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宓斟酌了很久,终于准时出现在了学校门口。
几天前舅舅打电话约她周末见面,她想了想终于答应下来。
片刻后,黑色的奥迪由远及近,司机摇下车窗,和唐宓笑了笑:“唐总叫我来接您。”
唐宓上了车,系好了安全带,打量了司机一眼。上次见到舅舅,是两年前,那时候他的司机是个中年大叔,现在这个年轻人,唐宓从来没见过。
司机很年轻,也很机灵,上车后自我介绍说姓吴,是舅舅的专职司机。他和唐宓解释说唐总在和外国人开会,暂时走不开,所以才叫她去酒店跟她见面。
车子到达的地方是市内有名的五星级酒店。
春夏之交的四月,酒店外鲜花齐放,美不胜收。她坐在沙发上等了一等,恰好看到唐卫东从酒店的电梯中走出来,只不过,并非独自一人,而是跟三位头发半白身材高大的外国人交谈着。他一直面带笑容,跟着三人到酒店门口,客气地送他们上了一辆等在酒店外的中巴车后,才折转回来。
看上去他本来就要跟人在酒店谈点儿事,约她在这里,也只是顺便罢了。
唐宓看着舅舅朝自己走过来。村子里的每个人都说,舅舅和妈妈长得很像,而如今在舅舅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妈妈当年的影子了。
唐卫东当年能被眼高于顶的大小姐李如沁看上招赘为婿,撇开能力不谈,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外表太出色,在宁海那所著名的工科高校里,唐卫东在高矮胖瘦不均的男生之中,犹如芝兰玉树一般出挑。他也很清楚外表带给自己的好处,平时也很注意锻炼,因此他到了这个年龄,也没像其他位高权重的老总一样发福发胖,依然有着清俊的外表。
他西装革履,领带笔挺,在她面前的座位从容落座,那姿态,和唐宓在杂志上看到的别无二致。唐宓想,谁都无法从他身上看出农村的印记了。
唐卫东问她:“要喝点儿什么?”
“我不渴。”
这对甥舅之间可以聊的事情实在不多,他当然知道唐宓没什么喝水的兴趣。他也知道她不乐意见他,但作为长辈,该问的还是要问,该说的一样要说。
“我之前一两个月一直在国外出差,现在才回来。”唐卫东说“我听说,你舅妈之前到学校找过你?”
唐宓垂了垂眼睫,说:“谁告诉你的?”
“李知行。”
唐宓侧一侧脸,嘴角明显往下一压。她怎么以前不知道李知行这么多嘴?哦,不对,他一直挺多嘴的,还帮着他传话呢。
“不用多心,他只告诉了我这件事,别的什么都没说。”唐卫东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手指敲了敲沙发“你们关系不错?”
自己的外甥女说话素来少得很,但说“一般”应该就是“一般”了。
唐卫东若有所思:“还有两个月,你就要高考了吧。”
两年没什么联系的舅舅忽然这么贴心地关心她的生活,唐宓简直不习惯。
“是这样的。”唐宓道“舅舅,有事你就直说。”
唐卫东双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无论你舅妈说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她就是那种人,说话很难听。”
“我知道。”
“你见过小朗的事情,小朗也告诉我了。”唐卫东说“我跟他说过了,暑假的时候跟你一起回去看望奶奶。”
这件事倒是大出唐宓意料之外,她今天第一次正眼看着自己的舅舅:“舅舅,你说了算吗?你让小朗回唐家村,他就会回去?”
唐卫东沉声道:“他姓唐。”
“我觉得,他如果真去了唐家村,被舅妈知道了,他大概就要改姓李了。”
她话中的意思根本没藏,唐卫东也十分明白,他简短地说:“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离婚吧。”
“离婚?”
在舅舅的嘴里听到“离婚”两个字让她太震惊了。就算她了解不多,但也知道舅舅能如此成功,是和舅妈的努力分不开的。他们这种利益共同体的夫妻,真是不太可能“离婚”——而如今,舅舅既然对她这个后生小辈提及“离婚”两个字,说明他已经郑重其事地考虑过这件事情了。
但接下来他转移了话题:“外婆今年身体还好吗?”
“还可以。”
唐卫东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也没什么辛苦的,一个月才回去一趟。”
“我听说你学习非常好。”唐卫东说“你准备考什么大学?”
唐宓说:“考完了再说。”
“你大概有自己的想法。”唐卫东说“但我建议你,选择大学和专业之前,要好好考虑你要做什么。”
“我知道。”唐宓不想跟他谈自己的前程问题,又说“舅舅,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唐宓说:“你认不认识我爸爸?”
