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死了,珣阳走了,未知所踪。曾经如此兴旺的皇室,至今也只剩下啸风这一根独苗。
苏贤妃立于啸风殿外,神情悠悠忽忽。不过一年,过度的悲痛已在她的鬓边添上星点般的白丝,但映照着她精致的容颜,依然那样美得令人屏息。
“贤妃娘娘”随侍的宫女小小声的喊着。贤妃娘娘已在啸风殿外立得很久了,却迟迟没有下一步举动,她究竟意欲为何呢?
贤妃又一次深深叹息。她摇了摇头,不想继续沉溺于过往的悲伤。
虽然那永远是她人生中不可承受之重,但人总是要活着的,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就不能那样自暴自弃地自甘放弃它。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皇后所遗留下来的啸风,如今,便是她全部的希望了。
贤妃终于启步,身后的宫女们像是松了口气,又马上紧张了起来。
天哪,要进啸风殿这可是全宫廷人心中的险地。
不似珣阳皇子的温和可亲,啸风皇子性情之善变倨傲可是宫廷闻名。他是那般忽喜忽怒、捉摸难定,身为底下人,还有比这更难以伺候的主子吗?
能躲便闪得愈远愈好了,没想到如今贤妃娘娘竟然还主动地前来啸风殿真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葯了?
贤妃没心情留意身后人有些怎样的反应,她一心只想赶紧见到啸风,拿她无限的爱心和耐心,来填补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巨大空缺。
“你来做什么?”
才一踏进啸风殿,啸风充满敌意的声音便直冲而来。
苏贤妃脸色一僵,随即又绽开无比亲和的笑靥。
“啸风,你刚出瀛台,我是来探望你,看看你好不好”“我很好,你看到了。还有什么事吗?”苏贤妃的话还没完,啸风便硬生生地截断她所有的好意。
苏贤妃不禁尴尬地僵在当场,张口欲言,却语塞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啸风冷眼望着她尴尬的窘境,突然眉头一蹙,面色厌烦地撇过头去。
虽然误会已经解开了,他的恨意不再,但曾有过的嫌隙却无法自心头消除,他并非那般开阔的心胸,他曾是那样明白的表示对她的憎恶,难道如今却让他完全忘记过去,痛哭流涕地扑倒在她面前,乞求原谅他的旧是前非吗?
他又如何办得到?!
啸风心头突生激烈怨愤,气的像是那无法坦率的自己,又像是她!
她究竟来做什么?不过是为难他!这宫中、这世间的所有人,全都要来为难他!
他愈想愈火大,终于耐不住胸中火烧的气闷,出脚踢翻一旁的矮几,那发出的滔然巨响吓住了在场无数胆怯的宫女,连串大大小小的惊呼喘息,声声都激得他心头火更旺。
“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他顿时像昏了头似的,锐眼一凝,竟迁怒似地吼向了苏贤妃。“你就是一刻也不愿放我好过,非要来惹我心烦吗?”
“啸风,我”苏贤妃不死心,仍想婉言劝慰,但啸风一句话也听不进,只是暴怒地跳着脚。
“走开!走开!你们大家全都给我走开!我谁都不想见,你们全都给我滚!”
他暴怒的姿态如此激狂,让苏贤妃看得心惊胆战。她实在怕了,她不敢再逼啸风。啸风一向便是如此激烈的性子,若逼急了,只怕又生不该有的事端。
“啸啸风,好、好,我走,我走便是,你别生气。”她安抚似地急道,脚步也匆匆往殿门方向移动,但在出殿门的前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不舍的眸光幽深地望着啸风。
啸风也直直地凝望着她,那怒意犹存的面容上却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奇特的复杂渴求。苏贤妃的心一痛,本来有些退意的心又燃起了斗志。
不,她知道的,啸风并非如表面上的乖桀难驯,他充其量只是只是不善表达而已!
想到这里,苏贤妃登时泛出满面温暖笑意,隔着眼前湿热的薄雾,她望着那仿佛浑身缀满尖刺的少年。
“啸风,我明天还会再来的,你可等着我啊。”
是的,她不会放弃,她会一直努力,相信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啸风总会敞开心扉的。
她说完便不敢多留,转身离去了。而啸风因她的话,愣了半晌,等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啸风殿径外,他才像回过神来的狂跳不休。
“谁要谁要等你?!你最好别来,一辈子都别来!我才不希罕看到你,最好谁都别来理我,我才不希罕!”
