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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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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与委曲,尽在不言中。

    我马上觉得了。

    她的动作化为一格一格底片,她缓缓自安乐椅上坐起来。她发觉是我,脸色发烧,我看得见她耳珠上的嫣红。她戴着珍珠耳环。

    美眷跟我说:“有芒果有蜜瓜,我们吃水果,咖啡已准备好了。”

    小宇说:“爹爹我是否可以吃冰淇淋?”

    方微说:“在香港,我们真是吃得太过量,又缺乏运动,预支中年发福。”

    但是,她十分瘦削,手臂纤细一如发育中的少女。

    我设法的把自己拉回现实。

    我到书房坐下。“给我咖啡好吗?”

    林对方薇说:“将来你要学美眷这样,知道吗?”

    美眷笑道:“学我有什么好?什么都不会,只会伸手拿家用,说不定哪一天,扬名一累,就把我摔掉了。”

    我忽然惊出一身冷汗,茫然抬起头。

    林士香说:“我们还想去看场电影,早退可以吗?”

    方薇说:“别这样好不好?吃完就走,算什么意思?”

    美眷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们走好了,只是别吃完还嫌我们招呼不周到。”

    林拉着我“我明天回创作部拿本子。”

    我点点头。

    “你精神欠佳,为什么?”林问。

    我反问:“怎么见得我精神欠佳,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林笑“你自己照照镜子去。”

    他们走了。

    美眷诧异的问:“你精神不大好呢,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回公司兜个圈回来就萎靡了?”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连美春如此没有机心的人都知道。

    我叹一口气。

    美眷说:“早点休息吧。”

    我捧着书上床。

    日子过得很上轨道。我很久没有再看见任思龙了。根本就是,我们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组人。

    但是我听见别人说起她。

    老周恨恨的说:“恶形恶相,老板说她平均工作时间是十五点八小时。又不算算我们摄影组一出去便两日两夜,胖子都变了瘦子。

    每日工作十五点八小时。

    我呢?我的责任是坐在那里听别人开会,有时候一天也不写一个字,但是我知道发生些什么,当然也开夜车,通扯是十小时吧,我委实不知道。老周说:“真够劲,大家斗办公时间长。”

    我说:“最高兴的是老板。”

    “大家一起拼命,”老周说“我真不明白,怎么士气一下子扯高这么多。”

    下午,玛莉告诉我,假期批准下来,我可以轻松一个礼拜。我说:“十天也不行?”

    玛莉说:“别看着我,我是你的伙计,我不是你的老板。”

    “一个星期也好,我可以去东京。

    “替我带点发饰回来,波士。”玛莉说。

    哼。

    假期在星期一开始。

    美眷很偷快,像只小鸟般,叽叽喳喳没停。其实她以前到过东京,但是这次两夫妻同行,有个伴,心情自然不一样。

    美眷说:“北海道或许还有雪。”

    “滑雪?”我反问“最闷了,一个星期,不学滑雪太闷,学又学不会,还是上东京买点衣服帽子送迭你那些三婶哪表妹哪同学哪。”

    “最烦是你。”她说。

    她又忙着把小宇小宙托给外婆。

    我问:“干脆叫外婆来住可好?大人动起来方便。”

    “可是我爸爸又没人照顾。”美眷说。

    小宇跑过来:“爹爹,我要买一把死光枪。”

    “叫外公也一起来住。”

    美眷笑“哪里有这种事,你别吵,让我来安排好不好,噤声。”

    “让你安排?”我反问“你才安排不了什么。”美眷不服气“你就会嘴巴硬,我又问你,去东京住哪里?”

    “公司会代我订旅馆与机票,我可不担心。”我说“你把家里的事安排委当吧。”

    结果是可以预测的,美眷什么也没做好,由孩子们的外婆出面,把小宇带回去照顾一星期,小宙则由佣人看管。

    美眷永远决定不了任何事,这个小女人。

    我带种爱情的语气责备她。

    她笑,靠在我身边“唷,怪我办事不力,又请问你,怎么见了身居要职的女人,害怕得那样?”

