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它更像是传统卖烧饼油条的早餐店。
她怀疑这是他一向习惯带人来用餐的地方。显然他不认为她必须被如何认真且费心地对待。轮到他们的时候,他侧过头问她想吃什么,她没吭声,只是摇了摇头。
“两份总汇三明治,两份牛肉汉堡,一份洋葱圈,两杯奶茶,再一份生菜沙拉。”他替她点了一堆,她感觉他是在报复她的默然。似乎跟他在一起,所有拂逆他心意的行为都会换来自讨苦吃的下场。
果然,落坐之后,他很开心似的把所有食物均等分为两份,一份推到她眼前,让她没得拣选,没得拒绝。
她是真的没食欲,一餐下来,她吃得一口慢过一口,偶尔偷偷打量他两眼。
她发现他大口咀嚼的满足模样竟有着初入社会、满怀理想壮志的热血青年模样。她记起父亲一向笃信的话:吃相是骗不了人的。从他的吃相,她不免猜想:或许他的深沉讥诮只是表面
“该享受的时候能全心享受,是种幸福,不管是在桌上还是随便哪里”他故意慢下话“你不会正好是那种爱故作姿态的女孩子吧?”他菱形上扬的嘴角要笑不要的。
她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总觉得他的语气有弦外之音。
他是真的深沉讥诮她现在确定了。
不过,被他这么一说,咀嚼、吞咽的速度倒是立刻识相地加快。
在解决了他份内的食物后,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望着窗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冰奶茶。长期持店的她很难不注意到他的习惯很好,即使盘中的碎屑他也能清理干净,而且动作优雅利落,显见出自良好的教养和性格。
这时候的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先前领教到的那种阴郁男子,甚至,他让她联想到清朗的蓝天。像台南一向万里无云的天。
在他目光的监督下,她总算吃完了三明治和沙拉,不过,剩下的汉堡还痴痴地等待她的临幸,这是她的责任范围
她该怎么表示她无能为力?
就在她为难之际,一只大手越过界,将孤伶伶的汉堡连餐盘移了过去。
“不介意施舍给我吧?”他话语里的嘲讽意味极其明显。
她求之不得,只是对他的语气有些过敏。
不公平她知道他对其他女孩子不是这样的;对颖容、对那名女子,和他周围身边所有或生份或熟识的女性,他总是愿意展露他绅士体贴的一面,为何单单喜欢对她冷嘲热讽?
“涂伯说你一天至少点上三、四杯咖啡。”
他突然冒出这么句话,害她吓了好大一跳。她不解地望向他,而他仍是那副冷然的模样
“没有人告诉过你,咖啡不是这种喝法的?”他的语气淡淡的,却有一股让人不敢忽略的气势。
“我只是喜欢那个味道”她的声音渐渐微弱。她不懂自己的心虚所为何来。
他挑了挑眉,略略撇了下嘴角。“随你。”
就在她以为他对她的“拷问”结束之时,他冷不防又冒出一句
“还想学煮咖啡?”
“嗯。”她愣愣地承认。
为什么这么问?她不敢想他是不是还肯教她。
他没了下文,径自无言的模样像是刚才只是随便问问,没啥意思。孙易安原本还在等他的回应,在确定他不会再说什么之后,提着的一颗心这才缓了下来。
跟他打交道原来是件这么难的事她突然领悟。
他的喜怒是这么难以捉摸,她永远猜不出他的下一个反应是什么。他让她想起一种古老却风靡至今的游戏:俄罗斯轮盘。他像是用飞镖决定自己的心情和回应,一切由机率掌控。
更恐怖的是,她觉得自己就被绑在轮盘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哪根脱轨的飞镖便射得她遍体鳞伤。
她暗自瞄他一眼,确定他没发现自己的想法之后,才对自己吐了吐舌头。
好笑!她竟然害怕自己被他看穿。她把他想得太神通广大了。
怪了梦中的他和现实中的他好不一样。那个和煦的他、开朗的他、温情备至的他,只对思烟展现?
改变他的,究竟是时间,还是有其它更深刻的事件?
她忽然渴望知道他和思烟的过去。想知道是什么让他改变,想知道为什么总有股淡淡的遗憾栖息在她心里——
“别皱眉头!”他突然命令道,语气暗合着暴怒。
她立刻像是做错事般低下头去,却不明它他为什么突然生气
唐豫随即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心烦地点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每多看孙易安一眼,他便在她身上多发现一抹熟悉的影子
她们皱眉的样子是那么相像不过,眼前的她可爱多了,至少没那么冰冷,表情丰富得让人看了发噱——
该死,他在胡思乱想什么,他应该与她保持距离的。偏偏,他又不能忽视自己对她莫名的歉疚。还有一些比歉疚还多上许多的情绪,那是什么?
他立刻阻止自己奔腾的思绪。
该死!他忍不住又咒了一次——俞老大和杨绪宇给他找了什么麻烦!
