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被撕缺了一块的裙角,胸口一下子闷饱了难泄的怒气。
“灯是你打熄的,对不对?”她转头问他。
“对。”他闷闷答。
“为什么?”她大眼眨呀眨,泪光仍莹然。
“那些人欺负你,我看不下去。”莫十五皱起眉,怒气直欲溢出。“为什么朱袖不帮你?”连师叔都不让他冲进去揍人。
月怜摇了摇头。“她一直在帮我。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就一直帮助我。在园里,只要她在,她从不让客人碰我”
“可是刚才”
月怜又摇了摇头,缓慢道:“其实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朱袖护我护得再密,也总有顾不到我的时候。只是,我一直以为她帮我是天经地义的事,从没想到她也有为难、也有顾虑。直到刚才刚才那人撕了我裙角,我看到朱袖站起来,却被那个江公子抱住了腰,没办法挣开,那时,我才知道”
说到这里,她眼中又滚出泪珠,莫十五慌慌张张地献上衣袖。
任他小心翼翼地拭着她的眼泪,她唇间吐出的字句夹着哽咽:“那时我才知道,朱袖她比我还需要帮助我我一直在拖累她,仗着她护我不肯自己作任何打算”
旧泪拭去,新泪又出。莫十五用衣袖捧在她脸侧,心疼又无奈地看着一颗颗眼泪自她颊边滑落,滚到衣袖上,融进一片泪渍之中。
月怜咬唇:“我很自私不肯离开她,让她不能安心。她一定是没法可想了,才会用这种方法让我知道就算是她,也不能保我一辈子我不能一直依赖她”
莫十五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啊,朱袖她也身不由己。我师父说过,要找靠山,也得找个不会倒的。”像他之类的,嗯嗯,而且他也很乐意。
她止住了泪,轻轻从他的衣袖中别开脸,盯着自己的脚尖儿,挤出一抹苦笑:“你师父说话真有趣。”找靠山要找个不会倒的?
“我我师父她人很好,她说男孩子要用打的,女孩儿要用疼的,”莫十五搓搓沾满泪水的衣袖,忐忑道:“你如果跟我一起回去,她绝对不会欺负你的。”
“真的?”她望向他。
“当然是真的!”莫十五连连点头:“我们一路上会经过好多地方,都是你没有去过的,很好玩的地方”她专注的眼光让他失了神,讲没两句话,竟然就词穷了。
“像什么地方?你来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呃像那个在南京时,我路过的一个县城好热闹,街上有菊花晚会,还有女扮男装的宫差。”他回忆着,县城的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
“是上元县的菊宴?”月怜猜道。
“对!上元县!”管它上元中元下元,反正她说的都对。“我还曾路过一个小小的山边村落,不过几十户人家,居然也设了县,那里的知县成天喝得醉醺醺的跟村童捡石子打水飘儿,输了就给他们当马骑”
“骗人的吧?知县耶?”给村童当马骑?
“是真的!”他抬手作发誓貌:“不信的话,我们一起再去那里看看,他一定也还是整天醉醺醺的。你如果打水飘儿赢了他,也可以骑在他背上!”
“真的吗”她把话音拖得长长的,自己却没察觉。
“还有”莫十五搔了搔头:“我师父很会做包子,素包、肉包、豆沙包,都做得很好吃,你尝了一定会喜欢的!呃嗯还有”
“嗯,还有。”月怜心头暖暖的,发现自己正在享受他那笨拙的说服。
“总、总之,”他局促地清了清喉咙,假装在看月亮,一边偷偷瞄她:“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如果你想念朱袖,我一定会陪你回来看她的。而且外面花花世界真的很好玩,像我这次出来找玉八卦,一路上就玩得不亦乐乎?吹窖镏菘吹匠敲攀保睦镎婢醯镁驼饷吹搅搜镏菔翟谔上В畹阆胱碚刍厝ィ傺芈吠嫔掀甙吮椤!?br>
听到这里,月怜终于忍不住破涕微笑。
见她笑意盎然的面上仍有泪痕,莫十五再次伸袖,轻擦她脸上残余的水渍。抹了两下,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虽说今天是十六,月光还顶亮,但小麻姑娘的脸特、特别白啊“咦?”他发出轻噫声。
“嗯?”她疑惑地看着他。
“咦咦咦?”莫十五突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月怜瞪不过他,开口问道。
“你、你你你你脸上的麻子”他指着她的脸,像指着鬼。
月怜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那略显苍白的颊上几乎没有麻斑。
莫十五抬起双手衣袖,并不意外地看到袖口上有一大片自她脸上“拓印”下来的斑斑点点。
“麻子是假的?”虽然眼中所见千真万确,他还是开口向她确认。
月怜点头,伸手剥着脸上残留的“麻子”:“朱袖教我用烛泪和着灯油、煤灰画在脸上的。刚才流了许多眼泪,又被你乱抹一阵,给抹掉了。”
“这”乱、乱抹一阵原来他那么笨拙啊?
