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散下采,闪着乌亮的光。她实在是一个美而的女子呢,但是她的笑声中毫无欢乐的意味。她的眼睛只在文件桌前才有灵魂。
美眷说:“但是思龙,我还是要上你家去,怎么,伯父母好客吗?”
任思龙止了笑脸“我父母不在香港,我一个人住。”
“当然!”美眷说“像你这么摩登的人,怎么会跟老人家一起住,我怎会没想到。”
看这两个女人渐渐熟悉,真是最奇怪的事,她们居然有对话,距离渐渐拉拢,交换着双方认为是新奇的生活经验。
任思龙是流功的,如一片水。
柔情如水。
我几乎要拍案而起,水的美态。
然而我惯性地控制自己。我坐着动也不动。
美眷问:“思龙,赚好多钱是怎样的感觉?当人们追着你叫‘任经理’,你是否高兴?”美眷兴奋地“告诉我?”
“很无聊。”任思龙答“当然你看过那部叫
转折点的电影,不是一部好电影,你看过就会明白。”
美眷说:“我没有时间看电影。”她解释“家事忙。”
胡说,美眷,胡说!你总有时间搓麻将的。我笑了。
美眷朝我瞪一眼“你笑什么?扬名你就是永远这么傻里傻气的!”
我还是笑,侧转了头。
任思龙叹一口气,说:“你不看电影,可以推说家事忙,但没有人会原谅我,因为我没有家庭。告诉我,孩子们叫你妈妈,丈夫称赞你的时候,感觉如何?”
“思龙,”美眷愕然“你疯了?你要知道,香港这上下只有一个任思龙,像我这般的家庭主妇恐怕有六十万个。”
“但是你快乐。”任思龙问“你的确是快乐的,是不是?”
美眷想一想:“是的,我很快乐。”
呵美眷。我忽然高兴起来。还有什么赞美比这个好呢?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我的妻子在人前承认她是快乐的。
“思龙,难道你不快乐吗?”美眷问。
任思龙苦笑“你还是问我宇宙的奥秘吧,也许还比较容易解答点。”美眷摇摇头“我不懂得,思龙你说话像扬名,很简单的问题到了你们嘴里马上变得复杂起来,我听不懂。”
“你很年轻就结婚吧?”思龙问。
“十八岁。”美眷并没有忸怩“中学还没有毕业,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初三留过级,英文如今不能说,想起来很惭愧,年纪轻轻,不思上进。”但是美眷声音中并没有愧意。
思龙说“大学生有什么用?你问问施扬名,他手下有多少大学生?每人派三千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叫他们写是给他们面子,叫他们站着死,他们不敢坐着死。”
美眷问:“真的吗?扬名,真的吗?”
“人的命运跟学识无关。”任思龙放下酒杯,结束这一次谈话。
美眷还有尾声“但是思龙小姐,你是不同的”
“人有什么不同?老板叫我圆,我可不敢扁,他叫我长,我不敢短我明天还得吃饭。”
我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每个人不都如此。
“我要走了。”任思龙伸个懒腰“时间差不多,谢谢你们的粥,美味!”
“你自己开卒回去?自心。”美眷况。这是她,自己撞了车叫别人驾驶小心。
“没问题,我开车有十年经验。”她依在我们家大门。
思龙与美眷站在一起,强烈的对比,异样的和谐。
“星期六下午我不开会,你能够来吗?”她问美眷“我会做谢露茜蛋糕,带小宇来,我与他下棋。”
“好,”美眷很爽气地“我来,这个星期六。”
“我会再与你联络。”任思龙向我摆摆手,走了。
美眷合上门,笑说:“这任思龙,她不是走路,她是操兵。”
棒了很久,美眷又说:“她从来不穿高跟鞋,你注意到没有?”
这例没有。
后来做了一夜梦,都看见任思龙白色裙裤翻动的样子。
我神经衰弱。
在任何形色的外表下,我看到苍白、蝴蝶、宝丽莱相机、任思龙。
星期六她开车来接走美眷与小宇。
他们坐了整个下午,回来碰巧我下班,福士终于修好了。我把林士香也带回家吃点心。
美眷像是很服帖任思龙。
她惊异地说:“她那屋子是那么特别,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肥皂、白毛巾、白地毯、白色家具、白色无花的墙纸,整个屋子除了白就是透明玻璃与水晶,我不明白。”我环顾我们的家。“当然你不会明白,你又一盍类,连灯泡都要选红黄蓝三色,瞧这客厅,有多少颜色。”
美眷说:“大概对她来说是适合的,我从没有见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那张床”
床。
“那张床像医院中的床。”
“如何?”
