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眼眶里,茫然的僵直在那儿。
她的心像被人挖走一样,空空荡荡,宛似游魂。
初秋的晚风迎面而来,街上灯如白昼,人影憧憧,好像每个人都很快乐,都有一个归处,无数张的笑脸从她眼前晃过,只有她,飘飘荡荡不知何去何从?回家?没有家人何以称家?发冷的心,需要更温暖的巢窝。
不知何时,走到这个很熟悉的地方,对了,是祥烟的家,里面依然有灯光,他一定在里头生气,但生气表示他在乎她,对不对?只要她跟他解释清楚,他自然释怀,和她重修旧好怕会失去勇气,星月拒绝去想坏的结果,赶紧按下门铃。
来开门的是许茉莉。从她脸上鄙夷的神色,显然已知道一切。
“你还有脸来我家?”
“茉莉,让我见见你哥,我有话跟他说”
“不必了!”茉莉立即垮下脸来。“你的事,我父母全知道了,而且也同意大哥马上退婚。许家这大门,你再也休想跨进一步!”
星月惊跳了起来。“不、不”
“你有点羞耻心吧!别再纠缠我哥了。”茉莉把食指比到她眉前来。“你本来就配不上我哥,我们是同情你、可怜你,要不然,多的是条件比你好上百倍的女人要嫁给我哥,现在好了,我哥清醒了,你的美梦也该醒了。”
星月哑了,嘴里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还有,”茉莉冷冰冰的说“我妈说,下聘时给你的首饰要退回来,另外,我哥借你的钱也要还请。就这么简单,也算便宜你啦,要不然,光是精神赔偿金你就还不起,同情你是个穷女人,没办法啦,哼!”大门无情的掩上,留给星月一片黑暗。
多日来的压力,今日的雪上加霜,饥饿、疲倦、屈辱、悲痛和绝望,想一个精钢打造的金钟罩一般对她当头罩下,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贺星月隐约地听到有人在说话,感觉像是穿过层层柔软迷蒙的云雾,慢慢苏醒过来。
她张开双眼,看见元正则站在床前。
想起身,感觉全身乏力。“这是什么地方?”连声音都干哑无力。她没见过这么个性鲜明的房间,以黑白两色为基调,冷肃、干净却又不失温暖!这只是一转头间所得到的印象,没精神多研究,因为她注意到她头顶上方的点滴瓶。
这是什么地方?她怎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连串的疑问写在脸上。
“这里是我的公寓,你睡的是我的床。”
这回答比打雷声更吓人,星月勃然变色,顿时清醒了大半,力由心生,马上要挣扎着起身,企图拔掉点滴瓶“我恨你!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住手!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元正则将她按回床上躺好,俯身将她半压在身下。“你昏倒在许家门口,没人理睬,如果不是我救你回来”
这话更提醒了贺星月,身心俱疲的感觉像是消失了,怒火和仇恨在瞬间抬头,她瞪着他:“就是你!就是你这个害人精把我害惨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的设计我,陷害我被祥烟误会,被许家的人所不齿”
“等等,等等!”他侧头想了想,那姿态可帅毙了。“我什么时候害你了?”
“你还装!”她气得直翻眼睛。“你让我喝醉,在饭店里睡了一天”
“呦!小姐,你说这话就太没常识了。”他脸上闪过一抹狡猾的神色。“我有邀请你上饭店找我吗?”
“没有,可是”
“我请你喝点酒是待客之道,是你自己喝了一杯又一杯,对不?”他是商人,口头上岂会输人。
“那是我心情紧张”
“你醉了之后,我把床让给你休息,在你昏迷不醒当中,我侵犯你没有?我规矩得好比柳下惠,还生怕你一人在饭店不妥,取消昨天下午的三场会议。请问贺小姐,我哪里做错了吗?”元正则的声音不高,不过却含有挑衅的味道。
她无法反驳,半晌出不了一声气,闭上眼睛不要去看他,将头扭到一旁去。
“我辩不过你那张嘴,可是你也无法否认,事情的肇因全因你而起,你不该无事生波,做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追求行动。”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不对?”