他狂怒地对着已空无一人的空气吼着,尽情地发泄他的愤怒,但到了最后,怒气却无法再维持。他若有所失地滑坐在厅中央,不知为何,语声竟陷入哽咽
“最好谁都别来理我我才不希罕我才不希罕!”
他双手环抱着自己,似乎在身边筑起了一道防护墙。他微微地颤抖,那透明的隔离罩也仿佛随之震动,显得多么倔强,却又是多么地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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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在啸风殿厅外的曲径,他狂怒的吼声仍依稀可闻。苏贤妃没有反应,她身边的宫人可无法这般平静了。
“娘娘,您明日当真还要再来呀?”一个中年的命妇挨前悄悄开了口,她是珣阳小时的奶娘,虽然珣阳已死,但她仍留在贤妃的景德宫,是贤妃亲近的宫人。
“这是当然。”贤妃用手绢拭去眼角的泪,理所当然地回答。
“但这”命妇登时面有难色,吞吞吐吐。
“怎么了?班良妤,有什么不对吗?”
“娘娘,啸风殿下和您的感情一向不睦,您现在又何必非自个儿送上门,自找钉子碰呢?”别说尊贵如娘娘,连她们这些下人也觉得灰头土脸啊。
“话不是这样说。”贤妃却摇了摇头。“旧有的不睦均是由于御景王的挑拨,啸风也是苦主。更何况皇后娘娘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她已大去了,我怎能不代她尽起长辈之责,尽心尽力领啸风导回正途呢?”
“可是”班良妤像是还想说什么。
但贤妃心意已决,不准备再多谈。她的眼神寻向四周,秀眉疑惑地一蹙,便问向班良妤:“湘儿呢?咱们出来时,她不是跟在你身旁吗?”
贤妃一提问,班良妤像是这才发现似地大惊失色。她慌张地望向四周,却怎样也找不着女娃儿小小的身影。
“哎呀!湘姐儿可是溜到哪儿去了?这可不比景德宫,任她随意玩耍的呀!”班良妤顿时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得了。
“别急,班良妤。”贤妃反而看不下去,伸手按住了手足无措的班良妤。她柔声地开口“这宫就那般大,湘儿也不是野丫头,咱们用心找找,湘儿不会不见的。”
“谁说不是个野丫头哟!”班良妤急得眼眶都红了,她也没心情自怨自艾了,转身便焦急地驱使宫女们寻人了。“还不快帮忙找人?!”她脚步停不下来,便开始大声呼唤:“湘姐儿,湘姐儿你在哪儿啊?还不快出来呀”
萧湘踮着脚尖趴在精美的漆木窗台上,隔着酒红色的镂花窗格,她双目盈满好奇地望着窗内那坐倒在地上的少年。
好奇怪呀!蓝天白云,微微的风吹过,花园中朵朵奼紫嫣红的鲜嫩花儿随风摇曳,伴着那耀眼的璀璨金阳,窗外明明有着这样好的天气、那样美的景致,怎么还会有人想待在屋内,还一脸的忧郁闷烦呢?
萧湘愈想愈不通,却也懒得再去探其究竟。她小小莹润的唇边泛起一丝精灵的笑,打开了窗子,便冲着屋内的少年发出了满心喜悦的邀请。
“小扮哥,今天天气好好,你别待在屋里了,和我一起玩好不好?”
那银铃般的清脆嗓音如此突兀,尤其是在这光亮绝迹的啸风殿。啸风的背脊一僵,奇异的眼神便转向那话声传来的方向。
一张如花般的晶莹小脸落入他的视野,啸风不禁陷入短暂的怔忡。尤其是那小脸上的笑意,那般地天真无邪,纯净得像是落入凡尘的仙子。
她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啸风脑中突然浮现这个问题,但他还愣着忘了开口问,小女孩清脆的嗓音又响起。
“小扮哥,你别不开心嘛。”为什么他都不笑呢?萧湘望着他笼着阴霾的俊秀面容,心底竟突然有些难过,于是邀请得更加起劲了“你和湘湘一道玩,不开心的事就会忘了啊!”“湘湘?”啸风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给吸引住了,他不自觉站起身子,走向窗台边的她。“你叫湘湘?”
“是啊!”看到小扮哥靠近她,萧湘笑得更是满面欢快。当啸风走到她伸手可及之处,她更大胆地拉起了他的手,轻甩着向他撒娇。“爹娘都管我叫湘湘,小扮哥,你也这般唤我好不好?”