“白色、铜柱,枕头上只有细细一条花边,睡衣也是白的,真受不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
“小宇倒是很喜欢,他们吃蛋糕,蛋糕是惟一有热量有实质的东西,然后下棋。”
林士香说:“我倒想去睡睡那张床。”他眨眨眼。
美眷瞪眼:“我告诉方薇去,男人就是这点蛉,嘴巴上讨点便宜也是好的。”
小宇告诉我“那阿姨的家真是美丽”他拉长了声音,像做梦似的“窗一直到地下,一面墙那么大,一格一格,可以看到海。”真有趣,孩子也有陶醉的时候。
我问美眷“看到海吗?”有点奇怪。
“是的,是那一面没有景色的海,海水滔滔,什么也没有,很乏味。”
林士香先觉得诡异“那才好,向着灯光干吗?咱们又不是印制风景哺士卡的。可是她屋子向哪里呢?”
“她住在石澳。”
林士香更惊异,看我一眼“美眷,你不早说。”
“我早先也不知道!住那种地方,车来车往要一个小时,我才不喜欢。”我说。
林士香兴奋地问:“是不是像茱莉亚那种屋子?”
“不!”美眷说。她看过茱莉亚,我与她去的。
“有多不同?”林问。
“看,”美眷疲了,说“一屋子有什么好说的?”
“阿姨的屋于很干净。”小宇说“墙上有一幅画,上面写着英文字‘依露逊’,我问:阿姨,那是你的英文名字吗?她说不,她说:‘生命如依露逊。’”
我说:“幻觉。生命如幻觉。”
“美丽。”林说。
美眷说:“你们那套片子都拍完了,你没去过她家?”
“没有。”
“谢露茜蛋糕好吃吗?”我问道。
“很好。”美眷说。
小宇跳上跳下,嘴里说:“生命如依露逊。”
“你想不想去她家?”林问我道。
“她不会叫我去的。”我说“我们是死敌。”
林说:“我太好奇,我想去。”
“美眷,墙上还有什么?”我扬声。
“真无聊!我不记得!”
小宇说:“我知道,还有‘惆怅旧欢如梦’,瘦金体字。”
林问:“你这小灵精,你怎么知道?”
“阿姨说给我听的,我们说了很久话,因为下棋我输给她,很不高兴,她要说好话哄我。”
美眷骂孩子“功课你又不记得这么熟!”
小宇拿起滑板下楼去。
美眷说:“本来表哥有希望追到她的。”
“那不过是你的看法。”我说。
林说:“我们转转话题吧。”
在星期一,任思龙又变了魔鬼。
制作部创作部营业部一起开会。
老周说:“我们需要一个驱魔人。”
任在会上吼叫:“我们能把这个片集卖出去才怪,女主角像卢昂回来的美术学生?瞧她那样子,有气质还是有青春?是选角上的错误!她比较更像新蒲岗放工出来的,看!我们到底想骗什么人?观众与广告商都不会上当,我们打算编自己?”
老板听了这番话跳脚,非要换角不可。
任火上添油“头上斜顷巴黎帽,假睫毛,廉价t恤,胸前印一行字:哈佛大学。我服了你们,法国回来的留学生就得这个样子?哪一国发明的?香江电视国?”
老周说:“以后开会,干脆叫‘任思龙演讲会’。”
我对她损人的技巧五体投地。
任思龙发起疯来谁也不敢驳嘴。
所有的人散掉之后我没有走,我静静看住她。
她收拾桌面的文件,然后坐下来。
“这次不是你的错。”她说“剧本写得很好,是制作部的无知。”
我说:“或者石硖尾的收视率会很好也说不定。”
“你几时会把电视观众的水准提高一点?”她的怒火又升上来“你几时会说:我要大学生天天坐在电视前?”
“看,在香港,中上人家是不留意电视剧发展的。”
“你可以改变灾种畸型现象。”
“我们并没有只手翻天覆地的能力,思龙,你几时会停止这种斗争呢?”
