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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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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知的妇孺。

    那日他回来吃晚饭。

    问我:“路加说你下午到办公室来过。”

    “是。”

    “想参观我工作地方?”

    “是。”

    “改天约个时间,我叫路加带你逛,我们有三百多个员工,近百部电脑,写字楼占地面积有三万平方米。”

    “你现在很有钱吧。”

    他一呆,笑出来。

    我看着他。

    暗于琛温和地说:“有钱?有足够的钱,早就不做了。”

    “但你早期太浪荡,你自己说的,所以下半生要拼命工作,弥补过去少年的不羁。”

    “你倒是很了解我。”他有点意外。

    “你一定富有。”

    “富足是一种心理状况,最富有的是满足的人,富有与金钱并无大的联系,承钰,这一点你要记得,三百亿与三千亿有什么分别。”

    “但贫穷太可怕,”我说“我差些被赶至马路睡觉,记得吗?”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要你忘记它,永永远远把这件事自你脑袋驱走,好不好?”

    我苦笑“恐怕一辈子都记得呢,从没觉得那么凉那么怕,从此之后,再也不怕蟑螂蚂蚁毛虫这些东西,只怕被赶出屋子。”

    他不以为然“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忧虑。”

    “但是你会结婚。”

    他很狡猾“你也会结婚。”

    “你真认为我会结婚?”

    “当然,女大当嫁。”

    “嫁给谁?”

    “大好青年。”

    “像邓路加?”

    “路加有什么不好?人家是世家子弟,邓氏五代住在本市,祖宗做过清朝的官,曾祖是总督的幕僚,并非一般暴发户可比。”

    “我不关心。”

    暗于琛一直说下去:“邓家托我带路加出身,他才到我处来做一份差使,你别看轻他,将来他的王国大于傅氏。”

    我忽然想起“你呢,你为什么一直流放在外?”

    “我的故事截然不同。”

    “你从来没说过。”

    “你一直没问。”

    “傅家有些什么人?”

    “我还有三个姐妹”

    “她们在什么地方?”

    “都住在本市。”

    “你从来不见她们。”

    “我们不是一母所生。”

    “我明白了,你是私生子,你父同你母没有正式结婚,他们姘居生下你。”

    “承钰,你的坦率时常使我难堪。”

    “是不是?”

    “是。”

    “他们对你不好?”

    “家父很怕大太太。”

    不用再说了,他一定吃尽苦头。

    “你母亲呢?”我说。

    “她去世早。”傅于琛说。

    “你是孤儿?”

    “一直是。”

    “我也是,”我拍胸口“我也一直是孤儿。”

    “你说得不错,承钰,我们俩都是孤儿。”

    我与他沉默下来。

    饼一会儿我问:“后来呢。”

    “在我三十二岁那年,家父去世。”

    “那是我认识你的那年。”

    “是。”

    “发生了什么?”

    “他把遗产交我手中。”

    “你不是说他怕大太太?”

    “他死了,死人不再怕任何人。”

    “那个老虔婆还活着吗?”

    “活着。”

    “啊呀,她岂非气得要死?”

    “自然,与我打官司呢。”

    “她输了。”

    “我持有出世纸。”他微笑。

    “所以你们父子终于战胜。”

    “可以那样说。”

    “你们付出三十三年时间作为代价?”

    “也可以那样说。”

    “快乐吗?”

    “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我必须做的,与快乐有么关系?”他叹口气“事实上世上一切同快乐有么关系?”

    “你与我在一起,也不快乐?”

    “承钰,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是吗,唯一的?马小姐呢?”

    他怔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谁告诉你她姓马?”

    我不出声。

    “你不要碰她,知道吗?”

    我大大地觉得委屈“你保护她,而不是我?”

