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丁仲麒的离去,是把无限的空虚无助留给了他,那么此刻的画面,就是在他空寂封闭的灵魂施下永不复生的咒语。
大门无声而开,血液霎时凝滞,呼吸瞬间而止。拥吻中的两人骤然而停,倏地分开,惊愕的目光投向了他这个杀风景的不速之客。
直到缺氧的状态几乎坑卺去他的呼吸,他才回神用力的吸取那变得稀薄的空气。
‘凯!’杨凯若站了起来。
她的双颊红润,唇红眼媚,杨凯看见此刻的学姐,是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呵!是不是又到了他该退走的时候了?
这个结局是美的,和他当初设想的一样,他为学姐高兴、为阿威高兴,孤独他自己尝就好他凄凉的微笑触目惊心,寒栗自脚底窜升至背脊,杨凯若焦急的望着他,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如泡似影,逝之不见。
‘凯’她只来的及喊出他的名字,他真的消失了,留下沧凉的、绝望的气息消失了。
‘凯!’杨凯若马上追了出去。
‘凯若!’阿威一头雾水的跟了过去。
杨凯若明白了,杨凯爱上阿威了。她从他悲伤的眼神中读出了讯息,她记得他那种为了掩饰伤痛而故作释然的微笑,就出现在台风夜的那一晚,他孤零零地拎着简单的行李出现在她家门口那一刻。
也曾出现在某一夜的阳台,他打电话给她不知道的某一个人,而她不小心露出讶异的眼神那时候。
她明白了!原来凯一直爱着阿威,所以他甘愿当他小小的员工,领微薄的薪水,无日无夜的加班,她怎么这么迟钝?
杨凯若停在空荡无人的夜里街头重重喘息。
她明白了,因为她一直说服自己凯不是个同性恋,他单纯又善良,男的女的都一视同仁,她自以为她知道他惟一的秘密,又是他的知己,但凯为何又与她保持距离。
因为凯太敏感了。他看出她总是不自觉的露出与众不同的眼光看他,她装傻的不跟他谈感情的话题,他对她的信任又逐渐变成恐惧,他只得退回自己封闭的世界。
不是的,凯杨凯若蹲下身去,眼泪决堤而出。
我没有看不起你,凯我只是希望你不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那么孤独而已啊‘凯若!’阿威急奔而来,冲到她面前扶起她的肩,急得叫道:‘怎么回事啊?’
‘凯一定跑不远的,我们分头找,一定要找到他。’杨凯若挥去眼泪,强自镇定地说。
阿威拉住她的手,紧锁着浓眉。
‘你先说清楚,凯到底怎么了?’
杨凯若泪眼朦胧,深深地望着他。
忽地,她双手捧住阿威的脸,紧紧地吻住他的唇。阿威惊愕的睁大了眼,脑中轰隆作响,混乱成结。
‘找到凯,如果他愿意说,他会告诉你!’杨凯若马上转身跑向另一条街。
阿威还愣立在原地。凯若果真是世间少见一大悍女,她的气魄教他激赏啊!但是这对学姐弟真的教他糊涂了,凯看见他和凯若按吻那么激动干嘛?或许是他觉得尴尬所以才离开的吧!凯若就更奇怪了,虽然之前他们每逢必吵,吵着吵着竟吵出了感情,这也没什么不好啊,他就是这样的人啊,总比虚情假意好吧,凯若何必大惊小敝的追出来?