    “我怕谁?”我反问。

    “任思龙呀。”

    我一呆,不响了。

    “表哥仍在那里痴痴的等,任思龙现在连他的电话也不大肯接了,说没空。”

    “表哥应知难而退。”我说。

    “她是真的忙,表哥说去参观过她的写字楼。”

    我哼一声。

    我说:“你说编剧忙,我相信,每个字都要亲手写出来,又要开会,又要改本子。但营业部忙得那么厉害?那才怪,偶然一段时间是可能的,长此以往,我看没可能,她有助手、有秘书,具组合的机构不可能叫某一个人忙得要死。”

    “你是说她根本不想见表哥?”

    “当然是。”我说“都是藉口,如果我们相信她的藉口,我们就未免太笨了。”

    美眷白我一眼。

    我说:“护照在那抽屉中,请当心。”

    “今天在领事馆排了几乎一小时队,那么多人去旅行。”她说。

    我们启程时表哥开车送我们到机场。

    表哥说:“回来的时候取了行李便叫我来接你们。”

    “不用了。”我说。

    表哥趁美眷走开的时候跟我说:“美眷很想你帮我做说客,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反对我追求思龙,你不必勉为其难。”

    我反而因他的体贴而不好意思,我说:“我根本没有见义勇为。”

    表哥默默一会儿。

    我看得出他心中的无奈,他的眼睛中有哀伤。

    天呵,他是真的堕入爱河了。

    我问:“你真的爱她?”

    他点点头。

    “是怎么发生的?”我问。

    “你问过的。”

    “但是我始终不明白,”我低声说“她跟你是怎么认得的?”

    “我们在校外保程中认识,我开始”

    “这我知道,我是说,是怎么进行到这种地步的?”

    他苦笑。

    美眷过来说:“时间到了,我们进闸口吧,我兴奋得要命。”

    表哥说:“旅途愉快。”

    我鼓励他说:“再继续打电话给她。”

    “我不想她讨厌我。”表哥的声音近乎呜咽。

    我至于惊震,这么一个有品德有学问的大男人竟会被爱情折磨得这样。

    我想一想“那么送花。”我说。

    “她不在香港,出差去了。”表哥说“要去几天。”

    “到哪儿?”我问:“这么劲?”

    “不知道,她秘书说的。”

    “如果你真的爱她,应该追到那个地方去。”我说。

    “我请不到假。”他主。

    我叹口气“如果你爱得够深,丢了工作又何妨。”

    表哥呆住,他拉住我“扬名,你帮我问一问,她去了什么地方,快。”

    我说:“那边有公众电话,我替你打返公司去问。”

    表哥拉着我便走。

    美居谫足“你们怎么了?快上机了!”

    电话接到玛莉桌上。

    我说:“玛莉,限你十分钟查清楚,任思龙出差到什么地方,住什么酒店。我隔十分钟再打来问,不许别人用这个电话。”

    玛莉连忙应“是”

    表哥的表情矛盾而复杂,他很沉默。

    我低声说:“你可以想清楚,什么比什么重要,这是一项赌博,你未必必嬴得美人归,但如果这么做会令你开心,你不妨赌一记。”

    我们的班机最后一次召集。美眷急得要命,直跳脚,嘀咕不停。

    我再拨给玛莉。

    玛莉真是好秘书,她清楚玲珑地:“任小姐出差三天,往东京,住第一酒店一三0四室,后天回来。”

    我呆住了。

    我与美眷也住第一酒店。

    我放下电话。表哥迫切地看着我。

    我说:“东京第一酒店一三0四室,你好自为之。”

    美眷说:“喂,我们可以走了吧?”

    我对表哥说再见。

    我们是最后上飞机的两个乘客,美眷直到缚上安全带才安定下来。

    我慢慢的在想,我的机票与酒店是托公关部代订的,任思龙公费到东京,自然也是公关部代订。

    住到哪一家去了?

    美眷问:“你怎么?为什么不开心?”

    我微笑“你是君子,美眷,君子坦荡荡,我是小人,故此长戚戚。”

    “不知你说些什么!”