莫十五神情古怪地看着她:心中一阵乱跳。
“怎么啦?”她被看得有点无措。就算没有了麻子,还不就普普通通一张脸吗?只不过从“吓死人”变成“不太吓人”而已,他干嘛看成这样?
莫十五只是紧紧盯着她。
是谁在他耳边打鼓?是谁在他喉里撒沙?是谁捏住他的鼻子?
没有人?那他怎么觉得耳朵里一片咚咚乱响、喉间沙沙哑哑的说不出话、鼻子像坏掉似的吸不进一点气息?
“咚咚咚的好象是心跳声。”那鼻子跟喉咙又是怎么回事?莫十五嗫嚅着,又吞了口口水。“小麻不对,不能叫小麻姑娘了。”
她不算非常美丽,真的不算她不但比不上朱袖、比不上师父,甚至俪人园一半以上的姑娘都胜过她。
但对莫十五而言,这张干干净净的脸蛋却可爱得让他下知如何是好。
“我之前就觉得”他困难地吞咽着。奇怪,口水怎么忽然变那么多?“觉得你虽然脸上有麻子,也还是很很可爱,”
月怜面上一红,低声道:“哪有?”
对着一脸麻子还能说可爱?他从初见面就是个怪人啊。
“没想到你的麻子居然是假的不行!”他忽然收了恍惚,脸色一正:“你不能再待在俪人园了!非走不可!明天就走!就这么说定了!”
他的霸道让她眉头一皱:“明天?为什么?我我有说好吗?”
“不好也得好,因为你长得很危险!”他在屋顶上团团转,看来颇为焦急。“连麻子都是假的,被人知道可不得了,当然是早一日走早一日好啊!”什么叫长得很“危险”?她瞪着他,却瞪不退他的决心。
“不要再瞪了,你看不出来我很担心吗?”莫十五好无奈,只好说道:“我今天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就担心得冷汗直冒:心口乱跳,你在俪人园里这么多年,朱袖一定天天为你担心。”
一听见这句话,月怜一口气登时噎住,脸上微恼的表情霎时卸了下来,尽数换成了沮丧。
莫十五有点不忍。但他知道一提朱袖,她会让步。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月怜看了他半晌,站起身子,吐出这句话。
当她默允了,他大大地咧子邙笑:“好,先回去。”
莫十五站了起来,伸手想抱起她,再像刚才来时那样一路踩着屋顶回去,但手指一触到她衣衫时,他的脑袋里忽然映出方才自己抱着她跃出俪人园的情景。
夜凉如水,怀中倚着自己的身子又小又香又柔软
莫十五怪叫一声,紧张兮兮地抽回手。
“你干嘛?”月怜吓了一跳,见他颓然蹲了下来。
“我我忽然觉得手脚无力”莫十五把一颗大头卡在两膝中间,把红似火烧的脸深深藏起来。“我需要休息一下”
“身体不舒服吗?”她差点忘了他风寒初愈。
“不是,只是累。我,我休息一下便成了。”
他的音调有点怪。月怜无措地站了一会儿,觉得夜风有点冷。
她看着动也不动的他:“你还好吗?”
“还、还好”呜,手臂抖个不停。那是他第一次抱女孩子呢,第一次的震撼真的,好软啊。
见他短时间内没有要起身的样子,月怜拢了拢裙襬,在离他半尺处坐了下来,好无聊地双手托腮,看着月亮。
“你住的地方是不是离这儿很远?”半晌,她忽然问道。
“算是很远,我跟师父住在山西大同城郊,距扬州约四十来日路程。”把迷路的日子扣掉的话。
“如果我想念朱袖,你真的会带我回来看她吗?”
霉田然会,你只要说一声,我一定陪你来扬州。”
话语一落,又是长长的一段沉默。
月影悄悄移动,风儿轻轻拂过,夜愈来愈深,街上早已没有人行声响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月怜再次开口。
“请说。”莫十五深呼吸,感到心中惊慌渐去,四肢慢慢有了力气。
“南京在扬州之南,为什么你从北来,会路过南京的上元县?”
莫十五全身一僵。
“听听说那里有菊花盛会,我就顺道过去凑凑热闹了。”
“那,看到了什么名贵的菊花呢?”月怜状似随意地问。
“呃那个”他左支右绌,找不出话来填塞。
“嗯?”她在等他回答。
“有有那个什么什么菊”
不行!绝对不能承认他到过上元县是因为是因为迷路!
他这辈子都不愿再想起上元县了。整座县城挤满了金光闪闪的人,客栈居然没有空房,连土地庙都有人先去占了位子!他只知道自己呕得半死,哪记得什么菊花?
快想想露宿街头的那晚到底看见了什么鬼菊花?快想想快想想快想想
他记得自己睡到半夜,被一只不知道哪儿来的母鸡踩到肚子。
噢,不、不对
原就不甚清醒的脑袋更加慌乱,手脚又开始没劲儿了。
也因此,莫十五没有发现月怜正把脸撇到另一边偷偷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