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就是在话剧上演的夜里。我原先和彼得约好,十一点在他办公室见面,可我被杰克布绊住,只能让他空等。回浦东的渡船已经停了,杰克布提议在汇山路一个小客栈住宿。这家客栈的老板是苏州人,对犹太难民很照顾,一些刚到的难民还没租到房子,他提供低价客房,所以德文、英文都能说几句。老板用英文说房费涨了,因为所有东西都涨价了。杰克布说那是应该的,米价涨了那么多,老板也是天天要吃大米饭的。老板说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现在天天吃大米粥就是福气,偶尔还要吃珍珠米粥。一边说闲话,老板问道:有证件吗?
杰克布掏出他的假难民身份证时,碰响了他衣袋里的钥匙。没有比这天夜里更好的机会了。我可以很容易就拿到钥匙。最迟后天,我和彼得就可以离开上海。
老板找出许多话来聊天,其实是想细看身份证上模糊的字迹和照片。杰克布抱歉说,洗衣服不当心,证件在肥皂水里稍微泡了泡。老板转身把身份证放进了柜台内一个办公桌的抽屉里。
杰克布对我的耳朵悄声用英文说:怕我们夜里偷偷跑了,赖掉房钱。
老板听懂了,笑着说并不怕我们赖账,而是怕违反日本人刚定的新住店规矩。一旦日本人来查夜,会首先在柜台查看住店人的证件。
常常有犹太难民来住宿?杰克布问道。看他的样子他又要热情搭讪了。
老板回答了几句英文。我慢了半拍的理解力翻译出来的是这样:对呀,难民营一屋子几百人,小夫妇们没法过夫妻生活。老夫妇偶尔也会来的。有时他们住店的钱不够,他就给他们打很大的折扣。
老板从一大串钥匙里取出一把,尾巴上拴的布条上写有房间号,又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两条毛巾,两双木拖鞋,一只便盆,说:喏,都消过毒的。
我们刚要走,他又说:不过像你们一对这样,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日本人,我第一次接待。
我们没听明白,请他再讲一遍。
他刚说完第二遍,杰克布哈哈大笑,说:我妻子怎么惹你了,你要中伤她?把她说成日本人。
然后他搂紧我的腰,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不用告诉你,我再一次做了长长的、大汗淋漓的牺牲。然后我躺在熟睡的杰克布旁边,感觉到时间在我太阳穴里敲打,一分一分,微微疼痛地过去了。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牺牲太大了,把这个杰克布带到危险的上海,让他陷在他那些不可告人的危险活动里,也是牺牲。还有彼得。我的小彼得。不得不去冒囚禁杀头的危险去偷贩盘尼西林,囤粮欺市,多好的一份品行,也给牺牲了,我不成功对得起谁?
杰克布听见我悄悄起床问我干吗。我说我受不了便盆,要去走廊尽头的厕所。他说当心一点,谨防厕所没有灯。后面两个字在他嘴里含混了,再一听,呼吸又扯得很长。我站在那里,黑暗渐渐淡了,又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家具的轮廓浮现出来。杰克布的喘息声又深又长,气息从嘴唇吐出时,轻微地爆破一下,类似活门的声响。世界上竟有如此酣熟的睡眠。下面的一切,我做得近乎完美。就是换了彼得来做,水平也不会更高。
我在走廊辨认杰克布那串钥匙环上的每一把钥匙,然后摘下那把半圆形匙头的。等我把钥匙轻轻放回杰克布的裤袋,海关大钟敲了十一下。一桩长达十分钟的偷窃终于完成。杰克布睡得还是那么好。我再次走出门,在走廊里扣好纽扣,系上鞋带。快要到楼梯口时,我用手指把头发理整齐,又从皮包里掏出口红,抹了抹,一边在想,这个钟点抹口红真不是个东西。
走到柜台时,看见守夜的是个年轻男人。我留了张纸条,写了几句话给杰克布,大意是告诉他我回家了,怕我继母担心我。
我皮包里剩下的钱只够付黄包车夫。我不知道心急火燎往家里奔是奔什么?也许预兆这东西是存在的,但当时我只想快快回家,快快洗个澡,把麦秸上的一夜,客栈里的半夜,通通洗下去,把自己再洗成彼得的。不洗,我自己都没法和自己相处。
那个夜晚是必须清清楚楚告诉你的。那时上海还没有这么热,离现在热门话题所说的环球暖化还早。所以一九四二年八月三十日的夜风一阵一阵过来时,凉得激人。我到家刚洗了澡,电话铃就响了。午夜的电话都是不能接的,一接肯定没好事。果然,世海万分紧急地请我立刻去找彼得,有个受重伤的垂危的人急需救护。
我问他在哪里。因为我听见他的声音和萨克斯管混在一起。
他在我家附近一个舞厅里,用的是公用电话,趁着红男绿女的笑声把消息传递过来。我们的英文对话让凯瑟琳和顾妈听去,大概是小两口的无聊斗气。
我说我疯了吗?半夜十二点去把彼得叫出来。
接下去温世海拿出了另一种腔调。他说彼得不敢不救这个人,因为他就是盘尼西林的买主。彼得从他手里赚过多少钱,好几个人都清楚。
我说他小小年纪学会耍流氓,搞讹诈算什么抗日好汉?!
我把电话一挂就上楼睡觉去了。五分钟左右,我卧室的窗户被一颗小石子击了一记。我怕凯瑟琳和顾妈听见,在第二颗小石子打上来的时候,匆匆套上衣服。
温世海一见我便用英文说:may姐姐,你不愿被牵连进去,就把彼得寇恩家的地址告诉我好了。
你去见鬼!我怕什么牵连?你不是早就牵连了我?!
我们是迫不得已来求助你的。
这时我才看见马路对面还站着一个人,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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