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存心把气出在她身上。
“我以为老爷是同咱们一块的”
“以为?就因为你这一句以为,教咱们抱了多大的希望!”她还以为爹终于注意到她了。“哼,我瞧你压根是想给咱们下马威,想整咱们,才不过是个当了两个月的小后娘,你以为你还能博取爹多久的欢心?要不要打赌,一等你生下徐家子息,包准爹不再瞧你一眼!真是咱们大唐女子的耻辱,瞧你干瘪的,人家还以为我们虐待你,没给你吃好穿好的呢!出来是丢人现眼,是想让旁人看看徐家怎么欺负你吗”
“够了。”徐向阳首次开口,打了个呵欠。“若不打算逛市集,我可要回马车里睡大觉了。”他嘀咕:“都是一些穷极无聊的蠢女人。”
徐月玺瞪了他一眼。“为什么不逛?难得来这一回,没道理白白回去的。”向阳是怎么了?以往总是不爱搭理人的,若不是为了爹,他才不会出门的,如今爹走了,依他的性子应该话也不吭地回马车的,怎么这回倒想逛市集?
徐向阳扬了扬眉。像是解答她的疑惑。“就算都是蠢女人,好歹也全是徐家人,不好好跟着你们,谁知道这一群蠢女人会闯出什么麻烦来。”
他的目光轻扫过霍水宓,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下了一个十四岁早熟孩子的观察所得:“女人,你的名字叫麻烦;而我家的女人,全是麻烦之最。”
天下的市集大致上是大同小异的。
“所谓的大同,就是每家贩子每年各个节日卖的都一样,上个节日卖不完的,今儿个再搬出来卖,像卖玉的摊子、卖胭脂水粉的、卖玩的,都是些不干节日的玩意;而这小异,则好比端午节专卖的是粽子、是雄黄酒,可七夕节就不同了,卖的是牛郎是织女,是月老的姻缘线。”珠丫头卖力耍动两片嘴皮。
霍水宓好比是井底之蛙,市集上的东西全没瞧见过,每一步像在老牛拖车,总停在各摊子前好奇地东瞧西瞧。
“我受不住啦!”又停在河岸旁一个摊子前,徐月玺跺着脚。“我可不是专程来陪这个土包子逛市集的!般什么!连个穷书生的字画也要瞧,你识字么?大字不识一个,还想充场面!我可受不了,徐府家大业大,挂在里头的字画就算不是价值连城,也值好几百两黄金,待在这儿是伤自个儿的眼!向阳,咱们别理会她了,到前头看去!”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一转首,便窜进人群堆中。
徐向阳没追去,只淡淡朝车夫点了个头,车夫飞快跟着奔进人群里。
“我”
棒着黑纱,虽然瞧不清小后娘的神色,但雾湿的眼很容易读透,尤其见这蠢女人像要掏出所有银两,徐向阳压住她拿钱的手,朝搁在板上的字画瞧去,半晌才摇头。
“不值得。”他当没瞧见书生汉又白又青又尴尬的脸色,说道:“画不成画、字不成字,全是用来餬口的工具,没用过心,皆是败笔之作,买下是施舍他,他有手有脚的,需要施舍吗?”
“我我可不需施舍!”书生汉的脸由青转红,像只受伤的野兽。“你们一身华服,怎么知道咱们讨饭钱的辛苦?滚!可别教我再瞧见你们,不然不然”
“不然如何?”徐向阳冷笑道:“你手无缚鸡之力,拿棍打只怕使不上力,用脚踢还怕踢断腿,你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百无一用不过是书生罢了!”
“书生也要吃饭!我在这儿卖字画,既不盗又不拾,我碍着你们什么了?快滚快滚,别教其它人不敢上门!
