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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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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没有上楼,趁着酒意,我独自散步,越来越远,忽然之间,发觉自己已来到文思住的地方。

    我走上三楼,他说他的门永远为我所开,我相信他,到了门口,我伸手按铃。

    没有人应门,我转头走,随即停止,我蹲下掀开门毡,那管小小的锁匙果然还在毡下。

    我拾起它,放在手心中一会儿。

    本想放回原处,终于忍不住,把它插进匙孔,轻轻一转,大门应手而开。

    我曾经数度来过这里,恍如隔世,其实只是不久之前的事。

    他的屋子仍然老样子,有条理的乱,无数料子的样板摊在地板上。文思老说,他最痛恨一小块一小块的样板,看来看去看不清楚,是以厂家给他送料子,都是原装成匹地送到。

    我穿过花团锦簇,但都是黑白两色的料子,来到厨房,想做杯咖啡吃,忽然听到人的呼吸声。

    不,不是人。

    是动物,我凝住,怎么,文思养了一只狗?

    我放下杯子追踪,喘息声自房内传出。

    我犹疑一刻,轻轻推开房门。房内的景色使我化成石像。

    人!是人,两个人。两个赤裸的人拥抱在一起,在床上。

    我的心直沉下去。

    文思另外有人,我慌忙地退出,想无声无息弥补我大意的错误。

    床上两个人被我惊动,两张面孔齐齐错愕地向我看来。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与他们接触,我如看到了鬼魅,脸上肌肉,不试曝制地抽搐跳动起来。

    我多么想转身逃走,但是双腿不听使唤,如同被钉在地上,我背脊爬满冷汗,我似站在卧室门口已一个世纪,但是我知道不过是数秒钟的事。

    床上的人竟是文思与滕海圻。

    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在那一刹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的面色比我的更灰败。

    终于还是我的身子先能移动,我眼前金星乱冒,耳畔嗡嗡作响,但是我没有尖叫,没有说话,我转身离开文思的寓所。

    我不会相信,临走时我还替他们带上房门。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我心出乎意料的平静。

    原来是这样的一件事。

    到这个时候,我终于决定回北美洲继续流浪生涯。

    这个城市的风水与我的八字不合。

    连飞机票都订下了。

    这次因为心念已决,一切默默进行,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见,家人也看得出来,就不多言。

    我忽然想结婚。把过去都塞进一间密室,紧紧关上门,永不开启,将锁匙扔到大海里,或是埋葬在不知名墓地。而这一切都需要有人帮我。伴侣,像姬娜的阿张,一个宽容镇静的伴侣。

    这次到北美,一定要专注地选择结婚的伴侣。

    还来得及,抱定宗旨向前走还来得及。

    我忙着添置御寒的衣物,完全像个没事人。

    一直想买张丝棉被,加条电毯子,就可以过十全十美的冬天。

    那时拿了电毯子去修理,电器工人取笑我“蜜糖,你需要的是一个男朋友。”

    我马上答:“但还是电毯子比较可靠。”

    这天上街,左淑东的车子一直跟着我,她喜欢用这个方法,如果她是男人,怕也有女人上钩。

    我假装没有看见,她下车来叫我。

    我抬头,在街上,我对光,她背光,我眯起眼睛看她的面孔,吓一跳,她没有化妆,完全看不出轮廓,眉毛不存在,眼睛没有界限,嘴唇呈灰白色,皮肤的毛孔很粗,她张嘴同我说,要与我谈谈。

    我很直接地说:“我不能帮助他。”

    “请你上车来。”

    我不肯,司机把车子停在马路中心,后面一列汽车拼命按号,交通警察过来发告票。

    她拉着我,我仍然说:“没有人可以帮他。”

    她嘴唇哆嗦“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救救他。”

    “这是他的选择,你不必太担心。”

    “不一一”

    警察过来说:“请你们上车,车子必需驶离这里。”

    我连忙抢前两步,挤向人群中。

    “韵娜,”左淑东追上来“他不是自愿的,他一直不是自愿的,他需要你。”

    我不愿意再回想到那丑恶的一刹那。

    “文思现在很紊乱,他需要你。”

    我不去理她,急步走,撇开她,我急急步行十分钟,再回头,已经见不到她。

    我松一口气。

    我听人说,他们那种人很难回头,也没有必要回头,他们有他们的世界,自成一国。

    我深深叹息。

    姬娜来看我,替我添置些必要的东西,问我带还是寄过去。

    美洲有谁替我收东西?都是要付税的,别天真了。

    外国哪有人肯先替你填钱出来,是爱侣又如何,那是一个爹亲娘亲不及钞票亲的国度。

    那天晚上左淑东又出现,她没有妆粉的面孔有点像枉死的女鬼,更可怕的是左眼肿如瘤,一整围青紫蔓延至颧骨,分明是给谁打了一记。

    姬娜在街角见到她,一声短促的尖叫,问我这是谁。

    左淑东过来拉住我“我同他摊牌,如果他不放过文思,我会同他拼命。”她声音焦急,有点混乱。

    这个他,自然是滕海圻。

    我不要听。

    “你真是置文思不理?”她声嘶力竭。

    “文思怎么了?”姬娜问。

    左淑东说:“他把自己锁在房内已经好几天不出来”

    我开口“我自顾不暇,顾不到他。”

    “韵娜。”姬娜叫住我。

    左淑东的眼泪滚下来“我不该瞒你,我该向你说明文思是那种人,但是没有勇气,好几次,他同我说,要与你结婚,要从头开始。”

    “他永远离不开滕海圻。”

    “你怎么知道?”