“懦夫!”她骂我,转头走,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
她说:“sh”蹲下来拾。
我并没有帮她。
我只是说:“思龙,你是个美丽的女人,看!独特的脸,玲珑的身材,具思想的脑袋,但是每次开会你带来暴风雨的感觉,为什么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女魔王?为什么?”
她站起来,看着我。
“不要如此看我,我并不怕你,我只是觉得有同情你的必要,你为什么要以反派的姿态出现?”我问“你大跳大叫之后是否觉得快乐?”
她坐下来“我对你们厌倦至死,一点系统都没有!”
“这是不公平的,我说很少有机构的系统好过香江电视剧作组。”
“但是在营业部”
我冷静地说:“你还是不需要这么刻薄。”
“我有工作要完成!”
我摇头“你可以采用较为温和的手法。”我说“不论男女都不应该如此暴戾,幸亏你是女人所以男女永远无法平等,对外吃亏的永远是我们男人。”
“你不能将我与你的妻子比较,我有生活要维持,我非得坚持这种态度不可!”
我摇头“思龙,你不该把对生活的厌倦发泄在同事身上。”
她一呆,很气,脸色大变,她说:“如果我需要心理医生,我会去请教专家,这是我的作风,你不必干涉。”
“ok,”我摆摆手“ok。”
她转过头来“猪猡”她低声说。
“粗口有没有?要不要问候我母亲?”我问。
她马上察觉到,脸又涨红,干脆坐下来,半晌做不得声,她把我当作什么人?骂我?
我既然好气又好笑“任思龙,”我说“你的脸色变得又快又精彩,像霓虹招牌。”
她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说:“你们都恨我。”
“其实并不。嘴巴是这么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大家都会觉得很寂寞。”
“你们不恨我?”
“嗳,”我笑着想一想“开头有一点点。”
“你们应该恨我。”
“为什么?你喜欢被恨?”我反问“是不是那种‘如果你不爱我,至少恨我’逻辑?”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为什么一直吵?”
任思龙叹口气,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问。
“施先生。”
“不,你叫我猪锣。”
“不可能,”她冷着脸说“你听错。”
我叹气“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谎者。”
“再见。”
“再见,任思龙。”
“你叫我什么?”
“任思龙。”
她点点头,离去。
任思龙。
当我念小学的时候,我习惯那样叫同学,连名带姓地,状若陌生,实则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我开车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等车。
她靠着路牌,心不在焉,雨纷纷落下,风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无处不在,上衣湿了一半,她好像并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会把车子停下来的吧。
我停车。我其实并不想说话,但是我害怕,像是静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恶果。
我装上一个笑脸,我大声问:“你的雪铁龙呢?”
“拿去修。”她说,一边坐迸我的车。
“这个故事是教训人,”我笑道“起码要买两部车才够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计程车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说“别担心,我会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说话,千万别挖空心思找话题。”
“谢谢。”
于是她三缄其口,像是说话会出卖她。
车子经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撑着头,天凉,没于冷气,车窗摇下一半,她迎着风雨。
静寂中我把车开得快飞快,前面玻璃上洒满水珠,灯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觉怪异,竟与她单独同车,真想不到,我们一直是敌人,如果没有美眷,我们可能一直争吵下去。
车子到郊外,有濡湿植物的气味,炽热的郁积,热带风情,身边的女郎几乎困着了。
任思龙看上去很松弛,而我却越来越紧张。
我问:“到了吗?”
“放心,只有一条路,不会走错。”她答,
“再下去一点。”声音二万分的镇静。
这个女人,我只在很有限的时间看见她不安、尴尬、动情,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漆黑铮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个人住那么远,太不方便,刚才散会,你为什么不托人送一程?计程车决不肯走这么远。”
“我不爱求人。”
“骄傲。”
她不响。
我以为她没听见,所以不反驳,于是乘胜追击“有一天你要为骄傲付出代价。”
她开口道:“我现在就在付还。”
“什么?”我吓一跳。
她长长太息。
我不再开口。说话又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前面三棵影树,转弯就是了。”
我把车急转弯,再驶三分钟,她说:“往下步行三分钟就到,在这里停车好了。”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