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自家天井底下,正低头绣着鞋面的蝴蝶闻声一动,急忙丢了针线往小门跑去。
这儿左右邻居墙中间都会留道小门,方便互通讯息用,无论是借葱、借酱油都方便得很。
她赶到了胡奶奶家,只见到胡奶奶勉强扶住了墙角没摔下,手上的一碗盐水蚕豆已经撒了一地。
“胡奶奶!”蝴蝶急忙扶住她,让她缓缓地在一旁板凳上坐下“您怎么了?要拿什么吗?”
胡奶奶喘了几口气,摇摇头笑道:“真是老喽,不济事了,刚刚煮了些蚕豆,才想要拿一碗给你尝尝,没想到不过走这几步路就绊着了我这双眼睛真是唉!”
“胡奶奶,您留着自个儿用就行了,蚕豆我也还有,怎么还麻烦您捧来给我吃呢?”她温和地道:“幸好没摔着了,要不然我怎么对得起您呢!”
“别这么说,平常都是你照顾我这个老太婆,我不过是煮碗豆子分你罢了。”胡奶奶摇头“唉,以后真不知哪家有福气娶到你哪!这么惜老怜贫的,蝴蝶呀,胡奶奶敢说,以后你一定福气无穷,嫁入好人家的。”
她笑了“胡奶奶,现在这个世道,稍微了不起的人家自然是要配那个大富大贵的人,我又算什么呢?”
“话不能这么说,你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你的模样儿长得这么好,又是聪明伶俐的,以后一定有出头的一天啊!”胡奶奶苦口婆心。
蝴蝶只是温和一笑“谢谢您,我明白。”
其实她心里头多少有打算,机会一来,她是不会错过的女人呀,无论结不结婚,都得努力当个人上人。
“对了,今儿个你还要到夜总会去卖花吗?”胡奶奶问。
“是啊,小虎子呢?令晚会回来做饭给您吃吧?”
小虎子是胡奶奶的孙子,也是她唯一的亲人,现在每天都跟着渡船夫帮忙,晚上就会回来陪老奶奶。
“小虎子自然会回来,他这孩子也实在是孝顺,在外头有个好东西就是带回来给我吃,上回客人随手给了他几块打赏的铜钱,他一个子儿都没有用,用汗巾裹着带回来给我”胡奶奶欣慰地擦着眼泪。
“他孝顺是件好事呀,您就别垂泪了。”蝴蝶喟叹“这年头孝顺的孩子不多了,小虎子以后会是您的福气,您该高兴的。”
“蝴蝶”胡奶奶忽然抬头,老眼发着光“你也觉得小虎子不错吗?”
她心一动,马上闻歌而知雅意“胡奶奶,小虎子是个好人,将来自有适合他的好女子,您甭替他操心这些了。”
胡奶奶叹了口气“你实在是个再伶俐不过的孩子了,可惜我们家小虎子没这福分,配不上你。”
蝴蝶温柔地笑笑“人各有志,各有姻缘莫羡人您这里坐坐,我答应帮人家绣的一只鞋面还没完成呢!我先回去了。”
“蝴蝶呀,晚上记得有空过来和我串串门子,小虎子也说好几次都没碰见你呢!”胡奶奶犹不死心。
“看看回来早或晚。”她笑着起身“我帮您把地上的豆子收拾一下。”
胡奶奶看着身段轻巧、模样秀丽的蝴蝶,忍不住再咕哝“唉,真是个好孩子,怎么偏偏就不喜欢咱们家小虎子呢”
丽池大酒店
蝴蝶绣好鞋面,提着花蓝赶至夜总会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音乐悠扬了。
这时候的男客人总会帮女伴买朵玫瑰花,有时买上一打也无所谓。
也许是蝴蝶的笑脸灿烂甜美,所以多数的人都买了花,因为不看花,至少看看她明媚如花的笑容也值得。
况且蝴蝶的嘴巴很甜,像掺了蜜糖似的,从不教人吃半点亏,也绝不会让人吃半点豆腐。
丽池大酒店的经理也喜欢她来卖花,因为增色不少。
有不少脑满肠肥的商人一见着她惊为天人,迫不及待想拿大把银子买下她做情妇或小妾,可是蝴蝶三两句话就打发了,她的志向并不在此。
她希望能够了钱,做个小生意,再逐步往上发展,要不就做个女中豪杰,再不然就嫁个风云人物做正室,扬眉吐气一番。
苞着一个男人幽幽暗暗、不见天日的过一辈子,她想也没想过。
何况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生活,上海市里已太多、太多了。
乐队吹奏着轻快的华尔滋,自有一种繁华太平的声音。
“先生,买朵玫瑰花吧!你的女伴这么美,系朵玫瑰花一定更添娇艳。”蝴蝶笑容可掬地道。
她嘴甜的一桌绕过一桌,多半的客人都会买。
就在她绕到一桌坐满日本人和洋人的台子边,一个喝得醉意醺醺的肥胖日本人突然伸手一抓,硬将她拖到身边来。
“来啵儿一个!”他噘着肥嘴就要亲上她的脸蛋。
蝴蝶一惊,急急地挣开他。“先生,请自重。”她正色道:“您是丽池的贵宾,怎好为难我这个小小的卖花女呢?”
