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律师说:“你毋须认识他也能承继他的遗产,这是我们的地址,邱小姐,你随时可以过来办手续,约一年后你便可以正式接收。”
“我可有选择?”
王律师答:“何必拒绝长者临终之前一番好意,邱小姐做这行这样出色,有口皆碑,可见蓝先生眼光过人。”
“生意一直由谁打理?”
“蓝先生的朋友。”
接着是好几分钟的沉默。
王律师见邱晴无话,便放下文件,站起来告辞,他向邱晴微微一鞠躬。
邱晴亲自把他送到门口唤司机送他一程。
她静静回到办公室里,一言不发,过一会儿,唤人送一小杯白兰地进来。
喝到一半,有人推门进来。呀,小事上出卖了麦裕杰,他始终没有学会礼貌这一门学问。
邱晴抬起头来。
他坐在她对面“恭喜你快成为这个行业的钜子。”
邱晴说:“这并非你心中的话。”
“当然不是,小晴,你若不适可而止,就永远不能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邱晴一怔,她不知道他也知道做普通人多幸福。
“我还以为你会结婚,那人叫什么,曾敏新?抑或是斐易生?”
邱晴不去睬他。
麦裕杰说下去“婚后你总得跟他走进高贵美丽的新世界里去,飞上枝头,把我们这些人撇下不理,即使狭路相逢,也会说声‘先生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邱晴诧异地说:“杰哥我从来不知你有这样伟大的创作天才。”
麦裕皆拼着她“小晴,我俩针锋相对好几年了。”
“对不起,杰哥,人总得保护自已。”
“你小时候爱过我。”
邱晴莞尔“真的,孩子时什么都爱得一塌胡涂洋娃娃、新衣裳、巧克力糖、过年、看电影世界多美好,没有瑕疵缺点,吃了亏哭一场也就完了。”
麦裕杰反问:“你急召我来干什么,你不再需要我。”
“我一时忘记这点。”
麦裕杰叹口气,把她桌上剩下的白兰地喝净。
他说:“我肯定你会成为本行的人才。”
邱晴却说:“杰哥,你再不戒酒,我也肯定你会拥有一个肿胀的肝。”
“你看,你一定比我成功,”他讪笑“你有学问,你有常识,再加上你不爱任何人。”
“杰哥,”邱晴站起来恳求“你快要走了,我们不要争执。”
麦裕杰只是笑“真是,谁叫我爱你呢。”
邱晴并不知道不爱任何人有这般好处,想想也是,不然的话,晚上怎么能够心平气和穿戴整齐了前往贡家作客,有这般好处,她几乎决定永远不爱。
北先生先迎出来。
他胖许多,眼角有点儿浮肿,精神倒还不惜,一直感激邱晴在他缺席时照顾他的家,感恩是老式人的美德,邱晴默默接受。
她利用这个机会,缓慢但清晰地问:“贡先生,我小时候就已经见过你吧?”
北健康今夜与家人团聚,精神松弛,不设防之下顺口而出:“你与心伟刚刚出生,真是可爱,本想两个都要,奈何你母亲不舍得。”
话说出口涸葡定是讲错了,一时又不知道错在哪里,连忙留意邱晴的神色,见她仍然笑眯眯,才略略放心。然而已经有点儿不安。
邱晴说:“心伟与我都长得像母亲。”
“嗯,嗯。”他已有防范之心。
邱晴笑了,忽然伸出手来,握住北健康的手“你仍然不肯告诉我?不要紧的,你说好了。”
北健康把手挣脱,惊疑地看着邱晴。
“你是我的父亲对不对?”
北健康愕在那里。
邱晴微笑“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知道!”
北健康不出声,隔一段时间,他才用干而涩的声音说:“我太太全不知情。”
邱晴忍不住笑出声来,幸亏他俩单独坐在露台上,没有人听见。
邱晴轻声反问:“贡太太不知情?”
