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我听见苔莎在大声问我母亲,"那位太太站起来干吗呀?"她指指咪咪。
"她结婚了。"我母亲大声回答。
"不,我不是问这个,"苔莎说,"我是说她鼻子上怎么有一只戒指?怪模怪样的。"
我母亲用挑剔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一下新娘。"这个嘛,"她想了一下,然后得出了结论,"是有点怪,因为她不听她妈妈的话。"
"真的,"菲力说,"瞧瞧你妈妈,她就听外婆的话,所以她现在不怪了。"苔莎尊敬地把我重新打量了一番。
铁哥儿又回到话筒跟前,"现在我们要向大家介绍双方的亲朋好友。咪咪一方,有新娘的父亲,友谊旅游公司的托马斯cy王先生,他的可爱的太太,玛琪。"大家鼓掌。
"看上去还那么年轻。"我母亲说。
接着是一连串的名字,每报出一个,底下就客气地鼓一阵掌。咪咪的叔叔们、阿姨们好像都是从亚利桑那州,那块满是仙人掌的地方迁来的,有我想象中的中国那么远。然后加利介绍罗杰这方的亲朋好友,他用节目主持人的姿态拍拍亨利舅舅的肩膀。
亨利舅舅穿着租来的礼服,一本正经地鞠躬,挥手,然后很快坐下。海伦舅妈满脸笑容,微微欠了欠身,先向右边飞个吻,又向左边飞个吻。她高兴地转了一圈,炫耀了她身上穿的淡绿色纺绸衫,和缀有小珍珠图案的胸衣。我注意到她耳朵上戴的就是我母亲跟我说起过的那副翡翠耳环。
现在弗兰克、玛丽、杜,还有他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跳起来,微笑,挥手。我一次次地鼓掌,不知这磨难什么时候结束,我知道接下去是什么。
忽然,铁哥儿说了,"请新郎的阿姨站起来——雯妮!我听说今晚酒席上的鲜花都是她负责摆设的。"
我母亲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今天上午她一直在抱怨为了准备今晚的酒席上用的鲜花,她不得不把花店里所有额外的活全包下来了。"海伦要玫瑰花!黄的、白的、粉红的,"她怒气冲冲地说,"干吗不能光要黄的,我问她,干吗不用石竹花?"
"谢谢阿姨!"宝宝喊道。我母亲朝他挥挥手,看上去很得意。
"出席今晚宴会的还有罗杰最喜欢的表姐"我们都站起来了。我正想这样做真有点俗里俗气,忽然左脚的鞋跟在地毯上绊了一下,菲力赶紧把我抓住,我才没跌倒。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哄笑声,笑得那么响,要是用一个笑声仪来测量的话,我准能赢。我重新坐下,很不好意思。
"你没事吧?"玛丽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我身边来。这时我才明白,我已经忘了。
"我没事。"我说。她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真的,"我说,"不是由于那毛病,而是被高跟鞋绊了一下。瞧。"我跷起脚跟给她看。
"哦,那就好。"她不自在地笑了笑。
"玛丽,"我叫了她一声,尽可能耐心地说,"我得了多发性硬化症,并不表示我就没有资格像常人那样笨手笨脚的了。"
她笑了,"啊,我知道。我只是问问。"她还是微笑着,"你想想看,那天我从超市楼梯上摔下来,差点把脖子给扭断了"
我举起手,打断了她,"玛丽,好了,别费劲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我见我母亲望着我。可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这件事嘛,"我装出一本正经的口气说,"你就别为我费心了。"我母亲朝我摆摆手。玛丽还是微笑着,不知道我干吗笑嘻嘻的。我觉得太凶了点,于是就向她道了歉。
"对不起,"我说,"这事我们以后再谈吧。"
就在这时,我听见纺绸和缎子发出的沙沙声。海伦舅妈拍拍我的背。
"吃饱了吗?"她说着,瞧瞧杯盘狼藉的桌子。盘子里的菜仍堆得高高的,一条餐巾盖住了一只鸭头,这是克利奥硬要我母亲吃的东西。
"太多了,"我母亲抱怨说,"太浪费了。"
海伦舅妈笑了,把这句话当作恭维话,"这都怪咪咪她父母。他们一定说要上十二道菜,外加一只汤!一只蛋糕!我说,太多了,太多了。他们说,我们就按照美国人的做法,办酒席的钱由女方付。叫我说什么好?哎!这里还有一只扇贝,谁还没吃过?剩下太可惜了呀。雯妮啊,你吃了吧。"
"大饱了。"我母亲说。她正忙着给克利奥重系蝴蝶结呢。
"不要客气嘛。"海伦舅妈抓起克利奥没用过的筷子,嫌起扇贝,放在我母亲的盘子里。
"我不想吃了。"
"吃了吧。"海伦舅妈坚持着。
我母亲看了一眼扇贝,说:"不新鲜了!"