不对!阿威愈想愈不对劲,这种感觉令他浑身不舒服。凯若和凯同居在一起太暧昧、太教人嫉妒了,现在这种状况看来,更让他怀疑他们之间匪夷所思的感情。
反正,找到凯问个清楚,是朋友的话他就该坦白说。
阿威一转身,猛地一吓,退了一步。杨凯在他失神的时候早已站在他身后,仿佛他一直在他左右,哪儿也没去。
‘你存心吓人啊!’阿威没好气的叫道,随即一愣;凯的神情太悲伤,没有他熟悉的笑容,夜色下的他像个无助可怜的孤儿。
‘凯’
‘我一直’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吐露这几个字,也要耗尽他所有力气。缓缓吐出郁结的气息,杨凯惨淡一笑,转口续道:‘对不起学姐’
‘她可急死了,我们先回去吧,我打电话通知她。’
阿威才拿出行动电话,却见杨凯徐徐往另一处走去,笔直的往前方的小鲍园走。
阿威只得先跟上去,走到他身边,听见他仿似喃喃自语,又像在说给他听。
‘我和仲麒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仲麒是谁啊?’
‘离开我的人,到遥远的美国他说,他会寄一瓶东岸的海沙给我’杨凯陶醉在仰首的夜空,星光黯淡,他的笑容沧桑。
阿威却从心底发毛。他怎么觉得凯病了、疯了,一种病态的美丽在凯的笑容里浮沉?
‘什么时候开始的’杨凯认真的思考。‘国小的时候吧。我接到小女生的情书只觉得可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国中、高中都念男校,我逐渐明白了。我一直以为青涩的纯纯初恋,仅只于牵手、吻别,直到遇见牙医,那才算初恋吧!’
阿威的头脑真的全打结了。他皱着眉盯着杨凯,如果他再胡言乱语下去,他马上抓他进医院。
‘阿威’
杨凯坐在石椅上,垂首望着自己交缠的十指,像个忏悔中的虔诚信徒,他的声音强烈带着颤抖。
‘我没有堕落我也没有去过他们去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大家的眼光都像看怪物似的看待我们这样的人连学姐也是’他摇了摇头,轻掩的湿润长睫毛下似乎水光盈盈。‘不我是堕落的,昨晚我一整夜都跟仲麒在一起,关机、跷班我不但堕落,而且自私’
‘够了!’阿威再也听不下他的疯言疯语,他粗蛮地拉起他的手反身就要往前走,不耐地低吼着:‘我要带你去医院,你病得一塌糊涂,神智不清,我非让你好起来不可!’
‘是你让我病了。’杨凯只有这么说才能阻止他强行将他带离。
果然,阿威转过身瞪大了眼:‘什么?’
他居然笑的出来?杨凯已经被自己失控的颜面神经摧残的无以复加,他现在的笑,一定比哭还难看。
‘你和学姐接吻间接把我杀死了’杨凯的声音如同泣血,他终于笑不出来了,他只想痛哭一场。
阿威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若不是他病得憔悴不堪,阿威恐怕会揪住他的衣领了。
‘你在玩弄凯若感情吗?原来你爱她!’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然而杨凯的笑容美不胜收,太过美丽而足以致命,如同火山爆发之壮丽美绝,他溃决的服泪似灼浓的岩浆,一触及便焚身而亡。阿威就是在这瞬间被灭了顶。
‘我爱你!’
泪流着,心碎着,脚步声急促地踏碎他脆弱的心坎,他不管了,反正她本来就明白了。
杨凯若愣愕如木地在公园前望着对立的两人。她第一次看见杨凯流泪,远胜那一夜肆虐的台风来的震撼。
阿威根本不知道杨凯若跑来了,他被岩浆烧死了,被火山炸碎了。杨凯爱上他?男人爱上男人?他这辈子没过过比这更荒谬的事!
