上大发洋财,就把打劫的罐头连本带利全还给老板。
三天的限期里,他打劫打得太穷凶极恶,意大利老板也发现了他挖了多大的墙脚。
杰克布跟我偷偷约在金门公园见面。他是来跟我告别的。在他进监狱或逃亡加拿大(或墨西哥)之前,他没法兑现他的诺言:为我赌回首饰。但他一定会给我更好的项链和戒指。他说:我知道你爱珠宝。
我说:谁说我爱珠宝?
他说:你爱珠宝我不介意,我照样喜欢你啊。
我说:那你就和我一块儿去上海吧。我脱口而出。这句预谋许久的话在一个非常自然的上下文中出现了,杰克布一点破绽都看不出。
女人大概是这样的,当她真要葬送什么的时候,就看见它的种种好处来。我看杰克布感激涕零,接受我这个邀请时,觉得他和我那么投契:不安分,爱玩火,异想天开地发大财或异想天开地去生死恋。我牺牲他就因为他有跟我一样不规矩的本性,仅因为此,他就配作为牺牲,换取彼得的自由?这不等于我自己也只配去做一份高贵者供案上的牺牲品?这样一想,我抬头看着杰克布。
记得那天大雾。如此的大雾把柏树林浇铸在混凝土里似的。我和杰克布破雾而行,一旦对峙而立,也是两个铸入混凝土人形,灰面灰头。
我说:就这样,我们一起去上海,那儿的人才不管你闯过什么祸。
他说:你觉得行吗?
我说:行。
他的表情既复杂又朴素,说:谢谢你,may。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拥抱,接吻。没办法,要救出彼得首先要背叛彼得。反正我欺一个瞒一个,三角关系只有我看得见全局,一女二男永远不会有当面对质的时候。
所以远洋邮轮上的乘客把我和杰克布看成蜜月中的小两口。我们只买得起三等舱,八个人一个房间。杰克布也得陪我住到有色人种区域来,尽管他在甲板的躺椅上一下午就晒成了一个“速成有色人种”
杰克布把他去上海发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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