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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玫瑰盛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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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见到黄玫瑰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岁了。

    黄家有丧事,她自外国回家,事后并没有走,留了下来,想装修房子,故此托她哥哥找人帮忙。黄振华建筑师是行内著名的风流人物,后辈都敬佩他,他有命令,我无不听从。

    见到黄玫瑰的时候,我震惊于她的美貌。那是一个雨天,赶到黄宅的旧房子,因塞车的缘故迟了二十分钟,我又忘记带伞,冒雨奔上楼,淋湿半条裤子,急急按铃,门一打开,我呆住了。

    我相信我的嘴巴一定张得大大的合不拢,因为我一向不迷信美女,认为女人得以气质取胜,可是见到门内站的这个女人,我却惊艳,不能自恃。

    我应该怎样形容她呢?

    她当时很疲倦,一打开门便倚在门框,小脸微微向上扬,带种询问的神色,那皮肤白得晶莹,眼角下有一颗痣,眼睛却阴沉沉的黑,头发挽在脑后用橡筋束住,穿一件黑色绸长衫,襟前别一朵白花。

    她的美丽是流动的,叫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她像是很习惯这种目光,只静静等我开口。过半晌,我说:“我叫溥家敏,黄先生叫我来的。”

    “啊,请进。”声线如音乐。

    我随她进屋子,她那件旗袍非常宽松,一路飘拂,旗袍的下摆贴着小腿,足踝精致如大理石雕刻,脚下一双紫色绣花拖鞋,绣着白丝线花。

    她坐下,将手摆一摆,非常优雅地招呼我随便。

    女佣人递上一盅茶,走开。

    她点支烟,吸一口,低下头,像是打量如何开口。奇怪,我们要谈的只不过是装修屋子而已,但她的姿态却婉转低迥,像是有千言万语的表情开不了口,整个人像一幅图画般好看。雨渐渐下得急了。

    屋内却是静寂一片。

    她用手托着脸,凝眸一会儿,然后开口:“大哥说,这屋子应当拆掉与建筑商合盖一座大厦。”

    她说完这一句话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没头没脑地停下来,我俯身向前细听下文,湿裤子粘在腿上,非常暧昧的一种感觉。

    雨哗哗地下,露台外的细竹帘子啪啪地扑着墙壁。

    我遭了迷惑,在这阴暗的老式厅堂内,我对着一个陌生美丽的女人老式的水晶灯低垂,因风相碰,轻轻“叮叮”作声,呵,我居然巴不得时间可以静止,不再移动一寸,女人从来没有给过我这种感觉,我深深震荡。

    她抬起眼来,缓缓说:“我想把这屋子做些修改,但不知从何开始,溥先生,你要帮帮我的忙。”

    她站起来带我参观屋子的间隔,我随在她身后。

    老房子总共有十几二十间房间,她都带我走遍。我神思恍惚地跟在她身后,听得到她说:“你替我想一想,这里该怎么改建与装修,但这间书房请不要动。这间书房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我唯唯诺诺,她忽然转过头来,眼睛深如雨潭之水,她说:“我以前竟没有发觉,我在这间屋子内,度过了一生最快乐的时间。”声音底下有无限的忧伤。

    这样的美女竟有这么多的哀愁,我不置信。

    离开黄宅的时候,我已没有借口再留下来。

    见到黄振华,我无法控制情感,流畅地将我对黄玫瑰的感觉倾诉出来。

    黄振华背着我,仰起头看他写字间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唐寅的扇面。

    饼半晌,他转过头来,以大惑不解的声调问:“请你告诉我,玫瑰到底有什么好处,使得你们前仆后继地上前线去牺牲?她今年已经三十岁,且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你们想想清楚。”

    我愕然,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明白。

    黄振华随即摆摆手“算了算了,她再美丽也与你这种后生小子无关。”

    我不以为然“什么后生小子?我今年三十一岁,比她还大一岁。”

    “又怎么样呢?你已对她鬼迷心窍了是不是?”

    我觉得尴尬“这”他大力敲一下桌子“玫瑰真是我心头一条刺!”

