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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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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个人坐在房内。

    时光大幅大幅地跳跃回去,也是一个这样的秋季,刚毕业,做了新旗袍穿身上充大人,一日自外头回来,看见书房内有人

    “韵儿,”母亲在现实世界里叫“出来吃饭。”

    我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额的冷汗,连忙用手拂掉。

    是他。

    他不置信地朝我看“你?”他说:“你是小韵?啊炳,真不相信你是小韵,看着你出生,一团粉红色的肉,真想不认老也不行了。”

    妈妈推门进来“韵儿,怎么叫你不应?”

    “来了,”我回过神来“来了。”

    饭后陪父母看电视,思潮再也没有游荡。

    第二日照常上班,比往日更苍白,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我嘴角永远下垂。

    谁人独自流落在荒岛上还会傻笑?笑是笑给别人看的。

    过了十八岁,谁还会为一朵云一阵风一枝玫瑰一句絮语而笑。

    都是牙膏筒里的假笑,适当的时候挤一些出来应用。

    牢騒同笑脸也一样,时不时要发一发,否则别人以为阁下对生活太满意,未免沦为老土,故此千万记得要抱怨数句。

    只有叹息声不由控制,一下子泄露心中之意。

    小老板见我进门,便说:“左文思找过你。”

    “找我做什么?”我问“电话是你听的?”

    “他约你吃饭,”他说“你马上去,这也是公事,我希望他能帮我设计。”

    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我?

    “不不,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韵娜,你也太老实了,谁对什么有把握呢,谈生意谈生意,可见得谈谈就成功了,谁要你担保?”

    “台子上一大堆功夫要做。”我没好气。

    “那么做完马上去。”

    “你怎么同他聊起来?”

    “我们本来是认识的。”

    “我同他提一提。”我说。

    “表情要迫切点。”

    我只好笑。

    老式的办公室有老式的好处,鸡犬相闻,不愁寂寞,但专心要写一点东西的话,真要有点定力才行。

    我咬着笔,正想写一篇预算。

    那边尹姑娘接了个电话,明显是男友打来的,马上用手支着腮,娇不胜力“唔,不知道你说呢”

    我也接过这样的电话。我的思潮飞出去老远。“小韵?听说你喜欢吃大闸蟹,并喝杯莫停作陪。少女不应有老太太的口味,不过我订了十只最大的肥蟹,今晚出来如何?滕伯母?她在巴黎购置新装,每次都要亲自去,因有一爿店开着,当然不赚钱,不过是有个去处给她过日神,喂,到底出来不出来?”

    我暗自出神。

    “王小姐二号线。”外边叫。

    “啊。”我连忙接电话。

    “我是左文思。”

    “是,”我问“怎么样?”

    “今天出来拍照。小杨都准备好了。”

    “我在上班。”我提醒他“而且上次说好星期天的。”

    “下班后?”

    “累得眼袋发黑,有什么好拍。”

    “不要紧,憔悴有憔悴之美。”

    我从来没美过。

    “已经答应好我,你可不能出尔反尔。”

    他真有办法。

    “我可以早一小时下班,不过,你要答应曹小开,替他设计运动服。”我说。

    “这曹某真死心不息,好,我替你想想。”左文思说。

    “真的?那我三点可以出来。”

    他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松一口气,但愿下次左不要叫我拍照。我并不美,而且根本不上照。

    就算准时赴约,他也永远说他已等了很久。

    “谁相信。”我说道。

    “你瞧这胡髭,”他指指下巴“都是等你的时候长出来的。”

    他一向会说话。

    那是著名的。

    我下楼去见左文思的时候,他倒真的已经等了很久。

    三点钟我接了一个电话,说公事说足二十分钟,再收拾一下,共花掉半小时。

    但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双手插在袋中,微笑地看住我。

    真叫人心软。

    天还是灰暗,下毛毛雨,混着工业区飘浮着的煤灰,脏得离奇。

    不过他的姿势一点也不像站在小贩摆摊与工友出入的地方,他像站在初春的巴黎,在狄拉贝路的咖啡站外。

    他说:“你看上去很好。”

    “我今天穿了新衣。”

    “漂亮的裙子。拉夫罗兰?”左文思说。

    “是。”我说“姬娜借给我的。”

    “你应该穿我设计的衣服。我们走吧。”他拨一拨我的头发“头发若留得长些更好。”

    “男人总喜欢女人留长头发,一种原始,毫无意识的喜爱,因为长发牵绊,不利于女人,使女人看上去柔弱,他们高兴了。”

    左文思深深看我一眼“你太敏感,且疑心太重。”

    我知道。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我问:“你也设计运动装吗?”

    左文思说:“并不,所以拒绝,但曹氏接的都是运动衣订单。”

    “愿意帮忙?”我说。

    “在公事上,我并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左文思说“我相当精明,不易相处。”

    “私底下呢?”

    “你那么聪明,相信已看穿了我的真面目。”他低着头说。

    许久之前,我喜欢观察人的心意,但现在,人家说什么,我愿意听什么。

    我并没有看穿左文思的真面目。我不再有兴趣。

    我说:“我只知道你喜欢我,认为我够资格为你的时装充模特儿。”

    他转头看我一眼,微笑。

    小杨的影室陈设很伟大,看得出落足本钱,这年头做生意讲装璜。

    他有化妆师,把我头发往脑后一勒,开始替我画大花脸。

    画完之后,我一看镜子,吓一跳。

    像等待毒品救急的瘾君子。

    我问:“眼窝真要如此深,嘴唇要这么浅?”