    我心中忐忑。

    到了东京,我们叫计程车到酒店。

    美眷说:“把任小姐找出来一齐吃饭。”她兴致勃勃“他乡遇故知。”

    我说:“过分,大家都不过旅行数日。”

    美眷拿起话筒“你不打我打。”她的确很帮着娘家的人。

    电话接通了。

    我想任思龙会有种做噩梦的感觉,怎么老摆脱不了我们这家人。

    美眷说:“我是美眷施太太呀,你好吧,思龙,是,我们渡假七天。你怎么睡了?快点出来,大家逛银座去,然后吃饭。”

    她把电话挂上“约在大堂等,十五分钟。”

    不知怎地,我竟没有大力阻止美眷。

    “美眷,”我说“换双低跟鞋子,免得走得脚痛。”

    “一会儿见了思龙,请你客气点,”她抱怨,

    “免得人家对表哥印象奇劣。

    “关我什么事?”我不以为然。

    任思龙坐在大堂,她的头发梳在头顶,盘一个辫子髻。我对她的白衣白裤早已习惯,她穿着一双球鞋,没有化妆,她的脸陡然看像个玩倦了的孩子。

    我们迎上去,道了声好。

    美眷公款她十分友善,把手放在任思龙的臂弯里,两人并排踱了出去,我反而落在后面。

    美眷问:“这次开什么会?”

    “广告公司邀请的。”

    “玩得很开心吧?”美眷问“最好了,公费旅行。”

    “天天开会,后天一早就要走了。”任思龙答“没有时间玩,回去还得做报告。”

    “哎,多可惜。”美眷是由衷的。

    虽然我走在她们后面,我知道任思龙做会心微笑,我就是恨她这点,她在美眷面前的优越感,她对美眷的表面功夫。

    她明知美眷单纯。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让她在酒店房间一直睡到回香港?

    我不知道。我居然由得美眷把她叫出来。

    银座的灯光如星尘堕入红尘,混为一片。天色一角还是亮的。

    任思龙双手插在裤袋中,她有种说不出的孤寂感。

    这种情绪太熟悉了,表哥不是为她而落寞吗?两个寂寞的人,为什么不能聚在一起?

    美眷一进入百货公司便巴不得把带来的旅行支票一古脑用光。

    但是任思龙似不感兴趣,不过她很有耐心,陪我站在一角等美眷减了买,买了试。

    她的眼神永远深不见底。

    我并没有忘记那日夜间,在创作部,灯光里,看见她坐在我的椅子上。

    但是如今我反而疑幻疑真,因为我与她都没有提过那夜的偶遇,无凭无据,仿佛是一个梦。

    是我的梦。

    她怎么想?会不会是她的梦?

    忽然我的脸又麻辣辣地红起来。

    我暗想,真是尴尬得毫无情理,怕什么?不过在公司办公室撞见同事而已,她难道不是同事?

    我觉得似乎有人应该开口说话,于是我搭讪地问:“你不买东西吗?”

    她摇摇头“日本时装不合我穿,袖子是永远不够长。”

    “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说些什么好呢?

    美眷在买衬衫的拒台上像是生了根,左挑右挑。

    她转头问任思龙“你来看看,思龙,是红的好还是绿的好呢?”

    任思龙犹疑了一刻,说:“白的好。”

    美眷说:“你真喜欢白色,我老觉得同样一件衣服,买白的不值得,非要买鲜色的不可。”

    任思龙笑了。她笑得很温柔,以一种爱惜的神情看着美眷。

    我十分诧异,她心里想些什么?怎么会有这种表情出现?

    美眷把一件白衬衫交给售货员,说:“这是为你买的,思龙,听你一次。”

    任思龙忽然用手轻轻拧了美眷的脸颊。非常亲昵。

    我们到日本小陛子去吃东西,美眷提着大包小包。

    我很有点不好意思,面子有关,任思龙瞧了美眷这副老土姿态,不知道要笑多久。

    我今夜的多心很过虑,任思龙从来没有这么诚恳过,她居然与美眷攀谈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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