“好逑?哼,‘逑’并不是追求的意思,而是指配偶。请问,我能成为你的配偶吗?”她缓缓把头转过来,冷生冷气地问。
“当然,除了无法正名以外,我绝对会是你的好配偶。”
“配偶是指身份证上面所记录的合法妻子。”
“有钱人家三妻四妾是平常事,全部都算是配偶。”元正则傲然道:“我想来只养情妇,讨厌家庭的束缚,不过,你很特别,颇令我心动,我可以破例带领你进入元氏家族。”
听他说的,仿佛给他当小老婆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恩惠!
她发出一个激动的冷笑。“蓬门碧玉,难进富豪大门。”
元正则并不急,站起身来走开数步。
“以你目前的心情,确实不宜下任何决定。等过一段时间,你考虑清楚了,随时欢迎你回来找我。”
“你说的可真轻松!”她哑着喉咙说:“因为你的‘错爱’,是我痛失六年的爱侣,这算什么?我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被你看上!你凭什么凭什么破坏”说到后来喉头哽咽,几不成声。
元正则的傲气收敛了,他深思了一下。
“不,星月,严格讲起来,我并没有破坏你们什么。要说真正毁掉你们感情的,是许祥烟,他不信任你!所有的疑问都可以解释,他却选择最糟的一个方法:现在心里替你订了罪名,自然听不进去你的解释。”
“你胡说!你太会狡辩了!在那种情形下,他当然会误会”
“废话!换了是我,我也会误会,可是我一定会问清楚,你是不是真被人欺负了?如果是,我拼了命也要找那个男人算账!”他疾言厉色道。
星月震动了一下,战栗的看着他那双似有火焰在燃烧的眼眸。
他竟然这样子说?他竟能这么说。
可惜没三秒钟又恢复那副死德行,冷嘲热讽道:“恐怕你们之间的感情一直太顺利,很少争执,所以没机会从争吵中真正去了解对方,反而禁不起考验。”
“考验?”她回过神来,咬紧了牙。“你凭什么考验别人的感情?”
“这话严重了。如果追求你也算是在考验你们,那你一定没被其他男人追求过,否则,你会明白这是很平常的事。”
星月总算明白一件事:这个人绝对死不认错就是了。
“你休息吧!我还要上班,不像你们好命,有时间为爱情痛断肝肠。”
这个男人,句句没一句顺耳的话,星月却听得痴了。
是奢侈吗?多少人求生存都难,而她尚有余裕谈情说爱,实现理想,作她想作的白日梦。是太幸福了,反而禁不起打击吗?在爱情这条路上,她走得平坦顺遂,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不曾历经风浪,到头来反而最容易溺水吗?
闭上眼,泪珠儿却由眼角悄悄偷渡出来。
因为误会而分手,梦魇般的阴影始终笼罩着贺星月。褪色的恋情该如何形容呢?在平常的情况下,很难想象爱情它说变就变。
懊如何形容那种心碎的感觉呢?她一下子消瘦了,吃不下也睡不安稳,因为被误会、被扭曲,使她的青春美梦变成泡影,心痛之外又有满腹怨气,到最后都不知自己最在意的事那段感情还是本身的清白?只隐约觉得,倘使她再像个缩头乌龟般不敢去面对情变,不敢走到许祥烟跟前挑明一切,那么,她很难再面对自己,重展笑颜。
其实,被误会又如何呢?被扭曲真相又怎样呢?反正变了的心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一颗,会这么说的人,一定是不关痛痒的旁观者。
只有当事人,才听得到内心的悲吟。
在小套房里躲了三天,才凝聚足够的勇气不再逃避现实。
星月将自己梳洗一番,弄整齐了,不显得那样狼狈了,打一通电话到外商银行找许祥烟,告诉他要将订婚时下聘的首饰还给他,约了晚上在一间日本料理店见面,她订了一间厢房。许祥烟犹豫一下,到底答应了。
到附近的银行开了保险箱,取出一包首饰,检点没少一件,便退了租。她本身没什么值钱首饰,只有生母留给她一条玉坠项链,常年悬挂在衣襟下,细数她的心跳。
坐计程车至料理店,她到早了,在厢房里等着。
她并不爱吃日本料理,但爱庭园式的建筑别有一幅优美沉静的气氛,只消推开面对庭园的拉门,鱼池、绿树、花草在莹柔的灯光投射下,雅致万分。在此用餐或品茗,可以暂且忘却自己正身处于杂乱失序、噪音充耳的台北市。
晚风在她发边拂动,她的眼睛有着血丝,不再那么明亮生动,只是轻柔如水依然。她用手抚弄着长发,抚不平心头难言的情绪,既苦涩、又算出。仅仅一天,她失去了她几乎到手的幸福,命运为何这样安排呢?她困惑了。
如果这是命运之神给她的考验,她该屈服?或者反抗?
