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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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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

    “她生前从没提起?”

    “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想恋恋过往。”

    “开放以后,她也从来没返回过上海?”

    “她说她已无亲人在内地。”

    “区韶韶,你真是一个非常孤单的人。”

    韶韶“嗤”一声笑出来“有这样的事?我自觉相识满天下,要出去的话,一连三十天约会都不会重复。”

    “紧要关头呢?”

    “你呀,你驮我上西天。”真乐观。

    韶韶随即把皮箱打开检查,果然都是旧衣物,大部分还都是韶韶赚钱之后替她置下的。

    只除出一件旧丝绒外套。

    丝绒这种东西,一旧就一搭搭,像脱毛似的,见不得人,那件紫红外套还钉着水钻钮扣,新时想必光彩照人,韶韶轻轻取出。

    小邓问:“何用?”

    韶韶答:“无用。”

    她用软纸包好,另外放进抽屉。

    姚女士还有剩下几本书,红楼梦、唐诗三百首,此外还有呼啸山庄,阿嘉泰姬斯蒂侦探小说,以及几本时事来志。

    一切都很正常,但邓志能却认为老太太的遗物如此简单,一定是经过小心整理,心思慎密的他觉得事有蹊跷。

    小邓觉得姚女士像故意要隐瞒什么似的。

    他沉思起来。

    认识韶韶不到一个月,他就替这位伯母诊治。

    姚女士十分喜欢他,他也尊重她。

    一年后,熟了,伯母同他开玩笑:“韶韶结识你,是为着体弱的母亲。”

    小邓回答得当然很好:“荣幸之至。”句法其实不大合理,不过伯母耳朵重听。

    姚女士口角风趣,也算得健谈,但小邓从来不曾自她嘴里听到什么。

    话题总是围绕着韶韶幼时趣事以及五十年代初的香港。

    小邓对这两个题材总也不厌,他爱听到极点。

    像“第一次带韶韶到浅水湾海浴,她才七岁,没有泳衣,不肯下水,我为了使她惊喜,自旅行包里取出一件泡泡纱浴衣,她一见,高兴得不得了,那是我同事女儿穿剩的,不过韶韶不知道。”

    从这些小笔事中,小邓也可得知一个单亲家庭的辛酸,母女生活并不算富裕。

    小邓为此对韶韶更加温柔。

    他一直想结婚,韶韶却说:“给我五年,若无作为,马上结婚,我希望闯一闯,可能扬名万里。”

    小邓没好气地问:“此时,我应该站着还是跪着?”

    自始至终,小邓对于伯母的身世一无所知,只听韶韶说过,外公在三藩市,同舅舅住,两家没来往。

    为什么?

    “因为外公反对母亲嫁我父亲。”韶韶解释。

    “呵,莫非另外有一个三击掌的故事。”

    “小邓,将来你有了女儿,你会那样做吗?”

    “哎呀呀,小姐,上一辈好福气,四子三女,随便哪个不听话,逐他出家门,还剩五六个在身边,现代人最多生一个两个,赶了出去,孤苦终老,谁敢那样做?非爱屋及乌不可。”

    小邓仍然不知道早年的姚家发生过什么事。

    不过韶韶的童年或许就是十分寂寞,根本没有同龄孩子同她玩。

    银相架买了回来,两张照片被放在显著的位置

    邓志能问:“这些年来,你竟没有见过令尊的照片?”

    “小时候不懂得问,等到十一二岁,已知道许多事不该问,二十多岁之际,更不想问。”

    “不好奇?”小邓十分纳罕。

    韶韶看着他“对于自己的事,谁会好奇,人们好奇的,往往是他人之事。”

    没想到小邓认真起来“你事即我事,不算多事。”

    就在那个周未,区韶韶把母亲的房间收拾干净,开了窗户,流通空气,并且打算找人来重新油漆。

    星期一,一早要开例会,韶韶提前上床。

    已经过了十八、二十二,情愿少看场戏,少喝一杯,增加休息时间。

    她掀开薄被,才钻进被窝,就听见咳嗽声。

    韶韶不认为这是她疑心,也许,某一个频率的声音,只有至爱和至亲才听得见。

    她抬起头“妈妈,你有话要说?”

    一片沉默。

    “妈妈,你知道我从来不怕黑。”

    韶韶下床,轻轻走到母亲房间,才进门,脚就踢到一件小小硬物“铮”的一声。

    韶韶连忙开亮灯,低头一看,是两枚锁匙。

    噫,今早翻箱倒筐,不知自何处跌出来,竟没有注意到。

    这是一把什么锁匙?

    只见匙柄上有小小标贴,东亚总行三零五七号。

    韶韶恍然大悟,这是一把银行保险箱锁匙,看样子母亲还有贵重物件。

    韶韶把锁匙收好,那一夜,她没有再听见异声。

    邓志能看到锁匙的时候,十分不置信“我临走之际,每处都看过,地上哪里有什么锁匙。”

    “邓大夫,人总会有走眼的时候。”

    小邓沉默一会儿“此刻当务之急是开启保险箱。”

    当天下午,韶韶便联络银行,带齐所有证件,通过经理,开启保险箱。

    小号箱子里只得一只棕色大信封,没有封口,韶韶伸手进去,把里边的纸张抽出一看,怔住。

    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笔此看了一眼,递给邓志能。

    那是一张香港政府发出的出生证明书,纸张簇新,可知它一直未曾见过天日。

    正确点来说,它是一个女子的出生证明书。

    纸上第一栏便印着姓:许,名:韶韶。第二栏是性别:女,第三栏是出生年月日,第四栏是父:许旭豪,母:姚香如。

    韶韶抬起头来,茫然问:“这是谁?”