“不会有人来了。这种字画谁会要?就算有人要,恐也是成捆成堆的要,拿去包杂物了。你不配当个读书人,只为饭钱而作画,这种画没有价值,不如趁早改行,当个种田种菜的,你的饭可以吃得更多。”
书生汉闻言,如当头棒喝。
这年方十来岁的少年一针见血戳破他眼前的迷障。从何时开始,他只为饱腹而作画?在作画写字的当口,也净想着街头王老爹卖的肉包子,这样子的字画
他瞪着昨夜里才赶出来的字画,收尾软绵无力、急促匆忙,因为想赶着多画几幅。
他苦学近二十年的才能跑到哪儿去了?为了一顿饭钱,他早遗忘了他的梦想。
忽地,他狼狈万分地收起字摊来,面带羞愧地离开市集。
徐向阳无聊似的哼了一声,转首发现小后娘跟珠丫头睁圆了眼瞪着他。
“瞧些什么?同情他有个什么用?给他银子不愁吃喝,下回他更忘本,忘了读书人的本分。这不叫同情,叫害他!”他数落霍水宓的蠢。不知这女人是如何活过二十年头的,同情太多,也不瞧瞧平日多少人在欺负她,蠢蛋!
霍水宓涨红了脸,低声吐道:“我可不是同情,是瞧他字写得好。”
“你识得字么?”他鄙夷道。
“不,就因为不识,所以才愈发地钦佩。”霍水宓停顿半晌,目光奇特地瞧着他。
“瞧个什么劲?”他的脸微微泛红,显然有些不自在。“再怎么瞧,你也不过是蠢女人一个。”
珠丫头不服气,忍不住开口斥道:“少爷,好歹夫人是你继母,你对她说话要客气些”
“你像你爹。”霍水宓恍惚说道。难怪之前瞧他指骂那书生的样儿,像见到了老爷似的。
“爹?”
“你同老爷一样,虽然说话带刺,可也都是为人好。
徐向阳闻言,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那是当然,他是我爹。”显而易见,他很高兴有人说他像他的爹。
珠丫头瞧了瞧他那长相异于中原人氏的脸。会像吗?只有天知道!
“娘娘,要嘘嘘啦。”教珠丫头抱着的红红扁起一张圆脸。
“啊,可别当众撒尿!夫人,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珠丫头钻出人群,忙找个解手的草地。
“啧,麻烦家伙。”徐向阳双手敛于身后,偏着头迈前几步,眼角却瞄到小后娘积极地在河面上找些什么。
“你在找我爹?”
霍水宓点头。“老爷说在船上谈生意,河上船那么多,不知老爷坐在哪一艘?”
“想知道?那还不容易。”指着绣着陈家姓的旗子。“就离这儿不远,离这儿最近的那一艘,瞧见了没?陈老爷偏好美色,不知招来多少青楼女在船上载歌载舞。也难怪爹宁愿登船谈生意,不肯陪家中夫人逛市集了。”
霍水宓没被他激哭,反而掩嘴笑了。原以为老爷之子是个尖酸刻薄的孩子,没想到经过这回相处,倒觉得他有几分可爱,连老爷谈生意的对象都查得一清二楚。其实他人不坏,由他对书生汉那件事就明白他的性子,他以为她不知道,每回有人往河岸这边挤来时,他总暗地只手护着她。
是因为开始把她当娘看待了吗?
“啊。”
“怎么啦?若是嫌站累了,我可没本事背你回马车。”
“不,那人老在看咱们。是不是老爷认识的人?”在几呎外的距离,有位高昂的男子执扇轻摇,轮廓粗犷而深刻,瞧起来文质彬彬,但一双眼直溜往这儿。
很眼熟,一时认不出他是谁。不不,无论出嫁前后,除了老爷之外,她是再也没识过任何男子,怎么会觉得眼熟?那露骨的眼光打从心里头畏惧,像要吃了她似。
“我可说,夫人总算注意到我了。”男子主动上前,笑道。
“你是谁!”徐向阳沉声问道,锐利的目光注视他的脸。
男子轻瞇地摇着扇,上上下下扫量徐向阳一圈。
“你娘没说过我是谁吗!”他转向霍水宓,上前一步,伸出手;霍水宓忙退后一步。
在灯笼的余光下,她清楚地瞧见了他的长相。
他不像是中原人氏,但十分漂亮,甚至有些娘娘腔的味道,若再年少一、二十岁,简直活生生是徐向阳的翻版。
“走!”徐向阳的脸色白了,拉紧她的手欲走。
“走到哪儿?徐夫人,我刚打京城回来,听说徐老爷买了个女人回家,我原以为最多也只是个粗俗的乡野村姑肯嫁给他,没料到这村姑还挺人模人样的。”忽地一把抓住她的细腕,霍水宓倒抽口气,挣也挣不脱。
“你你想干嘛!”她颤声问。
“放开她!”