其他客人都望向了这边,显然对于日本人的举止不太高兴。
丽池大酒店不是其他下作酒家,出入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虽然私底下各人也不见得都是柳下惠,可是在这种高级的地方,谁也不愿意失了身份。
所以有几位客人已经摆出怒目而视的警告眼神了。
同桌的洋人和日本人都喝得三分醉了,却也不敢太过放肆!急急地揪了企图对蝴蝶非礼的日本人一把。
“中岛,算了,待会儿咱们到金巴黎去,那儿的美女如云,你又何必撩拨这个瘦巴巴的小东西呢?”其余人用生硬的中文劝道。
可这位中岛不知是平常要风得风、要而得雨惯了,居然老羞成怒起来,伸手又要去抓蝴蝶“我不要别的,就要这个卖花女!”
蝴蝶慌乱间往后一退,却跌入了一个宽阔有力的怀里。
李卫本能的扶住撞人怀中的小女人,微微讶然“当心!”
丽池的经理原本哈着腰跟在李卫身旁带路,见蝴蝶撞着李卫,连忙低叫道:“蝴蝶,你怎么了?没见到客人来了吗?这么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蝴蝶赶忙道歉“对不住,这位先生,是我不小心”
她才一抬头,却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好一个器宇轩昂、英挺儒雅的男人啊!
他穿着一身合宜优雅的白色西服,乌黑浓密的发丝梳理整齐,英俊好看的脸庞带着一丝温和的微笑,那模样、那神气简直足以傲视全场。
一想到自己方才撞入他温暖宽阔的怀里,蝴蝶的脸庞迅速红了起来,刚才的惊吓都不算什么了。
两人眼神交会,李卫一时也被蝴蝶眼中绽露的晶莹神采震慑住了。
好一双明眸,好似眼底写满了所有动人的女儿心事,教人不由自主想要一探究竟
他悚然一惊,摇了摇头低笑,他在想什么啊?
“李先生,您别见怪,她是我们这儿的卖花姑娘,平常手脚自是伶俐轻巧的,怎么今天就乱了章法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同她一般见识了。”经理陪笑着。
李卫低头看着蝴蝶,脸上温和谦冲的笑容不减“不打紧的。你撞疼了哪里没有?”
“没,谢谢李先生。”好一个徇徇君子!
上海已经多久不见这种翩然丰采的男子了?蝴蝶惊叹。
“你给我过来!”中岛不懂见好就收,他气冲冲地一把将蝴蝶扯过去。
蝴蝶猝不及防,被扯得往后跌“啊”李卫想也没想的便伸长手臂挡住了中岛的手,也及时环住了蝴蝶往后跌的身子。
“这位先生,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的,不好看。”他微微蹙眉,还是温和语气。
蝴蝶眼珠子一转,马上躲到他身后,怯怯地道:“求李先生救我,这位客人许是酒喝多了,一直缠着我不放呀!”
中岛眼见快要到手的美人一把被搅走,他气得满脸通红又口齿不清“巴该野鹿!你是什么东西?敢跟中岛大爷抢女人?”
李卫还未说话,中岛的友人就赶紧拉住他,咳了几声,道:“中岛,这位是“李氏船务公司”的董事长李卫先生你快快坐下,别让李先生看笑话了。”中岛闻言,酒意顿时醒了三分。
李氏船务的李卫!
连中岛任职的公司的总经理还得低声下气去求见巴结的大人物呢!他虽然是公司的经理,权大势大,可对上了这个李卫他就是有一百个酒胆子也不敢同他起冲突。
“呃,李李先生!”中岛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变,顿时变成哈巴狗“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怎么就冲撞到您了呃,请您大人有大量,我只是多喝了几杯呃,这”看着中岛又抹汗又道歉的模样,就连酒店里其他桌的客人都纷纷投来倾慕的眼光,蝴蝶这才知道李卫原来是个鼎鼎有名的商场大亨。
他果然是龙凤之姿的大人物,虽然如此,难得的却又是不卑不亢、谦冲为怀
蝴蝶几乎是瞬间就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这份气度风华、翩然儒雅就是他!她若要嫁,也要嫁予这样令人激赏、值得她倾心终生的男人。
转念间,蝴蝶已经假装晕厥地向后软瘫。
她算准李卫一定会及时抓住她的。
丙不其然,他一见到她晕倒,情急之下也不及顾到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连忙将她搀住。
才打了一次照面,他就已经仗义救助她三次了。
“小姐、小姐!”他微蹙眉头,有些焦虑地抬头望向经理“有安静的房间吗?”
“有有有!”经理忙不迭地点头“三楼贵宾室,我帮您准备一间。”
“还有,倒杯热茶来”他低头凝视了她单薄的身子和憔悴娇小的脸蛋“再准备一些吃得饱的糕点,或是一些饭菜”
“我明白。”经理极识时务,连声答应。
李卫将人拦腰一把抱起,不由得一愣。她好轻,身子骨像根羽毛一样。他摇摇头,大跨步走出音乐沸腾、人声嘈杂的场地。
可怜的卖花女!娇娇怯怯的一个女子抛头露面不说,还被迫得面对像中岛这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无耻男人。
唉,中国女性在战火和艰苦生活里被折磨得也够了。
他将她抱往三楼,在经理的引导下来到一间装演得高雅清幽的贵宾室。
经理退出房外,体贴地关上门,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蝴蝶紧闭着眼睛,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而且他又偏偏是把她带到专供丽池贵宾与女人狎戏的地方
她会不会看错人了?他也不过是个披着羊皮的狼,满嘴仁义道德,满肚男盗女娼上海多的是这样的人哪!
天啊!如果她的判断错了,那她岂不变成了自动送上门的笨羔羊?
此时,李卫已经将她轻轻地放在大沙发上,自己则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丝毫没有逾矩、非礼的动作。
暗室不欺,守正端方真不愧是真君子。蝴蝶在心中赞叹着,脸上却不敢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