    我瞪大眼睛看牢他,黄振华是建筑师中的美男子,风度翩翩,才识丰富,一向是女性们崇拜的对象,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孤芳自赏,到三十多岁才结婚,现在头发有点斑白,更加有一种中年男人的魅力事业有成就了,又正当盛年,非常有风度,同性见了,都从心中佩服,我从来没见过他失仪,但今天他却语无伦次,大发牢騒。

    显然他也觉得自己失态,咳嗽一声。

    我说:“我没想到她那么年轻。”

    “她是我的小妹。”黄振华说。

    这时候黄太太推门进来,见到我便笑说:“怎么?家敏,你去过老房子了?”

    “是。”

    “你觉得如何?”她笑问。

    “很好的一座房子,大有作为。”我说。

    她点点头坐下来。黄太太是一个优雅的女子,城里那么多女人,就数她有格,她与黄振华真是天作之合,无懈可击,一对壁人。

    我说:“我见到了屋子的女主人。”

    “玫瑰,你见到玫瑰了?”她问“是的,她现在是房子的女主人,母亲把老房子传了给玫瑰。”

    黄振华说:“最理想的做法应是拆掉它盖大厦,以母亲的名字命名。”

    黄太太温和地笑“玫瑰做事全凭感性,不可理喻。”

    我希望从黄太太那里得到有关黄玫瑰的消息,因此说:“我们出去吃杯茶。”我挽起她的手臂。

    黄振华笑道:“你这小子,当着我面与我老婆啰嗦。”

    我说:“我承认自己是你的晚辈,不错,我在你附属的写字楼工作,但我不是一名小子,我已经三十一岁,记住,黄先生。”

    黄振华笑说:“是,我会记住,溥先生。”

    黄太太问:“你跟我喝茶作什么?”

    “我有话要跟你说。”

    黄振华说:“家敏,记住我方才说的话。”

    我说:“我已经三十一岁了。”拉着黄太太出去。

    黄太大一边问一边笑“你这孩子是怎么了?今天巴不得把出生纸粘在额角头上,每分钟都告诉人你已经三十一岁。”

    我把她拉到附近的茶座坐下。

    “有什么话,说吧。”她很爽快。

    “关于黄玫瑰”

    “玫瑰?”她凝视我,神色略变“玫瑰怎样?”

    我笑问:“为什么一提到玫瑰,你们的表情就像说到洪水猛兽似的?她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吗?”

    “不,她是个可爱的女人。”黄太太吁出一口气“太可爱了。”

    “我也如此认为,我一生中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人,一件普通的黑色衣服,穿在她身上,风情万种”

    “咪咪呢?”她忽然问。

    “咪咪?咪咪跟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以为然。

    “你应当记得咪咪是你的女朋友,家敏。”

    我说:“我们只是很谈得来的朋友。”

    黄太太说:“家敏,说话公道一点。”

    我心虚了“可是可是”

    “家敏。”黄太太的手了解地放在我肩膀上“家敏。”

    “玫瑰已经结了婚吧?”我终于再抬起头来问。

    “早结了婚。有一个女儿。”

    “几岁?”我问。

    “快八岁。”

    “长得好吗?”

    “跟玫瑰一模一样,”黃太太微笑“这里有一颗痣。”她指指眼角下。

    “是的,”我如着魔一般回忆“一颗蓝色的痣,像是永恒的眼泪。”

    黄太太承认“她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曾经一度她想放弃这项事业,但她现在回来了,母亲去世后,她再没有顾忌,她告诉我,她决定离婚。”

    我说:“啊,她丈夫是个怎么样的人?”

    “非常普通的一个人。”黄太太说。

    “怎么会!”我诧异。

    黄太太长叹一口气“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回味着这句话,然后问:“那么你呢,你与黄先生呢?”

    她微笑“我算得是一个幸运的人,但家敏,我们也有我们的故事,说不尽的故事,”那微笑有点苍凉的意味“我与他都迟婚,都是经过一番来的,最后虽然得到归宿,因为太知道身在福中,幸福得非常凄凉,像我,老有种不置信的感觉,十年了,天天早上起来,我都凝视着黄振华的脸,不信自己的运气”

    我侧耳聆听,非常感动。

    “这世界并不是我们想像那样,”她说“振华来了,但是来晚了十年,其中夹着十年的辛酸,说也说不尽,你与咪咪不一样,你们早已定下终身。”

    “不,黄太太,”我不由得不坦白地说“当我第一眼看到玫瑰的时候,我与咪咪之间已经完了。”

    黄太太震惊:“家敏!”她几乎没落下泪来,那种大祸将临的神色,我在黄振华的脸上也曾经见过。

    我问:“为什么你们不让我接近玫瑰?”