“住口!这是你同我说话的口气吗?”他的嘴角扬起狰狞的微笑,逼近水宓。“那男人懂得怜香惜玉吗?他可说过他碰你是为了生下正统的子嗣?凭他这一生怎还值得有人为他传宗子息?任何一个女人在我与他之间,你猜会选择谁?”
“你你快放开我!”霍水宓叫道,使劲地打着他的手。她觉得恶心、想吐!他不是她的相公,怎可碰她?
徐向阳瞇起眼,只手箝住男子的肩。“想欺负她,可也得先过了我这关!”一掌推出,虽然还称不上虎虎生风,可也有模有样,一掌击下去没有散了骨,也会震得七荤八素。
“那男人倒算好心,养你还教你学武。”男子斥哼一声,粗暴地拉着霍水宓闪开,低咆:“儿子打亲爹,还有天理吗?”
倏地,徐向阳的面色如雪霜般惨白,厉声道:“你胡扯些什么!”
正想往前扑去,忽然身后叫起一声:“尹可鹰,放开夫人。”
身随话出,徐向阳只睨跟前人影一闪,若论相识人中有此武艺者,莫属
“王总管!”
王莫离微微含笑,嘴里尚含着一枝糖葫芦,显然是匆匆疾奔过来的。
“尹公子,当年我家老爷放你一命,言定今生不得进城一步,怎么尹公子自毁诺言?”
“徐苍离迎娶新妇,我从京城千里迢迢而来是为道贺。”尹可鹰斜睨着霍水宓,忽然掀开她的面纱,一怔,随即笑道:“好个徐家夫人!短短六年光阴,徐苍离的口味倒偏好起狗骨头来了!是没饭给你吃吗?不过话说回来,徐府上上下下是怪异了些,女人是买回来的,又养着旁人的儿女。”尹可鹰哼了一声,注视到王莫离玩世不恭的脸,道:“还有已故徐老爷的私生啊!”他脱口叫道,因为霍水宓突地狠狠咬上捉着她的臂膀!
同时间,王莫离的脸色一沉,狼吞下糖葫芦,疾飞上前,正想封了他的嘴,哪知尹可鹰忿戾吼道:“贱人!”
拉了她的头发就往后使力一扯,王莫离一掌飞来,以实化虚,才离他一吋之远,忽然改变方向,手掌朝霍水宓抓去。
“小把戏也想耍我?”尹可鹰眼尖,粗鲁地推开她,及时接住来势汹汹的抓力。
霍水宓脚步踉跄不稳,连连往后仰去,仰了个空
“喂!”徐向阳大叫!“小心后面!”痹篇打斗的两人,飞步迈向岸旁,只闻“咚”一声,想要捉住她已是不及。
小后娘可不会游水!
她活下来,定跟爹说这姓尹的事;若不幸淹死,可就没人听见之前那姓尹的鬼话!
半夜里,河面黑沉沉的,就算无人敢救也是理所当然!
她若死了若死了
须臾之间,脑海千头万绪,却也是身形极快“噗通”再响,一跃入河。
两辆马车仍是飞快地奔跑在回程的泥地上。
前头马车内静悄悄地,徐苍离面如石蜡,怀里抱着湿透身的霍水宓,她的身上盖了件披风,虽然睡得很沉,但偶尔传来抽噎,细弱的手臂也紧紧攀着他的腰不放,像是攀住啊圈。
是他点她昏穴的。否则,还不知她又哭又呕地到何年何月?
他冷峻的目光锁住啃着甜薯的王莫离,道:“我将人交给你,你交还给我了什么?”