海伦舅妈皱了皱眉头,然后"啪"的一声就把这只被说得不成样子的扇贝送进自己嘴巴了。
"你瞧,"我母亲看着海伦舅妈吃的样子,"不太新鲜。我没说错吧?"
海伦舅妈边嚼边寻思。
"太硬了!"我母亲说。
海伦舅妈转向我。"你妈菜烧得好。"她小声说,"所以要她说声好很不容易。我早就跟她说过,等我们回中国,兴许食物的味道跟你记得的不一样了,全变了。"
"你要去中国?妈,你没跟我讲过呀。"
"啊,我们不过是说说罢了。"我母亲说,"我不过是说或许。到底去不去还没定呢。"
海伦舅妈接着说,"我要你妈带我去——这是最后一次帮忙了。"海伦舅妈朝我扮了个鬼脸,然后叹了一口气,"反正咪咪的父母是开旅游公司的。我们要是去,兴许还能打折呢。"
她用筷子燃起一粒油炸豌豆,前前后后转着。"然后我要去看看我的老家。我要在村里摆一桌酒席。听说请五十个人做客,十二道菜,全是好菜——只要两百美元。这么便宜乐得风光一回。"她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吓!三百元!"我母亲说,"现在涨价了。"
"那就三百吧!"海伦舅妈用一种被激怒的口气说,"还是便宜的。"然后她又转向我,"还有,我们回去还不光为了这个。"她等我问。
"那你们干吗要回去呢?"我说。
"我们要去买中药,"海伦舅妈解释说,"这儿很难买到。"
"干什么用呀?"
"海伦舅妈想看看能不能治好她脑子里的毛病。"我母亲脸无表情地提醒我。
"噢,对了。"
"中药什么都能治。"海伦舅妈说,"我认识一位太太,她得了一种妇科癌症。她去看这儿的医生,不成。她上教堂做祷告,也不成。于是她就去了中国,天天喝中药——癌症没了。后来她又得了肺癌,还是用老办法,治好了。"
"她吃了什么药?"
"懊,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她只是跟我说,味道苦得不得了。现在问她也迟了,她得心肌梗塞死了。"
海伦舅妈突然站起来。"珍珠,"她严肃地说,"来帮我切蛋糕。"我还来不及反对,她已经挽住了我的胳膊。
干是我就不知不觉跟着海伦舅妈,来到上面涂了一层奶油的一对蜡制新人前面。然后她说,"现在我得把秘密告诉你了。"
"不,海伦舅妈,我不想听什么秘密了,"我说着,笑了,"我已经按中国新年许了一个愿,再也不要听秘密了。"
她皱起了眉头,"我们没有在阴历年许愿的习惯,那是美国人的习惯。"然后她诡秘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大秘密,有关我的脑瘤。"
说到这个分上了,我能说我不想听吗?
"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和你妈不是为了我的脑瘤才打算去中国的。"
"你们不打算去中国了?"
"不,不。我是说不是为我去的,而是为你去的。"
她见我一脸困惑,便又说,"是这么回事。你妈想去中国为你找中药。她认为你的病是她给你的。她认为这病是由于她阴阳失调引起的,她认为病根是在中国落下的。可她不想一个人去。于是我说,我需要去治治我的脑瘤。于是她说,是的,是的,你的脑瘤。我说,她应该去,为了我的缘故,为了我心里最后的安宁。她怎么能不答应?但是你猜猜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其实我没有脑瘤。"她把手往上一扬,摊开来。
"什么?"
"对了,是我编出来的!呵,有一阵子我好担心啊。我看了x光,九个全是b。可那时候我以为死到临头了,我想要是我死了怎么办,要是我死了怎么办?我想,我还有什么事忘了做?你知道是什么吗?我忘了感谢你妈,这些年来,你妈真是个好朋友啊!"