    暗于琛冷笑“我太清楚你的杀伤力。”

    “我”

    他已站起来离开,不给我机会分辩。

    我怒极,伸出脚大力踢翻茶几,茶几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倒下,打在地上,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万片。

    暗于琛没有回头看我。

    他有他的忍耐限度,我过了界限,自讨没趣,乏味。

    我们时常三两天不说话,僵着,直到他若无其事地与我攀谈起来。

    这次我一定会认真地得罪他。

    他愈保护马小姐,我愈不甘心。

    第二日就约邓路加出来。

    随便地问起他的家世,在一杯冰淇淋时间内,他说了许多许多许多。

    三个姐姐,他是独子,全是同胞而生,自小疼得他什么似的,他最早学会的话是“弟弟真好玩”因为人人抱他在手,眯眯地笑,说的全是这句话,祖父母、父母、叔叔、姐姐、店里的伙计,都争着宠他。

    这时不得不承认邓路加本性纯良,他并没有被宠坏,待人接物非常稳重,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

    姐姐送的跑车,不敢开出来,怕父亲说他招摇,可见家教是好的。

    暗于琛想把我嫁入邓家。

    但是,循规蹈矩的男孩子只能娶规行矩步的女孩,周承钰是裁坏了的衣服,再也不能翻身。

    “愿意见家父家母吗?”路加问我。

    我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做,已经心虚,伯父母像是照妖镜,邪不胜正,无事不登三宝殿,见来作甚。

    我有种感觉,这一关不好过,傅于琛有些一厢情愿,他偏心于我,对我另眼相看,所以认为邓家的长辈也会如此,多么天真。

    与伯父母见了面,如果他们问“傅小姐,怎么令尊不与你一起”我怎么回答?说“我不姓傅我姓周”?

    一下子就拆穿了西洋镜。

    “在想什么?”路加问。

    “没什么。”

    “总觉得你有时会像元神出窍似的,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

    我微笑“一飞出去同梦魔皇大战三千回合。”

    路加大笑起来,他说:“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有趣的女孩子。”

    但在这表皮下,周承钰是一个极度欠缺安全及悲哀的人。

    路加握住我的手“我要等你长大。”

    “我才不要长大,永远做十五岁多好。”

    “你不像十五岁。”

    痛苦塑造性格,路加也不像二十三岁,很多时他比我幼稚。

    陪他说了那么久闲话,渐渐进入正题。

    笔意不在乎地说:“他们好似已论到婚嫁。”

    路加一怔,随即想起来“你指傅先生同马小姐。”

    “嗳。”

    “没有这么快。”

    “你怎么知道?”

    “公司里同事都这么说,马小姐家里不大赞成。”

    这倒是一宗意外。

    居然会有人嫌傅于琛,我想都没想过。

    “但他们几乎已经同居。”

    “嘘”路加将一只指头放唇上。

    在那个时候,同居还是很难听的一个名词,太丑恶与不名誉,社会上只有少数人才会有胆量付之实践。

    路加面孔都红了。

    “马小姐算是好出身?”

    “她们家是生意人,据说母亲极为反对。”

    “小姐年纪也不轻了吧。”

    “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怎么没人要?”

    路加看着我微笑“你对马小姐的兴趣真大。”

    “她有机会姓傅,你能怪我太关心?”

    “傅先生结过一次婚,又有”

    我给他接上去“又有一个私生女,所以马家对这头婚事并不是太兴奋,不过越拖越是糟糕。”

    路加只是微笑,不肯再说下去。

    我问路加“女人到了三十岁尚未结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们两人都不认得三十岁未婚的女性。

    “一定很仿徨。”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到三十岁。

    从来没想到,每个人总会到三十岁,除非在二十九岁那年死了。

    三十岁对年轻人来说,是人类年龄的极限,一过这界线,会变成另外一种生物。

    说得紧张,不禁与路加投机起来。

    一时不觉,与他做了朋友。

    他很有德行,虽然非常想讨我欢快,但想在他嘴里讨得独家新闻,并不容易。我猜想他也知道得不多。

    最后,他给了我很好的忠告:“我看你对这件事是非常担心,为什么不请傅先生把马小姐正式介绍给你认识呢,有什么活当面说清楚,岂非好过放在心中揣测?”

    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倘若有,也不会叫周承钰遇上。

    “我愿意亲自见她,你肯否为我扯线?”

    “这不大好吧,我是外人呢。”路加犹疑。

    “他不肯给我们两个人见面。”

    “傅先生这样做,也许有他的意思,我不方便干涉他的家事。”

    我叹口气,看着他。

    路加略为不安。

    “这样吧,马小姐到傅氏大楼的时候,你通知我一声,也就完了。”

    他还在沉吟。

    我伸出双臂,生气地把路加推出去“走走走,举手之劳都不肯,这样的朋友要来作甚,还天天跑来坐着穷耗时间,叫我不能做功课。”

    他急了“好好好。”

    我放开双手,吁出一口气。

    路加所能为我做的,也不过是这么多,以后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路加总共替我报过两次讯。