“还是人啊。”王莫离微笑:“夫人只是多喝几口水,不碍事的。”他瞄了徐苍离一眼,自顾自地又啃起甜薯。“反正老爷迎她过门,只为生子,既为生子,她如今无大碍,老爷也不必太介意。
“住口!”从来没想过辞掉他,如今真想一脚踢他出徐家大门!
她的身子哪里像是不碍事了?
幸而陈家船屋近河岸,听得见岸上騒动,一闻有人落水,陈家老爷凑兴直往甲板上跑,点着灯笼看好戏,若不是那男孩拖着水宓游至船下猛喊“爹”只怕他差点错过了她。
或者,该说失去她?思及此,不免又感受到当初深切的悔意。
那是当然!她若死了,叫他再上哪儿花一笔银两买下一个心甘情愿的女人?
心甘情愿!是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唯有她是心甘情愿地视他为夫君!她一上船,清醒了神志,便开始呕吐,吐尽秽物,原以为她是灌多了水,吐尽了也就罢了,可她还在干呕,猛搓着自个儿右手腕,像在搓什么脏东西!
后来,他拉住她,免得她又自虐,救她上船的徐向阳才道是有男人摸了她的手!
老天爷,又是忠实!
是忠实教她不由自主地做出这种反应吗?是忠实教她除了丈夫外,再也没人能碰她吗?这是多传统的女子!他应该庆幸自己没买错女人,这样的女人就算生下一打、两打的子女,也能保证是他徐苍离的,但
懊死的忠实!
从前他奢望它,如今他厌恶这两个字所带来的意义!
对他,她只懂得忠实吗?
假设,他不是她的夫,她还会待他这个叫徐苍离的男人一如现在吗?
“老爷,这回小少爷可占了功劳,如不是他及时下水救夫人,依她这旱鸭子身份,只怕早早叫河鱼给吞了。”王莫离似笑非笑地,啃完了甜薯,又从小包囊里拿出甜包子来吃。
“出门前,不是要你暗地守着她,依你的武艺,怎会让她险些灭顶?”
王莫离扬了扬眉,尴尬笑道:“我本来是守着夫人的,但一时看见卖糖葫芦的,便我可也没料想到那姓尹的会早数日出现在这儿。”
徐苍离沉默不语半晌,才道:“他回来了?”
“杀人可要偿命的。”王莫离提醒。
徐苍离阴沉一笑。他本就不打算为那娘们杀人,那是不堪提起的往事,但一接触王总管的眼,才知他指的是霍水宓。
他会为眼前这女人而动怒杀人?
她没那价值。
然而,为何当他看见她狼狈地从河里被救起来时,他
“老爷”即使是梦呓,也只叫着他。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拥紧,瞧,她的骨架多纤细,这样的女人一捏就碎,是什么东西支撑这份忠实?
在陈家船屋上,她一瞧见他,不顾众目睽睽,她紧紧抱住他不肯放手,是甚么原因教她无惧于他?
“看来老爷做得很彻底。”王莫离又换上在市集买的糕饼。“老爷只须朝夫人笑个几回,她便心甘情愿地拜在你的袍下。我瞧,她是爱上你了!也对,她见过的男人没几个,偏偏老爷又是她夫君,爱上你是有些莫名其妙,却也理所当然,没法子嘛,徐宅子里就只有老爷你的这‘适婚年龄’的男子,没得比较嘛,就好比关在笼子里
“住口。”
王莫离虽然二十好几,扮个鬼脸却也挺可爱的。
“至少,老爷已可确保将来夫人肚里的孩儿是你的,只要对你那肤浅的爱持续,我想,就算当一头母猪猛为你生子,她也甘之如饴,这样的女人已是稀有国宝,该好好保护,最好再继续关在宅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生就守着老爷,只知老爷,这是她的命”倏地住口,因为一颗珠子利落地嵌在距离他耳边不到一吋的车板上。
他耸了耸肩,不再言语,仅以玩味的目光瞧了一眼徐苍离怀里的霍水宓,再瞧瞧抱着她的徐苍离。
爱吗?多虚浮的东西,却又真真实实地敞在眼前,挺值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