北健康急急说:“当然,她是老实人,她只知孩子是抱来的。”
邱晴笑答:“我坦坦白白告诉你,贡先生,她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她知道?”贡健康手中的啤酒泼出一半来。
邱晴感喟,老式女人有的是涵养功夫。
只听得贡健康嚅嚅说:“是,她知道。”他低下头“二十多年来她一句话都没多过,可见是知道的,她不想我疑心,是以装作没事人一样,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让它继续成为秘密好了。”邱晴拍拍他的手。
“心伟知道吗?”
“你看他多快乐,管他知不知道。”
“你呢?”贡健康双眼红了“你怎么样?”
“我好得不得了,贡先生,你看我,我不会叫你失望。”
“你母亲不肯跟随我”
“嘘,贡先生,他们出来了。”
北太太张望一下“你们讲完没有,心伟的女友来了。”
邱晴笑道:“就来。”
待贡太太走开,她转问贡健康:“你在什么地方结识我母亲?”
“一间叫得云的广东酒楼,她在那个地方沏茶。”
邱晴站起来,走到客厅去,挺一挺胸膛,笑着招呼说:“心伟,程小姐在哪里?”
早知她也不拆穿,到底年轻,没有修养,事事寻找答案,一定要追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
她歉意地往后望,贡健康靠在露台栏杆上,她为他添了桩心事。
每个人都是知道的,不然她哪里这么容易登人家的堂入人家的室。
心伟笑着出来,一手拉着程慕灏“我说她幸运,她还不信。”双眼看看女朋友。
邱晴忍不住说“怎么不幸运,贡太太是最好的母亲,将来也是最好的婆婆。”
一转头,发觉贡太太就站在她身后。
邱晴搂住她肩膀“贡太太对我最好。”
程慕灏笑“那是因为你可爱呀,伯母也许看我不入眼。”
北太太暗暗落下泪来。
总得有牺牲,邱晴想,没有人的快乐可以完全。
心伟说:“母亲今日高兴极了。”
邱晴说:“你要好好对待母亲呀。”
心伟说:“我一切以母亲为先。”
程慕灏笑嘻嘻“那我与妹妹结伴。”
她拉着邱晴的手,一直走到书房里去,攀谈起来,她比邱晴小两岁,家里只有一个哥哥,还在念博士学位。父亲在大学里当舍监,最记得贡心伟这个顽皮学生。
还有,她最喜欢的花是栀子,最喜欢的颜色是淡蓝,最喜欢的作家是费兹哲罗,最喜欢的蜜月之地是波拉波拉。
邱晴静静聆听。
她喜欢程慕灏的声音:清脆、活泼、天真、充满憧憬,邱晴希望她也有那样的声音,不然,怎么能走进那样愉快的世界里去。
邱晴仍然吃得很少。
饭后她率先告辞,她走后贡健康才可以抬起头来。
心伟说:“我送妹妹下去。”
宇宙夜总会的车子已在楼下等候,邱晴却没有即时上车,她靠在心伟的肩膀上良久。
她看着兄弟说:“我俩都算幸运。”
心伟与她心灵相通“是的,我俩有惊无险。”
她拍拍他的肩膀,刚要走向车门,贡心伟拉住她“你都知道了吧?”
邱晴诧异地抬起头来“知道什么?”