    一次人在学校里,他没把我联络上。

    第二次是周未,接到路加的电话,立即赶去,到了傅厦,他在会客室等我,有点生气。

    他说以后都不会再帮我做这种事了。

    可以猜想的是他一生光明磊落,家教黑白分明,他从没见过阴暗的一面,即使是打一个电话报一声行踪这么简单的事,已令得他有犯罪感。

    他这副纯洁的头脑叫人妒忌。

    我急急向他道谢,在走廊中,看到马佩霞。

    这是种直觉,写字楼中那么多人,但一眼就知道她是她。

    当时名牌还没有把本市堆垮,只觉她把一套套装穿得得体好看,而不是什么牌子,十分显真功夫。

    她高大白皙,挽着一只嘉莉斯姬丽式手袋,脚上一双斯文的密头高跟鞋,打扮自有她的气度,并不跟足时下疯狂流行装束。

    奇怪的是,她也朝我看来,仿佛认识我的模样。

    我趋向前去“马小姐?”因为在赵令仪身上成功过一次,这次特别有信心。

    “你一定是承钰。”她微笑。

    意外。

    “于琛常常说起你。”

    啊。说起我?

    “难得你也在这里,来看路加是不是?”她笑着“要不要把他叫出来请我们吃饭?”

    第一个回合就不知如何招架,她连路加都知道。

    “我想咱们俩先去喝一杯咖啡。”

    马佩霞问:“就我与你,路加也不让去?我知道一个地方,来来来。”

    马佩霞同赵令仪是完全不同的女性。

    我没有好好的准备,轻敌。

    此刻反成为被动,让她拉到闹市一间茶店去坐了一会儿。

    我边动脑筋边说:“这里太吵了,不如到舍下稍坐。”

    她进一步很大方地接受邀请“好哇,我还没去过呢。”

    有一丝后悔,仿佛造就机会,让她登堂入室似的。

    到了这个时候,也来不及了,只得一步一步来。

    房子已不是赵令仪见过的房子,我与傅于琛的房间不在一层楼上,没有什么可供参观的。

    我尽量装得闲闲的,有一句没一句地介绍着,每说一句,马佩霞都说“于琛他也这么讲”对我的话并不觉新鲜。

    我如报导隔夜新闻似的,越说越乏味。

    渐渐觉得这是傅于琛的诡计,他早为马佩霞打了防疫针,使她习惯了我这个人,傅于琛好不阴险。

    我推开傅于琛的房门,一边说:“他的睡房很大”

    马小姐喜呼“于琛,你在这里。”

    我完全被作弄了。

    暗于琛坐在安乐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怎么回来了?”马小姐过去问他。

    “我知道承钰会带你来参观。”

    “那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去吃茶。”

    “你们女孩子单独谈谈岂非更好。”

    马小姐说:“承钰领我到处看,这里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你们两父女很会享受。”

    “你看承钰多欢快你,你们以后可以常常约会。”

    他戏弄我。

    暗于琛戏弄我。

    他完全有备而战。

    我默默坐一旁,这次输了,以后再也别想赢。

    当夜马小姐在我们处吃饭。

    菜式很丰富,不知是几时备下的,大约路加做了间谍,两边都泄露了消息,好让傅于琛大获全胜。

    饭后他们坐在泳池边聊天,我自顾自懊恼,失败,再失败没有了。

    “承钰”他叫我。

    我假装没听见,走到楼上卧室去。

    自窗口看下来,他俩好不亲密。

    到了十一点多他才送她回去。

    都由我亲手造成,还有什么话好说。

    到一点多他才回来。

    我并没有睡,他也知道我并没有睡。

    他问我:“觉得马小姐怎么样?”

    “不错。”

    “谢谢。”

    “你对她怎么说,她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义女。”

    “有没有问为什么收养义女?”

    “人到了一个年纪,就不再问问题了。”傅于琛微笑。

    “这是你选择成熟女性的原因。”

    “可以这么说,她们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比较懂得珍惜手上的东西。”

    “你作弄我。”

    “承钰,我不过不让你作弄而已。”

    我与邓路加的关系,也这样中断。

    罢把他当朋友,他就出卖我。这里边有个教训,要好好学习。

    事后他还像只傻鸡似的跟在我身后问:“承钰,承钰,你为何不睬我。”

    他还要问我。

    人是很难有自知之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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