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外城东南角,被列为都中第一胜景之曲江池便盘踞于此。曲江池本乃天然池沼,汉武帝时造了宜春苑于此,因池水曲折,故名曲江,隋初迁筑长安城,更开黄渠穿城入池,至此改名芙蓉池,宜春宛亦曰芙蓉园;唐时复名曲江,开元中重加疏凿,不仅扩大其池面积,更建了紫云楼等殿字楼阁亭榭于池岸,使得原本花卉环抱、烟水明媚的曲江池更是光彩灿烂、金碧辉煌,成为帝王将相至商贾庶民岁时游赏不废的地方。
时达上巳,当今圣上于曲江池中赐宴臣僚,御酣群臣。于斯时满朝文武,连同新科进士皆一同宴集于此,沐受皇恩。御宴过后,各士大夫多会停留于曲红池,欢饮达旦。
夕阳刚沉,天地犹剩余辉氲氤,黄昏中人面依稀可辨,但江上艘艘花舫已点上浣纱灯。
“爹。”斗大的“殷”字宫灯之下,花舫的纱帘蓦地掀开,现出少女一张清灵秀致的美颜,打赤脚走出。
船头昂立的男子闻言立时转身,一瞬间转移的神色在看到女儿的赤足时,眉头皱起。
“泾娘,怎么出来了?也不套上鞋?”
她泛开无辜的笑。“好闷!好不容易能陪着女儿出来,爹却自个儿跑出来发呆,理也不理女儿。”
他安抚地笑,习惯性又接过她递来的手,用自己的胸膛挡去轻薄的春风及有心人窥视的眸光。
该死!江上人流这么多,他今晚实不该将女儿带了出来,看着她年轻的红颜,淡笑着开口:“爹只是忽然觉得老了。”
她轻敛蛾眉“爹怎么这样说?”
他低头瞧她。难道是他多心?这样的女儿并不像怀春少女呀——
“泾娘并不介意年龄。”
“说谎。”他含笑轻点她鼻头。
她一怔,有丝苦涩难懂地瞧他,随即化于一笑。“随爹爹说。”有谁知道,她的介意只为他的在意呀!
两人默然。静谧中笙乐琴歌自别的花舫传来。泾娘忽地笑了。
“爹,你瞧别人游玩莫不是携带歌姬舞娘凑兴一番,相比之下,这里倒是寂寞冷清得很。”
“你觉得寂寞了?”他完全没她调笑的口气。
泾娘摇头“爹,你最近总是心事重重。”她说,带着一丝黯然“泾娘总觉这几年来,爹渐渐同女儿疏远了距离。”
是这样的吗?他的许多事情是瞒着女儿,那是不得已。至于距离的疏远他为什么要疏远距离?那是她多心了吧?他为什么要疏远自己的女儿呢?
“爹怎么会疏远你?”他努力忽略胸中那负疚的感觉。
回头吩咐啾儿拿来女儿的绣鞋。
“爹!”她掀唇抗议。
他笑吟吟地“乖乖套上鞋儿,否则,呆到船舱里面。”泾娘自小便不爱拘束,女子自古以一双三寸莲足为美,但他却未将缠足列为女儿必须做到的内容。在他眼里,那种残忍的酷刑不该施加到荏
弱的女儿身上。没想到女儿是愈加变本加厉了,竟连鞋也不愿穿了——他盯着她皎白无瑕的足踝,没有刻意的裹缠使女儿拥有一双弧度美好的莲足,仿若上好的美玉。这样一双玉足有他欣赏便够了。
话里的不容置喙让她乖乖套上绣鞋,但不意被绊了一下,身形一斜,就往江畔倒去——
“泾娘!”一双手臂圈住她的腰身,施地一转,顿时化解了泾娘的倒势。她的一声惊呼未喊完,身子已安然地贴在他怀中。
“好在有爹。”心中怦怦地。爹的怀抱好温暖,男儿的味道正是她梦里所绕缠的,不由眷恋地窝了上去。
声音从胸口闷闷传来,他的心猛受了一下激荡,意识到泾娘的身子同他贴得非常之近,几乎没了间隙;她的一双纤手便箍着他的腰,让他感受到她的纤弱无助;而她的鼻息正窝在他胸口跳动的位置,吐气如兰地加深他的脉博有一种荒唐的欲念正攫住他,教他几乎惊慌起来。
他想不着痕迹地移开与她身子距离,但推不开。只得直了身子,哑声开口:“泾娘。”
她不应,如同一只贪腥慵懒的猫咪窝在他怀中。“好喜欢爹的怀抱。”爹这阵子总同她保持一段距离,她焉有不知?
不想承认那股烦躁令他尴尬了,他一阵无言地瞪着幽然的江水,好一会儿压下声音“泾娘,你已不小,就别胡闹了。”
她这才听出他话里的严肃,抬脸调皮地眨眼。“爹不许泾娘胡闹了?”