‘我好后悔阿威,我应该跟仲麒到美国去的,就不会让你们全陷入这样的僵局,但是我离不开你你明白吗?太多人从我身边离去了,我努力的想以自己的力量留下一点自己所爱的在身边,可是我无能为力,我优柔寡断,我不断做着后悔的事。但阿威你的生气感染了我,我喜欢这样自然潇洒的你,所以我告诉你,我爱你,我是个同性恋。’
阿威整个人退了两步,仿佛躲瘟疫一般的惟恐避之不及。杨凯若的心紧缩了一下,阿威的举动,将会狠狠伤透杨凯。
‘胡扯!’阿威别过脸,拒绝去看他满是哀戚、令人动容的眼睛,他激动难平的怒叫:‘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大自然不变的法则,你背道而行,别把我也拖下水。’
杨凯若冲了过来,伸手推了他一把,忿忿地大叫:‘同性恋不是人吗?你自己不认同也无权否定这些人,假装没这回事,假装没这种人,你有没有一点常识呀!’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我没常识你却一点脑筋都没有,这么多年来你守寡似的爱着一个只爱男人的同性恋,放胆跟他同居因为你们之间安全的可以,然后呢?你自己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你在期望什么?巴望他有一天变回正常人爱上你吗?’
阿威的直言快语让他又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杨凯若逆血充脑,怒颊烧红的回吼:‘爱上一个同性恋,好过爱上你这个冷血动物!’话脱出口,杨凯若马上后悔了。
她哭了,该死的自尊逼着她不许收回这残酷的言语;他们两人本来就像两只互相攻击的刺猬,一见面就吵架,拳脚相向,头破血流阿威愣到脸颊的刺痛感散去了,他的心也降至冰点了。一夜之间,美好的、残酷的都上演了,瓦解了,也结束了。杨凯若心碎的在他眼中看见心碎。
‘我明白了’阿威退了两步,倏地转身急奔而去。
‘阿威!’杨凯若追了两步,失去了他的踪影。
昙花一现的爱情,那么火爆、热烈,像骤燃的火苗一样,瞬间就熄灭了,但她已被那跃动的火焰灼伤了。他反身而去的刹那,她才敢承认她爱上阿威了,很爱很爱像凯爱着他那样的爱啊!
她浑身发颤,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回头去看一看杨凯现在的表情。她不敢看,她相信他一个眼神就足以令人心碎肠断。
但身后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声响,连轻轻的一声叹息也没有,与刚才怒火狂喷的火爆场面比较起来,此刻是一片窒息的沉闷,她几乎要错觉身后的人已不存在。
心头猛地一紧,她马上反过身,倏地惊叫了声:‘凯!’
树底下干硬的泥土地,散落了卷卷而飞的枯黄落叶,倒卧于地的苍白容颜美丽而憔悴,眼角依然挂着泪?
杨凯真的病了。
医生说他血压过低,抵抗力衰弱,严重贫血之外,最大的病因来自他极度的精神忧郁症。
杨凯若简直不敢相信,在学校是那样得宠的杨凯,竟是这样封闭的人!他那么洁身自爱,善良温顺,正因为如此,同性恋的倾向教他充满罪恶,他太过敏感地接收来自外界的讯息,自我恐吓的织成沉重的压力之网,他戴面具、他笑脸迎人、他幻想每一个人都将他视为异类,所以他比任何人还要努力。他的确做的很成功,每个人都喜欢他,久了,他麻痹了、习惯了,忘了把面具拿下来了但他遇上了阿威,爱上了阿威。阿威太直接了,杨凯没遇到这样的男人,杨凯很快地沦陷了,他的面具却完全紧覆在他的皮肤上了,阿威的热情愈强烈,那融化面皮的热度就愈猛劲,一旦撕了下来,就毁容了,崩溃了还有一个杨凯若不知道的重要人物,丁仲麒。杨凯可以在丁仲麒面前流露真实的自己,因为丁仲麒像爸爸、像哥哥、像情人,重点是,丁仲麒也是同性恋。
医生说,他搜集海沙就是一种征兆。他是属于温和的忧郁症患者,没有破坏性,也不会自残,他只是将无处可诉的伤寄托在某件物品上,就像他说不出理由,无意义的搜集海沙一样原来你病的这么重杨凯若坐在床沿,望着白色病床上更显苍白的他。她握着他冰凉的手,眼泪直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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