唐卫东完全没想到唐宓会问他这事儿。
“你爸爸?”
唐卫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给出个肯定的答案:“认识。”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你爸爸是出车祸去世的。”
唐宓侧过头想了一想。这也是她从小到大,妈妈和外婆的说法。和每一个年少失怙的女孩子一样,她小时候也问过外婆,她怎么没有爸爸。外婆跟她解释说,她的爸爸出了车祸,永远不会回来了。而她的母亲,每次提起这个话题都会沉默很久。
“那我爸爸是怎么出的车祸?”
“据我所知,是对方司机酒驾,撞上了你爸爸的摩托车,完全不是你爸爸的责任。”
“我爸爸当时在做什么?”
“那时候他在去上班的路上。”
“既然这样,当年的赔偿金是谁拿了?我妈妈肯定没拿到的。”
唐卫东皱眉:“你问赔偿金是想做什么?”
唐宓盯着自己的舅舅:“舅舅,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
唐卫东顿了一顿,说:“赔偿金是被你爷爷奶奶拿走了。”
他果然是知道当年事情的原委的。唐宓没有再说什么,抓起书包:“舅舅,我要回学校了。”
“等等。”唐卫东叫住她“出了什么事?以前也没见你在意过这些事情。”
唐宓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卫东:“舅妈找到学校里,跟我说,我克死了我爸爸。我那时候尚未出世,也不懂我怎么就克死了我爸爸,我总要问个明白。妈妈去世了,外婆不会告诉我,大约也只有舅舅你知道实情了。”
唐卫东脸色微微一沉,露出了考量的神色。
“她说胡话,你不用在意。”
唐宓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想,如果真的是胡话,那就好了。
随着高考的临近“考什么大学”也成为最流行的话题了。
全省的排名出来后,基本上每个人都对自己有了底,考什么大学对实验班的优等生来说,基本上比较确定了。全班前十的同学希望的还是燕京那两所全国最好的大学,剩下的部分同学也大多是在全国前十多位的学校挑选。
除此外,另一个话题也被同学们提上了议事工程“考完之后玩什么”宿舍里的同学们,比如丁霄霄、严晓冬、徐露都差不多,决定先休息几天,然后出去旅游。
关于“去什么地方旅游”的讨论气氛是如此热火朝天,只有唐宓和关薇没插嘴。
严晓冬问:“关薇你准备去做什么?”
“哪里都不去,待在家里。”
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中,她发挥得不太好,没有太多谈话的兴致。
“唐宓,你呢?”
“我回家的。”
严晓冬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大家都清楚,她既没钱也没时间,回家陪着外婆干农活大概就是她精神上最大的享受了。
唐宓很想念外婆,为了准备高考,她两个月都没回唐家村,只能每周打个电话跟外婆报平安。外婆和以前一样,慢吞吞地接通了座机。她不会用手机,也对现在的电子产品表示反感,觉得太花钱,三年前唐宓要来宣中读书前,很为通信方式为难,恰逢电信下乡活动,唐宓强行让外婆装上了座机电话,因为有下乡补贴,费用很低,外婆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外婆在电话那头谆谆嘱咐:“家里没事,你好好准备考试。”
唐宓莞尔:“外婆,考完我就回来啦!接下来就是三个月的长假了!”
外婆笑了:“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好啊,外婆。”
唐宓挂上电话,觉得心头那么暖和。所谓的鼓励就是这样一回事,从你最信任的人嘴里听到你想听的话。她觉得,这半年以来肩上累积的如山一样大的压力,顿时烟消云散了。
放假之前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合影也是很重要的。一旦高考完,基本上想把同学们再聚起来也就很难了。大家都很清楚,高三分别之后,很多同学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留一张照片也是应有之意。
在全班合照、舍友合照之后,唐宓本以为没事后,却被卢明远叫住了。
他问:“跟我合影一下,怎么样?”
唐宓想了想,点了头。
其实卢明远也没想到素来冰冷的她会答应,只是试探性地一问,他是班长,和她的交往比其他男生更多一些。她肯应允,真是意外之喜。
照相的工具是卢明远的手机,照完之后,卢明远从同学那里拿过手机,仔细看起来。
“呀,你居然还笑了一下啊”卢明远说着回头看唐宓,她拍完照后,已经走到何老师身边去了。
旁边男生一窝蜂围上来:“哎,我看看我看看还真的,居然笑了。”
男生们挺感慨:“真是挺美的,笑起来就更漂亮了。就是老冷着脸啊。”
“我去跟她要求合照,她会答应啊?”