    他们把我头发统统束起,移向一旁,然后使马尾巴开花,像喷泉似洒开。

    左文思问:“如何?”

    “像一只用破了的稻草人。”我说。

    大伙儿大笑。

    我穿上左文思的精心杰作,最喜欢他一件黑色细吊带的绸衣,吊带只绳子般细,随时会断开似的,非常令人担心,于是设计已达到目的。

    摄影师为我拍照。

    一致通过我有最好看的足趾,小小一只只,如同孩子,不像一些人,穿高跟鞋穿坏脚,拇趾特别弯曲粗壮。故此叫我赤脚。

    才拍三件衣服,我已嚷累,不肯再往下拍。

    我还以为一小时可以拍妥,这样下去,难保不到天亮,我已经在这影楼里耗了三个半钟头。

    左文思说:“你现在知道模特儿不好做?”

    我咕哝:“会计师亦不好做。”

    正在这个时候,摄影助手说:“淑东小姐来了。”

    我一抬头,看到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浅笑着进来。

    我有点意外。

    这种时间走上来,且人人认识她,不见得是客人。

    那么是谁?

    只见她头发剪了最时尚的式样,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与她的年龄不甚配合,但看上去并不觉太不顺眼,面孔保养得很好,但毕竟四十是四十了。

    她是个很优雅的女人,看得出环境极佳,身上配戴都尽其考究之能事,一只小小的鳄鱼皮手袋,最斯文的鲸皮鞋,左手无名指上戴一枚大钻戒,手表是时兴那种古画样式的,密密麻麻嵌着宝石。

    谁?

    左文思的秘密情人?

    我暗暗留意文思的表情。

    他不甚愉快,淡淡地跟她说:“你怎么来了。”并没有欢迎的意思。

    我深觉诧异,她是谁?

    我尽量不把那个“谁”字露在面孔上。

    “我路过,在楼下碰见小杨的秘书,她说你们在这里工作,我猜想你们或许会肚子饿,带了些点心上来。”她十分温柔地说。

    左文思仍然是那种口气“我们没空吃。”

    这个人是谁呢?

    左文思是个极其温柔礼让的人,我不能想象他会对任何人这么不客气与这么冷淡。

    况且这个人又这么温驯低声下气地待他。

    我有点看不过眼。后来一想,关我什么事?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每个人都有他的心事。

    我别转面孔,乘机到更衣室去换衣服。

    到穿回我旧时衣服的时候,那位女客已经走了。

    可怜的女人。

    小杨低声说:“你不该这么对她。”

    左文思不出声。

    “她实在关心你。”小杨说道。

    “别理我。”

    “文思,你也要想想,你之有今日,还不是她给你的。”

    左文思刚想说话,见到我出来,便住了嘴。

    事情就很明白了。苦学生在他行业中要爬起来占一席位置,没有人提拔一把是不行的,于是这位女士慷慨地运用她的权力,而左文思得到他想要的,也付出代价。

    事后,事后总是一样的。

    他认为他不再需要她,而她也再留不住他的心。

    真可悲,这种老套的故事不时地发生,而当事人好此不疲,欲仙欲死地乐在其中。

    没想到清秀的左文思也是其中一名。

    我说:“改天再需要我的话,你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找到我。”

    左文思说道:“签一签这份简单的合约再走,每小时你可得到一百五十元的酬劳。”

    “大买卖。”我笑说。

    小杨说:“别忘记,走红之后,另作别论,人总得有个开始。”

    左文思面色甚坏,适才之兴高彩烈全数为那女人扫走,他颓丧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小杨当然也看出来,他说:“来,韵娜,我送你。”

    “我也不用人送。”我扬扬手“各位再见。”

    小杨拉住我:“胡说,来,我同你一起走。”

    他替我穿上大衣。

    下楼时我看了左文思一眼,他如遭雷击似的,幻成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小杨说:“他非常情绪化。你同他不熟,没有看过他发脾气吧?吓死人,工厂有一批衣服做得不理想,被他逐件推到电剪下去剪得粉碎,红着眼,疯子一样。”

    “他们艺术家是这样的。”我说。

    “文思可不承认他是艺术家。”

    我说:“左文思说他只是小生意人。”

    小杨说:“你很清楚他。”

    他并没有提到那个女人是谁。

    我也没有问。

    不是我欠缺好奇心,而且我与左文思不熟,犯不着追究他的事。

    在如今,投资感情比以前更不容易,还是自己守着有限的资产好一点。

    谁没有阴暗的一面,要相信一个人会忘记过去是很困难的事,左文思不能。我亦不能。没有人能够。

    看到他这一幕,并没有令我对他改观,我们只是朋友,友情是不论过去的。

    小杨说:“韵娜,我在此地替你叫车子。”

    “好。”

    我上街车,与他招手道别。

    左文思许久没有再打电话来。

    我只在报上看到他的消息:某专栏作家在教导读者吃喝穿之余,批评左文思傲气十足,不肯接受访问。

    某名流太太说:她想也不会想穿着本港制服装,除非是左文思的设计。

    在这一段时间内,我仍然穿着姬娜的施舍品。

    姬娜问:“你与左文思之间没有了?不听说他同你在一起。”

    他被我知道了秘密,不高兴再与我做朋友。

    “你怎么不把他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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