心伟看不出一丝破绽,不好开口。
“父母亲与女朋友都在楼上等你,贡心伟,很少有人得到如你那么多。”
她登上车子,吩咐司机驶回家去。
那夜,邱晴发觉炎夏又将来临,可怕啊,汗流浃背的燠热,就算静着不动,体内不断渗出汗来,令人一边擦汗一边叹息,每一个地方都反射着阳光,刺痛眼睛,直至立秋,暑气都丝毫不减。
邱晴坦然接受夏季,她觉得是一种治疗,以毒攻毒,活得过每一个夏季,都是一项胜利。
这个夏季特别长,她送麦裕杰上飞机赴三藩市,又到东京郊外扫蓝应标的墓,心伟又在这个时候订婚,她还想抽空与朱外婆见面。
麦裕杰笑着对她说:“别把我产业蚀光。”
有一个艳妆红衣女,老跟在他不远之处,邱晴假装看不见。
他至怕寂寞,乘飞机短短的时间,也要人陪,他也当然一直找得到人。
麦裕杰摆摆手,与红衣女走进关口。
邱晴刚欲离去,他又出来叫住她,这时他再也忍下住,把邱晴紧紧抱在怀里,将她的头按在他胸膛里,他的下巴,枕着她头顶。
邱晴刚洗过头发,一阵海藻似香味若隐若现触到他鼻端,他感触良多,忽然记起他已失去生命中最宝贵的人,不禁落下泪来。
邱晴掉转头安慰他“我们一有空便来看你。”
红衣女也出来,静静等候一旁。
邱晴这才看清楚她的面孔,肯定她比自己年轻,五官可说是佳,身材绝对是优。
她的表情平和,邱晴与她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
邱晴很放心,这女郎会照顾麦裕杰,借此换取护照、恒产、现款,有天分的话,还能借此扬名立万。
邱晴别转头离开飞机场。
麦裕杰这一走,她就真正与往事切断,旧世界里的人。一一离她而去。
麦裕杰说得好:“你比我们无论哪一个都更懂得照顾自己。”
他说得对,姐姐要是活到今日,也一定学会自爱的秘决。
人人一生只配给得一具皮囊,与之厮混纠缠数十年,躯壳遭到破坏,再怜俐的精魂也得随它而去,不能单独生存,看穿了这一点,不自爱是不行的。
邱晴已决定要活到耄耋。
她缓步走往飞机场的停车处。
有人在那处等她。
邱晴看到他,涸仆气地说:“郭先生,有什么消息?”
小冰拉开车门让她上车,把车子驶出停车场,他说:“得云酒楼,在五十年代的本市,是一间颇出名的饮宴场所,分两层楼营业,湾仔一带,无人不晓。”
“今日还在不在?”
“地皮当然在,”小冰笑笑“酒楼已经拆卸,此刻的大厦叫原宿百货公司,沧海桑田。”
“啊,那里,那附近有一条桥。”邱晴想起来。
“是,叫鹅颈桥。”
“我仍想到彼处去看看。”
“没问题,我们此刻就去。”
“谢谢你,郭先生,你做得很好。”
小冰欠一欠身,缓缓说下去:“得云酒楼的格局与上环的陆羽相仿,你总去过那里吧,已经成为一个名胜,木地板擦得干干净净,钢扶手铮亮,墙上挂着各式镜框字画,招待拿着大水壶来冲茶,还有,晚上有粤剧演唱。”
“我知道,家母做什么职位?”
小冰不语。
邱晴自然猜到,她微笑,有姿色的女子,名义上无论是什么身份,实际很难躲避异性的纠缠。
小冰把他小小的旧车停在附近马路,与邱晴走进百货公司的电梯,下降到地库。
邱晴问:“这里,就是这里?”
“还没到。”小冰胸有成竹。
地库是百货公司的茶座,邱晴觉得小冰满有心思,静静挑一张角落椅坐下来。
小冰买一杯冰咖啡给她,所费无几,一样香甜可口,沁人心脾,邱晴一口气吸进半杯。
他身后有个人,小冰说:“这是得云酒楼当年的厨房清洁工人周女士,她一共做了十年。”
邱晴抬起头,看到一位身材胖胖约六十左右的中年妇人,呵,小冰找来了活的见证,她感激地看着他,一时语塞。
小冰说:“周女士愿意回答你的问题。”
他们坐下来。
那妇人很和气,小冰大约与她讲好,是以她静静等候问话,但邱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终于她问:“你可记得邱小云,当年约二十岁左右。相貌与我差不多。”
周女士端详她,然后笑了“得云的女招待都很好看,全部大眼睛小嘴巴,老板娘精心挑选的嘛,生意好小费多,不怕没人做。”
邱晴不甘心,把随身带着的小照取出给她看“这是邱小云,你完全不记得她?”
周女士特地取出老花眼镜细细查视照片,她说:“没有印象。”
邱晴十分失望,过一刻她又问:“女侍的生活可好过?”
周女士答:“她们都有固定的客人。”
邱晴已不知如何问下去,她额角冒出冷晶晶的汗珠来。
她不着边际地问:“当时最红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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