"我不明白,干吗要感谢我妈呀?"
"嗯,你有个秘密,你妈也有个秘密。我说我死到临头了,你们俩就可以把秘密告诉对方了。是真的吗?你相信我了吧,啊?"她说着像个小姑娘那样哧哧笑起来。
我点点头,还是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了,我看得出,现在你们母女俩比以前亲热多了。这就是我感谢你妈的方式。你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很难接受别人的感谢,也很难听从别人的劝告。"
现在问题深下去了,"那么我妈知不知道你从来不以为自己真的有脑瘤?"
海伦舅妈笑了,摇摇头,很得意她一直瞒到现在,"当然,我们去中国后,你必须假装是那神奇的泉水把我的病治好的,这种神奇的泉水也能治好你的病。要不,我硬要去她会生气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我必须假装?"
"当然,你也去!你妈去中国干吗不带你去?她是为你去的,不是为我去的!我已经告诉她这个了。我去不过是为她作借口的。你必须假装是为我去的。但实际上你应该为她去。你欠她这份情,她所有的担心都是你引起的。不过你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这个。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笑了,这一连串谎话的怪圈把我搞糊涂了。或许这不是谎话,本身就是忠诚的方式,这种忠诚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也是我永远无法理解的。
"这是个大秘密,嗯,"海伦舅妈说,"你说呢?"
我朝她摇摇手指。"是的。"我最后说道。我不知道我赞成的是什么,但我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菲力已经把孩子先带到我母亲家去了,海伦舅妈会用她的车顺路把我和我母亲送回去的。我们把酒席上的剩菜放进快餐盒里带回家去。
"鱼还是留下吧,"母亲对我说,"蒸鱼隔天就不好吃了。"
"带走,带走,"海伦舅妈说,"到底好不好吃明天等着瞧吧。"
"这是蒸的呀。"我母亲推辞着。
"外面是油煎的。"海伦舅妈说着,好像没听见我母亲的话似的。
我避开争执,收拾着留下的鸡肉和猪排。我趁服务员端走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菊花茶。"这茶确实好喝。"我说,想把我母亲和海伦舅妈引到另外的话题上去。
"哼,这算什么好茶,你要到杭州去才知道,世上最好的茶在那儿。"我母亲说。
"嘿,"海伦舅妈说,眼睛亮起来了,"我们应该到从前去过的虎跑泉去。雯妮啊,你还记得吗,我们住在杭州的那会儿,"她转过头来向我解释,"那水出来真有金子那么贵重。你妈也尝过。"
"很甜,"我母亲说,"他们在水里放的糖太多了。"
"不是糖,"海伦舅妈说,"那是一种花籽,一种很珍贵的花,那花每九年才开一回,把那花籽碾碎了放进水里。"
"那也太贵了呀,"我母亲说,"哪怕就这么一点点"——她用手指尖比划着——"也得花好多钱呢。"
"你需要的就是这个,"海伦舅妈加了一句,"你只要咽下去那么一点,这东西一进你的身体,就能把什么都变了——你的胃,你的心脏,你的头脑,什么都变甜了。"
"舒坦了,"我母亲说,"你心里什么都舒坦了,没有担心,没有忧愁了。"
"你妈想去给你买一点。"
"要是我们去的话。"我母亲提醒她。
海伦舅妈笑了,"要是我们去得成的话,要是我们还能找到这东西的话。兴许我已经忘了在哪儿才能找到它。"
"我记得。"我母亲说。
"你还记得?"海伦舅妈说着,皱起了眉头。
"当然,我记得很清楚。"
"这怎么可能呢?是我带你去的呀。"
"我能找到这地方。"我母亲说。
我在一旁看着她们争论不休,尽管这不是争论。她们俩一起沉浸在回忆中,沉浸在梦想中。她们已经看到了山上的小路,那时她们还那么年轻,她们相信生活就展现在她们前面,世上所有的美好东西都是可能的。而那泉水就像她们想象的那样,像金子般贵重,像花籽般甜美。
我仿佛也尝到了它的味道,我仿佛也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只要那么一点点,就足以使你回忆起来了——所有你以为已经忘了但其实永远也忘不了的东西,所有你还没有失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