    “谁也没有不让你接近她,”黄太太说“但这种一见钟情的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懂得她长得美,但这城里的美女多得很”

    “她是不同的,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的彷徨,她并不信任她自己的美,所以更加美得不能形容。”

    “也许是,但是家敏,你三思而后行。”黄太太说。

    “我知道。”我说。

    “家敏,有什么事跟你大哥商量一下。”

    “他?”我笑“他懂得什么叫感情?”

    黄太太微笑“不一定是要在女孩子堆中打滚的人才懂得感情。”

    “这我明白。”

    “家敏,你是聪明人。”黄太太说“不要为了一时的冲动而伤害咪咪。”

    “我晓得。”

    她忽然难过起来“不不,你并没有把我们的话听进去,你已经不再在乎咪咪想些什么,我见过这样的例子。”她转头走了。

    回到家中,大哥在书房中练习梵哑铃,我忽然顽皮起来“咚咚”地大力踢他的门,嚷着:“shutup!”开心得要命。琴声停了,门被打开,大哥皱着他双眉“你回来了?”他低声问道。大哥的声音永远低不可闻,我一生中从未听过他提高一次声线。

    “大哥,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说。

    “你有什么事?”他放下琴,点一支香烟。

    “今天我看到一个美女。”

    大哥轻笑“美女凡是平头整脸的女人,对你来说,都是美女。”

    “不不,这是真的,”我申辩“真的是美女,我马上被她迷住了。她一抬起头,目光射到我身上,我便像中了邪似的,真可怕,我完全不能自己。”

    大哥既好气又好笑“你一向不能自己。”

    “大哥,这次是真的。”

    他颔首“我相信你。”

    “喂,大哥,你别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你说完没有?说完了我就继续练琴。”

    “大哥”

    “我懂得她是个美女。”他笑着按熄了烟。

    “你这个怪人。”我骂。

    “家敏,你也三十一岁了,长大吧。”他关上书房门。

    “大哥,喂喂,大哥,溥家明!”我擂着门“陪我吃饭。”

    他没有出声,又练起梵哑铃。

    梵哑铃乐声像人的声音,永远在倾诉一些说不清的爱情,哀怨得令人心酸。

    佣人摆出饭菜,我喝汤的时候,大哥出来了。

    我问:“今夜又不出去?”

    他摇摇头。

    “你干吗?”我不以为然“练古墓派功夫?”

    “你又干吗?练唐璜功?”

    我哈哈大笑,可爱的大哥。

    “最近办什么案?”我问。

    “一般刑事案。”他不愿多说。

    “大哥,我说今天哪,有个派对,要是你去的话”

    “我不去。”

    “你想证明什么?”我问“溥家明,我可以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要是你坚持不出去走动走动,那个女郎是不会找上门来的。”

    他谈淡地笑“这种事根本可遇不可求。”

    “我也相信,但你连人都不见”

    “吃你的饭。”

    “是,大哥。”我笑。他又燃起一支烟。

    “你已经有白头发了。”我惋惜。

    他顺手摸摸头发,不响。

    “大哥,”我说“外头有很多漂亮灵巧的女孩子,愿意为你解除寂寞。”

    “我的寂寞又不是上大人孔乙己,这样容易解决?”

    我喃喃说:“恐怕现在连懂得上大人孔乙己的小姐也不多了。”

    “你呢,”他微笑“你还跟咪咪一起?”

    “大哥,我今天见到的那个女郎”

    “咪咪已经不错了,”大哥说“家敏,三十岁应该成家立室,咪咪的那份活泼我很欣赏,你别多花样。”

    “可是今天这个女郎”我低下头“大哥,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可以比拟的。”

    “她有三只眼睛?”