    “你离得了他吗?”我反问。

    “你怎么知道?”她退后一步。

    “当然我知道。”我说。

    “你究竟是谁?”她颤声问道。

    我伸出手腕“看到没有,我为他,伤成这样子。”

    左淑东惊呼一声,她面色大变,我可怜她,同她说:“我不会再与那个人斗,我也是他手下败将。”

    我拉着姬娜走。

    姬娜一肚子疑窦,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我与她在茶室坐下,我叫一客冰淇淋,吃到一半,忽然反胃,顿时呕吐起来,我呕了又呕,把餐厅领班都惊动,以为食物有问题。

    姬娜扶我到洗手间清理身上的秽物,然后到她那里休息。

    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怕同她说了,她又同自己人阿张说,阿张又同他自己人说。

    自己人又有自己人,没到几天,全世界都晓得这件事。

    姬娜问:“那是文思的姐姐?”

    “是。”

    “谁打她?”

    “不知道,不必替她担心,她很有办法,谁敢太岁头上动土,那个人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谁?”姬娜很紧张“谁那么暴力?”

    我翻一个身,不要理她。

    “韵娜”她着急。

    “嘘,看电视,阿张一会儿就要打电话来。”

    姬娜拿我没折,只好气鼓鼓地对牢电视。

    我一直躺着,没有睡。

    电话来的时候是我先听见,我以为是阿张。

    姬娜匆匆地把话筒交给我“是你母亲找你。”

    我担心父亲出事,整个人跳起来。

    “韵娜,文思在医院里。”母亲很慌张。

    “谁通知你的?”我不很兴奋。

    “他的姐姐。”

    “他们一家人都涸其张。”

    “不,韵娜,文思真在急症室里,医生同我说过话,我求证过,你要不要去看他?”

    “什么意外?”

    “他自杀。”

    “我马上去。”

    我放下电话。

    我闭上眼睛,眼皮是炙痛的,我看到滕海圻英俊潇洒的面孔凑向过来,渐渐放大,模糊,忽然之间他的面孔变了,变成三角形的毒蛇头,蛇信滑腻腥红,黏上我的面孔,那条狰狞的毒蛇的尖齿咬上我的肉,一口又一口,咬完一口又一口,我浑身刺痛,汗流浃背。

    毒害完我,现在又轮到左文思。

    我们一定要联合起来寻觅新生,一定要。

    我赶到医院去。左淑东并不在。

    我要求护士给我见病人左文思。

    护士说:“他尚未脱离危险期,你是他什么人?他不方便见朋友。”

    “他的姐姐呢?”我焦急地问“是他姐姐通知我。”

    “她自己也正接受治疗,刚刚替她注射过,精神比较稳定了,你可以见她。”

    “好,请带我去。”

    护士像是自尸体冷藏间里踏出来般。冰冻地看我一眼,像是在说:我带你?你想!

    她开口:“在四楼,4070室”头也不回地走开。

    我一时间摸不到电梯,只得走楼梯上去,奔到第三层,胸部像是要炸开来一般,双腿发软,勉强再换上一层,在长廊上找407,终于看到门牌,似看到亲人的面孔般,推门进去。

    看见左淑东靠在床上。

    她神色惨白,见到是我,伸出手来。

    我让她握住手,她同我说:“坐在我身边。”

    我坐过去。

    我问她:“文思怎么了?”

    她并没有答我,她只是说:“我们很小的时候,非常的穷,什么都没有。我与文思都爱吃一种面包,当时卖三毛钱一只,外头有椰丝,当中夹着很甜的奶油,但没有钱,经过士多,看见小玻璃箱内装着这种面包,老站在那里看。”

    我很焦急,我要知道文思到底怎样,而她偏偏跟我说不相干的事。

    是医生替她注射后的反应,过度的镇静葯物使她想起久久已经忘怀,藏在心底的往事。

    “那士多老板是一个猥琐的中年人,他捏着我膀子,另一只手拿着奶油面包,同我说,只要我肯听他的话,以后天天可以吃面包。我刚在踌躇,文思已经一把将我拉走,那年我十三岁,文思眼中发出恶毒的神色,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的呼吸在这时也渐渐畅顺。

    我柔声问:“文思,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左淑东仍然不答我,她自顾自说下去“他那种眼色,在我决定跟人同居时,又看到一次,充满怨毒,像是要喷出火来。”

    我不出声。

    她却紧紧地拉住我的手,长指甲直掐到我手腕的肉里。

    我也不觉得痛,就是那样让她死命地捏着。

    “但是为什么他又自甘堕落?我是为他,他又是为谁?我嫁给滕海圻,我付出代价,使滕帮他成名,一切是我安排的,他又为什么被滕海圻糟蹋?难道我们两人真那么贱?命中注定,一定要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

    我叹气“你休息一下,别想太多。”

    她喘着气,眼泪流下她已经红肿的眼睛。

    我问:“文思到底如何?”

    “他”

    这时有护士推门进来“谁要探访左文思?他可以见人了。”

    “我。”我马上站起来。

    “跟我来。”护士木着脸。

    我并不怪她,换了是我,我也看不起自杀的病人。世人有那么多人患着千奇百怪的绝症,想向上逃卩求些时日而不可得,偏偏有人视大好生命若玩物而自寻短见。

    她与我走进楼下病房:“三分钟。”她吩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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