孙易安打量着他阴郁的侧脸,鼓起勇气问道:“嗯!你说过你有些思烟的东西,我想看看,可以吗?”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她,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捻熄只抽了一口的烟,耸耸肩,答道:“有何不可。”
* * *
随着房门缓缓开启,孙易安怯怯地踏进这个位于总统套房里最僻静的房间。
身后透过走廊层层折射进来的微弱阳光是房内惟一的光线,原本沉积多年的灰尘随着她的脚步翻飞扬起,在她脚下纠缠缭绕一屋子的死寂氛围逼得她几乎窒息。
她怏步走向对面的窗边“刷”地一声拉开窗帘沉重的布幕以及玻璃窗,在阳光射入房里的同时,她让眼光环视过房内一圈——
房间很大,约莫有八、九坪大小,家具上全被覆上了白色防尘布。
她隐约看出里面的摆设除了梳妆台、床、衣柜之类常见的家具之外,最眼熟的,便是依墙靠窗而放的工作台。
就这一点,她们姐妹俩的习惯是一样的。她们的生活都少不了书写、阅读以及做手工艺多用途的木质工作台。
室内的摆设原本该是优雅舒适的,然而荒置多年,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气,纸箱、铁箱堆了一床一地,墙角也叠放了几十只大大小小褪了色、掉了漆的画框,整个房间透露出一股荒废、凄凉的气氛
她突然觉得心好痛、好痛
不假思索地走近家具,迅速地一一拉开防尘布,重重叠叠的灰尘立刻像是被激怒似的,更加张狂地随着注入的气流舞动着。
片刻之后,终于尘埃落定,窗外的风涂涂吹进来,重新带来一丝清新的暖意,驱走了原来的死寂。
唐豫随后走进房里,两人一直没说话,却有一股恍惚感在两人之间流动着。
从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再进到这个房间,也从没想过经过这些年,它会变得如此枯寂地噬人,仿佛房间亦有灵,却随着主人一同消逝。
那一年,他从医院回来后,除了墙上的画之外,所有思烟的物品都已经被打包堆进了这房里,而这房间,也从此成了他的禁地。
在进房之初,他也以为自己看到了思烟,看到她的身影在其中穿梭、走动。渐渐的,思烟的形影褪去,在阳光下,他看见易安。就像第一天见到她时,纷飞灿黄的叶子落定,林中,她的身影悄然独立。
六年,究竟是太长还是太短,对于过去的记忆,他是记得太多——还是忘了太多?
他茫然。
孙易安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露出里面满满的衣物,它们整整齐齐排列着,似乎等待着随时再被穿上;她再走到梳妆台前,刻意避开视线,不去看镜子上贴着的褪了色的“喜喜”字,只管拉开抽屉,里面简简单单几瓶化妆品、保养品,透露着些许寂寥。
在她四处摸摸弄弄的同时,他注意到工作台旁的吉他眼里陡地涌起一抹陌生的酸涩,他默然微弯下腰沿着布套抚过琴身浑圆的曲线,接着从布套里取出吉他,琴弦与布套摩擦的闷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啊”她走到他身前,看着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地拨弄过琴弦,轻脆的琴音随之填满整个房间。她怯怯地伸出手,轻抚上平滑的漆面这琴,承载了多少记忆?蓦地,一滴泪水从她的眼眶滚落。
“怎么了?”唐豫伸手托起她的脸,探索她泪光晶莹的眼,神情若有所思。
孙易安从莫名的感伤中回过神,这才突然难为情起来,胡乱擦去脸上的泪。
“没、没事!我好喜欢听你弹——”话才出口,她自己也愣住了。他根本没弹,只是随意拨弄两下罢了。不过,在他抚琴的瞬间,她的确听到一段段熟悉的旋律,极熟悉,一时却无法想起何时听过,在哪听过。
唐豫静静地看她,没有回应。
见他深思的模样,她开始慌乱了,支支吾吾地没话找话说:“呃这、这是你的吧?怎么在思烟的房里她不会弹吉他”
“这你倒记得?”他的眼神紧锁着她,突然冷冽了起来。
“我”她又是一阵语塞。
他垂下视线,淡淡地问:“唱歌吗?车祸之后?”
这问题让她愣住。唱歌她从来没想过,连轻哼都不敢。一手抚上喉咙声音都哑了,怎么唱?
他慢条斯理地收起吉他。
“思烟歌唱得很好。”
她知道。不知怎的,听他说着关于思烟的事,霎时又让她眼眶中盈满泪,然而,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残酷,却让她颤抖。她别开脸,刻意打开身旁一只虚掩的纸箱,发现里面放满了书本。
她让手指轻轻拂过,抽出其中一本像是画册的书翻看着,发现里面全是一幅幅唐豫的画像,有时,画旁写了几个娟秀的字,她没细看。倒是一张小小的书签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拿起仔细一看——
突地,她的胸臆一阵翻腾,气息忽而变得凌乱,她立即合上书本,努力平抚着自己沉重的喘息
她的反应全都落入身旁一双深邃不可测刑眼中。
“怎么了?”他淡淡一问。印象中不记得思烟有这样一本书。
“这借我。”她把书紧紧模在胸前。
不能让他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