他微微别开脸——该死!她可是他女儿,怎么会这样?
“爹。”她终于微退一小步,眼中有股羞涩一晃而过,快得没人捉住。
他努力排开令他自厌的绪念,捉住她的小手往舱里走去。“有件事,爹已允了你,但恐不能如你所愿了。”再过不久便是女儿生日,泾娘曾央求他等她生日过后再迎入皇帝硬赐的两名姬人,但对于皇帝那多疑的性子,他只能对女儿失约了。
她压下他欲开口的唇,苦笑道:“爹的难处,我知。爹在朝中的官位渐大,兵权重握,多引人妒嫉与提防,而皇上也不放心了,是吗?”她苦涩地道“一直是泾娘拖累着爹。爹应该纳养姬妾了啊”她话里的脆弱教他一震,阻止自己拥她人怀的冲动,只紧紧握住她的柔荑。“爹未能阻止她们入府,但爹不会碰她们,府上不会有她们的位置,绝不容她们乱来。”
她的神色一动,瞧他理所当然的神情,没道破这种类似刻意的守身对于一个父亲完全没必要。忽来的感悟,使她不安的芳心蓦地窃喜起来。
爹也许并不自觉,但这样的承诺,这样对待的模式,哪里有半点父亲对待女儿的样子?
呵,到底呀,她十七年的芳心并非空投
天色暗了下去,月芽上升,星星也探出脸烘托繁华。江上此时花舫只添无少,盏盏宫灯照亮了整个曲江池,琴歌笑闹不绝于耳。
吩咐掌舵的注意避开相识的官船停到一处较幽静处。啾儿捧来一些女儿喜爱的糕点蜜饯,他捏了一些荔枝脯喂入女儿口中,含笑地瞧着她慵懒满足的样子。
“今个儿已是上巳,再过十几天就是你的生日。泾娘,你可有什么愿望?”
她的眼光一亮,不怀好意的眼移至他的长须,使他有不好的预感。“爹有言在先,别打这把胡须的主意。”
“为什么?”泾娘抗议,并挨到他怀中,边拉扯着他的胡须边审视“爹并不老,为什么要留这一把胡须彰显你的老态?”
“爹已四十,人生已去将半,不该是这个样子吗?”
她噘起小嘴儿,示意啾儿拿来一面铜镜。“瞧瞧吧爹,你的眉眼皮肤头发,哪一样是四十岁的年纪该有的样子?没有人不喜爱年轻,为什么你不要,非要蓄这一把胡须呢?”
他定眼瞧了镜中的自己,久历风尘的眉眼有着沧桑,但确不是四十该有的样子。只是呀他的眼光在镜中与女儿相遇。
“就算爹的脸没有老,但这里也老了。”他朝向自己的心。
她无言噎住,放开铜镜,许久才幽幽地说:
“爹,为什么泾娘总觉得你在逃避什么,才蓄了这么一把胡子?”
一言击中了他内心深处,他的掩饰并不明显啊向来便只有他看穿别人心思的分,为什么在女儿面前,他总如此赤裸裸呈现?
他的表情呆怔了一下。
“怎么啊为父蓄了这好多年的须髯,可不能说剃便剃啊。”
“爹最近好忙,在忙些什么呀?”她侧过头。
他心中怦一跳,暗自戒备。“公事。”
“除了公事之外呢?”
殷昼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发现有个太聪明的女儿其实并非全是好事。叹了一口气“你想说什么?”
她倾近他。“作为臣子,爹似乎不安好心。”
她的眼神在夜色中闪烁,他捉住里面一闪而过的那抹忧心。“泾娘,你在担忧什么?”他从未拿公事与女儿分享,她再聪明,也不会料到她的爹要做什么是吧?
“女儿希望爹是一个佞臣就够了,就别再存什么野心了。”
他猛皱起眉,而那抹不安也使他心痛了,他猛拥她人怀,既无奈也急切。“无论你知道什么,泾娘,就此停了吧,别让爹心惊肉跳了!”
她低嚷:“让人心惊肉跳的是爹你呀!泾娘就你这么一个亲人,我不希望你去冒险。”
一时之间也理不清心中涌起的柔情是什么,只能放任着让两人的气息混于一起。
许久她裂开了唇角,憧憬的语气带着少女的天真。“生日那天,泾娘希望爹能抽出时间陪陪我,如同今晚一般,过一个没人打扰,属于我俩的生日;希望爹”她忽地脸一红“这是个小小的秘密。”
他本想脱口逗她,但见她忸怩的样子,竟让他不由自主地盯住她。
泾娘害羞了呢!白皙的脸罩上醉人彤云,秋水雾眸有着一股小南风般氤氲与水漾的柔情,这样的妩媚令人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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