    邓志能看着女友“你的出生证明书?”

    “我没有出生证明书,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在上海出生,三个月大时由母亲抱着南下,我进小学靠宣誓纸,因此我也没有香港英国护照,我用的是小绿簿子。”

    邓志能又问:“你有无姐妹?”

    “我肯定没有,但是我希望我有。”

    “那么,”邓志能说“我的结论是,这个许韶韶即是你,你即是许韶韶。”

    “大嘴,你勿要乌搞好不好?”韶韶愤怒了“家父姓区,叫区永谅!”

    邓志能看看四周“我们回家再讲。”

    “这个题目毋须再讲,到此为止。”

    韶韶把那张出生纸重新锁好。

    但是她的双手微微颤抖。

    回到公司里,舌焦唇燥,讽刺上司,斥责下属,对会议开始了还在乱钻的记者厉声说:“坐好!”然后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左眼底下一块肌肉正不住轻轻颤动。

    如果许旭豪是她父亲,区永谅是什么人?

    到了黄昏,因立法局会议仍然进行,新闻室工作如火如茶,韶韶心情反而平复下来。

    谁是父亲有何重要。

    她已成年,已经建立身份,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已经准备结婚,最主要的是,她两岁丧父,没有印象,明知损失不可弥补,早已放开怀抱。

    这分明是上一代的轇轕,与她无关。

    对她来讲,最要紧的是把工作做好。

    想到这里,她金睛火眼批阅新闻稿。

    抬起头,已经晚上十时,拨电话给邓志能,邓大夫在急诊室,也还没下班。

    韶韶坐下来。

    这个都会焉得不繁荣,超时工作,已视作等闲。

    她步行到停车场取车。

    遇一洋同事说:“好圆的月亮。”

    韶韶抬头一看,果然如此。

    汽车电话响。

    是邓志能的声音:“要不要喝一杯?”

    他真是体贴人,此刻一杯冰冻啤酒已可救区韶韶贱命。

    此刻,她再也不用提早回家陪伴母亲。

    捧着啤酒,韶韶说:“真没想到家母把秘密隐藏得那么好。”

    小邓说:“太好了,什么都不讲,我很早就有疑心。”

    “放什么马后炮。”

    小邓抬起头回忆“伯母从不诉苦,你想想,哪有不抱怨的老人家?简直不正常。”

    “真的,‘孝顺儿孙谁见了’便是最大的牢騒。”

    “许多的,孩子们爬在足前仍不满意呢。”

    “家母不是那样的人。”

    “你十分幸运。”

    “可是我自幼失父。”

    “那么,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父亲到底是谁?”

    “要不就是许旭豪,要不就是区永谅。”讲得十分取巧。

    “邓大夫,你才应该到我们新闻室来做发言人。”

    “你出生纸上姓许,宣誓纸上姓区,你的小中大学文凭都是区韶韶,新闻部证件也姓区,身份证护照上也写区。”

    韶韶没好气“你想说什么?”

    “要改姓许也来不及了。”

    “其实我最应该随母姓姚。”

    “那时不作兴跟母姓,非得替孩子找个父亲不可。”

    “结果还不是没找到,吃人的礼教。”

    “那位区先生肯出让姓字,已经不错,法律上此刻你是他女儿,有权分享他的产业。”

    “慢着,你假设我姓许?”

    “是,后来伯母改嫁,所以你跟继父姓区至今。”

    很合理的假设。

    “他们二人在何处?”

    “你若信伯母之言,他们已经去世。”

    “两个人都不在了?”

    “韶韶,你可不需要他们。”

    “你说得对。”她也不会因此爱母亲少一些。

    韶韶一直喝啤酒。

    小邓忽然想起来“伯母去世后你有没有登讣闻?”

    “有,同事们出了许多力,事后亦有刊登启事谢他们一声。”

    小邓沉默。

    韶韶问:“你的意思是,我会自他们处得到消息?”

    “或许不,可能他们已经去世。”

    韶韶有点累,揉揉眼“如果恢复姓许,凭出世纸我可领取英国属土公民护照。”

    “你若申请居英权,一定是首批获得护照的人之一,何必拿三等文件。”

    “可是我已弃权。”

    “我曾苦劝你。”

    “我告诉过你,邓志能,我不喜欢拿英国人给的特权。”

    “那么,你跟我入英籍。”

    “邓志能,我永远不会做任何人的附属品。”

    “区韶韶,我们好似不大像情侣。”

    韶韶微笑“向往那种对白也容易,买本五十年代文艺小说高声朗诵包你满意。”

    “回家吧,你倦了。”

    那夜韶韶缅想往事,七八岁的时候,母亲接了外快回来做,不知是谁,叫她翻译外国电影的中文字幕,一边摊开剧本,一边听声带,重复又重复。那部电影叫巫山盟,男主角一直问:“你爱我吗”然后又轮到女主角问:“你呢,你可爱我”后来她车祸撞断了腿,他误会她移情别恋

    韶韶为他们心急“说呀,你为什么不说?告诉他呀”幸亏最后是大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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