叹口气,她管得住自己的心,却管不了许祥烟心中所思所虑。他若屈服了,留她一个人奋力抵抗,又济得了什么事?
心乱如麻当中,许祥烟现身了。
“呵,好累呀!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很有女人缘,也不知谁代我广播我已解除婚约,银行里几位美丽又单身的女同事都争着要和我吃晚饭,好不容易才脱身来此。”仿佛要对照星月充满阴影的心,他倒是一脸阳光,颇为开怀的说:“你也不错嘛,有能力在这种地方消费,果然是飞上枝头,不同凡响。”
“祥烟!”她的背脊挺直,面容严肃。“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为何要违背心意说出这样的话?”
“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他为自己斟一杯清酒,饮得猛烈。
“我没有变,真的。”
她急切的想表白,他却伸掌挡住了她的话头。
“事到如今,真假已不重要,人们总相信眼睛所看到的,然后在心底下了评断,再怎么解释,总难免要存疑。”他一脸的无可奈何。“我除不去我心中的疙瘩,也改变不了我家人对你已生的反感,我不想勉强我自己。”
“所以你情愿放弃我,放弃我们六年的感情?”她挣扎着问。
“你也没损失啊!”他恶狠狠的盯着她,不愿被妄加负心之名。“是你先破坏我们六年的感情,不是我。你挖到大金矿,我成全你,还不够吗?”
“你真的相信我和元正则”星月低叫着,痛楚燃烧在她的眼底。“祥烟,你看着我,你真的相信我会为了钱献身给一个陌生男人吗?告诉我,你心里真是这么想吗?”
许祥烟的脸色由白转红,额上的青筋不住跳动,他的声音恼怒而不稳定:“我不知道。”
一句话,粉碎了星月所有的希望。
一句话,推翻了她二十五年来所固守的道德观。
她的脸色煞白煞白,身子一动也不动,像一具石膏般挺立在那儿。当许祥烟从口袋取出一支纯金的男戒,轻轻的搁在矮几上,她才像是忽然惊醒过来,低头望着那只男戒,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里也不由自主的湿了。
她没让泪水滴下来,只吸了几下鼻子,静静的将放在手边的那包首饰推到他面前,拿起账单和她的皮包,走向门口。
记得谁曾说过:“心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忘言,是因为无话可说!也因再说也无益啊!
“星月,”他的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迷惘。“你真的没被元正则占便宜?”
她的脸色冷冷的,像戴了一副面具。“好比你说的:事到如今,真假已不重要了。”
“星月”他竟显得张皇失措。“戒指你没拿。”
“我不要了,你喜欢不妨留着做纪念,不然,当作小费随意送吧!”她温和的讽刺道:“反正我挖到了金矿,还在乎这点金渣儿?”
她走了出去,仰天吐出一口长气,身后的那场美梦,遥远得几乎是好久以前的事。
是美梦吗?也是;是噩梦吗?也对,终归要清醒的。
对街,一辆嚣张的劳斯莱斯停靠在路边,车门边,倚着一名霸气的男子。
真奇怪,她半点不觉得他的出现有何奇怪。她耸耸肩,笑了笑,朝他走了过去,对他说一声:“嗨!”
“欢迎归来。”
他拥住她,预告着命运之神的另一种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