“我”啸风望着她牵着他的手,一时哑然。
从小除了母后,宫里谁不是能躲他愈远愈好,何曾有过这等亲热举动。他直觉地凝望着小女孩的脸,却发现她澄亮的眼眸是那般真诚,找不出一丝虚假。
“小扮哥,你出来嘛!别待在屋子里,多闷呀!”小女孩软软的撒娇声仍回荡在耳边,啸风被那对澄亮的眸光一照,心底竟猛地发起热来。
“嗯。”他一个冲动便点了头,还没想清自己干嘛答应她,小女孩欢欣鼓舞的欢呼声却又连迭响起。
“太棒了!小扮哥,那你赶紧出来啊!湘湘在这儿等你!”
她兴奋期待,进宫的这段日子,少了哥哥们做玩伴,一个人实在无聊。如今好不容易找到这小扮哥,她当然开心不已啊!
她甜美的笑靥那样纯真,啸风喉头忽地一梗,视线竟突然地拔不开了。他望着她晶灿的可爱笑颜,一时忘了有门可走,足下一蹬,便飞身跃出了窗台,衣袂飘飘便落在了她的面前。
“哇”萧湘目瞪口呆,可很快又更加兴奋地叫了起来“小扮哥,你好厉害呀!”
她笑得不能停,跳也不能停,双手兴奋地拉着啸风,眼儿眉梢尽弯成一片皎洁新月。
她已迫不及待,拉着啸风的手便转身往花园跑。她一边跑、一边笑,银铃般的笑声飘散在花香浓郁的空气中。
他的眼神胶着地黏在前方小小的身影,双腿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小跑了起来,他一面跑着,一面听着她的笑声,意识不由得有些飘浮,一没留意,竟被花径中半截残木绊倒。
他整个人扑倒,却奇异地一点痛感也没有,就好像不是真的,不过是场梦。
他翻身躺平,不禁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是啊,一定是场梦。他所有的快乐和欢笑都不会是真实,等他再睁开眼,一切定只是虚幻。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的。等他醒过来,一切都是幻梦、都是幻梦
他口中喃喃地念着,萧湘却不禁地心急了起来。
怎么回事啊?小扮哥怎么就躺着,闭着眼睛不起来了呢?!
极端的恐怖突然从记忆的深处涌起,他安详的面容让她彻彻底底地回忆起了一年前的场景。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大哥哥就这么躺着闭着眼睛,任她怎么喊他,他都不再起来回她了!
他们说大哥哥死了,要她别再闹他。可大哥哥怎么会死呢?他总是那样疼她、宠她、最爱同她说说笑笑的呀!
眼泪顿时毫无控制地如泉涌出,萧湘扑到啸风的身上,惊吓至极地拚命摇他。
“小扮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湘湘,你快起来,快起来呀!”
她不要他死,她不要再有人死了!她还弄不懂死是怎么回事,却如此明白的知道,死便代表着永恒的分离。而她不要分离,再也不要分离了呀!
“小扮哥,你快点起来呀!”她吓得趴在他身上大哭,那滴滴的泪水透过了他的衣襟,染湿了他的胸膛。
他的胸口一片湿热,啸风喉头一动,突然有些不明白若是一场梦,感觉为何竟如此真实?
她惊怕的哭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吵,啸风不禁睁开了眼睛,但他的眼睫才动,她惊喜的叫声便响起。
“小扮哥,太好了,你没死,你没有死!”她太开心了,双手一伸便情不自禁地紧抱住啸风的颈项。她开心地跳着、嚷着,不知该如何更适切地表达她心底无限的喜悦。
小小的身躯贴在他胸前,热烫的体温隔着衣料,着着实实地熨烫着他。
啸风突然地颤抖了起来。原来这是真的吗?她不是他的幻觉,也不是他的梦,是真的,她是真的。
他的心底突然涨起满满深切的感动,双手隐颤地举起,将那小小馥柔的身躯紧紧嵌入怀中。
“小扮哥?”喜悦的萧湘不由得愣住,她疑惑地听着身后传来那隐微的呜咽声,以及肩窝里那湿热的感觉。
啸风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摇着头,泪水无法克制地往外冒,而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为什么总觉得人生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梦?他只是缺少那份踏实感,只是缺少缺少那一个打从心底接纳他、包容他、爱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