    “不,大哥,你不明白,她”我说不下去。

    想到黄玫瑰,我再也不能够活泼起来,她的倩影渐渐化成一块铅,压在我心上,我非再见她不可,为了我自己,否则我寝食难安。

    大哥离开了饭桌。

    我握着拳头,准备明天再去见我心目中的女神。

    女佣人进来,对我说:“二少爷,戚小姐有找。”

    “呵。”我忘了约好咪咪。

    一取起话筒,她就骂:“你的魂到哪去了你。”

    “是。”我苦笑。

    那是一个叫玫瑰的角落,我灵魂在那里。

    “现在怎么样?”她问我“你还来不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她问“你声音听上去不对劲,我来看你,你不是不舒服吧?”

    “我是有点不对劲,”我乘机说“你别来了。”

    “我马上来。”她已经挂了电话。

    我很唏嘘,我这颗无良的心,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如今心中已无咪咪的位置。怎么可能,就在前天,咪咪尚是我生活的中心,一切环绕她为主,如今我已另外找到了太阳,脱离了咪咪的轨道。

    我用手撑着头,想到国语言情片中常出现的一句对白:我们活在两个世界里。

    当夜咪咪来了,穿着她一贯钟爱的粉红色,咪咪是一种单纯粉红色。

    她坐在那里叽叽呱呱说了很多话,那些以前我认为很有趣的琐事,现在只在我耳畔浮动,我神思着今晨见过的黑衣玫瑰。

    水灵的眼睛,略为厚重的嘴唇,与那颗永恒的泪痣,欲语还休的神情,我的精神飞出去老远老远,再也控制不住。

    我说:“咪咪,你该累了,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得与她冷淡一段时期,再把真相告诉她。

    咪咪十分不愿意地被我送回家,而我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早上,我直接赶到黄宅去。

    大太阳天,女佣人来开门。玫瑰在客厅中用法文说电话,抬起头来用眼睛向我打了一个招呼,我感到震荡。只要接近她便感到满足,我缓缓散步到露台去。

    她明快地说“是,八月二十四号,杜鲁福的影片,非常值得一观,‘祖与占’太好了,‘柔肤’不能放弃,干脆连‘一个像我这样美丽的女孩’也看了吧,是(unebellefillecommemoi),据说本港是第一次放映”

    “晚上演‘四百击’只好买一条法国面包带进去吃,是呀,没时间吃饭。”她轻笑着挂了电话。

    我神魂为之倾倒,靠在露台上的一只大金鱼缸边,低眼看到金鱼向我游近,啜吻水面。

    玫瑰已经走到我身边,她说“这些鱼养得熟了,就像孩子们一样,净爱讨东西吃。”

    我侧身看她,她的长发柬在脑后,鬓角长长地衬在雪白的皮肤上,仍然没有化妆,那种白色半透明,不像人的肌肤,像瓷器。

    我喉咙干涩,全身被汗湿透,衬衫贴在背部,隔很久我才说:“看杜鲁福的电影,不叫我?”

    她诧异“你也喜欢杜鲁福,家敏?”

    我欢愉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这么动听。

    家敏,她如此亲切地呼唤我。

    “我不介意,我最喜欢‘亚饔邴h的故事’。”

    她微笑,在那笑容里,我隐约看到了黄振华。

    “过来坐,这么早,吃过早餐没有?”

    她招呼我。桌子上摆着一份简单的西式早餐,餐具却是白地起金边的罗臣科,刀又全属银制,她取起茶杯说:“我节食已经有三年了,有一个时间,在养了孩子之后,胖得简直不像话,吓死自己,到最后不得不咬紧牙关,下个狠心到现在我已三年没有喝过加糖的茶,多可怕。”她轻笑“女人对自己如果不狠心,男人对她们就会狠心。”

    我畅意地看她的姿势,听她说话。

    “你今天来是告诉我,你已决定替我改造这间屋子?”

    “啊,是,黄先生已将屋子图纸给我,但我恐怕你要暂时搬出去住呢。”我说。

    “自然,这里恐怕会拆得像防空洞。”玫瑰笑。

    “你全权交给我装修?”

    “全权,除了那间书房。”

    我想问什么,但终于忍住,怕得罪她。

    我说:“我把图样设计好了,交你过目。”

    “你对旧书画熟不熟?”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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