“你要有胆子就去啊。”
“那我去问问咦,她在干什么?”
男生们转过头,看到她从何老师那里借了相机,朝着办公大楼走过去了。
“咦,她去办公楼做什么?”
卢明远没抬头,把照片保存起来。
“她有自己的想法啦”
唐宓借老师的相机,只为了一件事——去和张副校长合影。三年前是他的帮助,她才能到宣中读书,这份恩情,她永生不忘。
拍完照片,她一边低头查看着照片一边往楼下走,走到一楼出口时,却站住了。在教务大楼后,有一片假山,假山之后是片小花园,花园里有两棵茁壮成长的石榴树,平时人迹罕至,而此时低低的说话声传来。她不是多管闲事的那种人,但在别人的谈话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即便是唐宓,也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她隔着假山的缝隙看过去,关薇和李知行正站在石榴树下说话,关薇怕冷一样,肩膀瑟缩着。
关薇说:“李知行,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你三年了”
李知行简短地说:“我不喜欢你。”
唐宓觉得这态度似曾相识——想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对龚培浩也差不多是这样。
“我知道自己不够漂亮不够优秀,所以你也看不上我”关薇声音有点儿哑。
“我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不够漂亮不够优秀。”
“那是什么?”
李知行说:“你没必要知道。”
关薇轻声说:“李知行我没什么别的想法,现在都要毕业了以后我们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
“看来我不跟你说明白,你不会懂了。”李知行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异常清晰“从高一时就不可能了。”
“你说的,是唐宓的事情”关薇愣住了,抬起头看了李知行片刻,喃喃说“我只是如实把她的话转告给你,她的确是那么说你妈妈的,我没有添油加醋。”
“那时候你是她的朋友,却在背后给她下绊。我不喜欢在背后嚼舌根的人。”
关薇轻声说:“我也没有告诉别人,只告诉你。”
“难道不是你先从她那里逼问出一个态度的?”李知行脸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语气也没有任何起伏,唐宓这个人,平时几乎不说话,如果不是因为相信你,怎么会在你面前说关于我的坏话,并且完全不加掩饰?”
关薇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捂住嘴,苦笑起来:“是啊,我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才去问她的。”
隔着假山的缝隙,关薇的头低了下去,唐宓看到她后颈发红。
“李知行,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喜欢唐宓。从高一开始,你对她就特别在意。”关薇沉默了一下“看来是这样”
“你脑子里只有这个?”若说李知行刚刚的态度还是彬彬有礼公事公办,现在他已经有些不耐烦“我们的关系没那么简单。”
简直没办法听下去了。唐宓觉得有些尴尬,悄悄退了一步,准备离开这个地方。李知行恰好抬起头来,恰好看到了唐宓,两个人视线隔着那假山的缝隙对上,犹如电光石火般交错而过。
唐宓立刻错开了视线,尽量不发出任何脚步声,往后退了数步,离开了。
她回到广场上,把相机还给何老师后,准备返回教室,刚走了没几步,急促的脚步声从后传来,她一回头,是李知行跟了上来。
她放慢脚步:“你和关薇的话,我不是有心听到的。”
“没什么不能听的。”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道:“当时那么说你妈妈,对不起。”
时过境迁之后这么久,李知行没想到此时此刻能听到她的道歉。他心中喟叹,这一年的工夫也总算没白费。
“道歉就算了,你也没占到便宜。”
除了一逞口舌之快,的确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实际上,跟李知行作对,是不能占到便宜的,甚至差点儿被迫离开学校。
“你应该猜到是关薇在嚼舌根了吧。”李知行说“那之后你几乎没跟她说过话了。”
“我知道是她,也没有怪她。”
毕竟,是她自己给别人树了靶子,也不怪人家利用。
李知行说:“你身上的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这三年来倒是改了不少。”
她微微一笑,点头说:“大约吧。”
她其实不觉得自己和高一时有什么大的区别,但李知行说她有所改变,也没错——毕竟,高一时的她,是绝不会对李知行说出“对不起”三个字。那时候,她根本不觉得有任何抱歉之处。
此时唐宓态度很好,那种有问必答的态度让李知行觉得今天问她什么问题都可以。
于是他沉吟着开了口:“有件事,我还是想问你。”
“我怎么认出你的?”
“对,我百思不解。”
唐宓看了他一眼:“小时候我见过你。”
仿佛有人拿着锣鼓在他耳边猛击一下,李知行耳中鸣声大作,他愕然:“小时候?我怎么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唐宓侧过头,寻找到他的目光,冲他点头:“嗯,没事”
他不能做到和她一样视往事如流水,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对李知行露出了安抚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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