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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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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即使狭路相逢,也根本不必别转面孔,要有本事冷漠陌生地直视他,像完全不认识他,当他透明。

    理论上一切再简单没有。

    像我们说别人:“咦,这样的男人,早甩早好。”

    当事人无法依常理行事,伤心欲狂。

    于是旁人又劝他“那个人给你的,很多人都可以给你,很多人都做得到。”

    可是当事人不要其他人。

    他陷入一种迷幻情绪,不能自拔,也不要自拔。

    什么引起这一切,没有人知道。

    忽然失去一切自制力及理智,向一条炽热的毁灭之路走去,毫无目的,毫无希望。

    像我一样。

    我闯进去。

    侍役拦住我“小姐,今夜西餐厅停止营业。”

    是,我知道。

    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座位,乐队只为一个客人服务。

    我推开他们。

    酒店经理出现,他一副惋惜的样子,张开双手,奉命挡住任何人。

    我心想,那日,当我坐在里头享受的时候,这位经理,不知有否站在这里,遣走不识相来寻人的女客。

    他低声说:“陈太太,请回头。”

    真是金科玉律,但如果你是我,到了这里,还回不回得了头?

    “陈太太,我的力气比你大,你进不去,别逼我动粗。”酒店经理说。

    我看着他。

    他挽起我的手“来,陈太太,我陪你喝杯酒。”

    他听得里面有乐声传出来,这次是悠扬的华尔兹。

    经理孔武有力,把我扯出走廊。

    我双足不点地地被他拉走。

    “他有别的客人?”

    “陈太太,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出声。

    “开心过就是了,你开心吗?”

    他凭什么劝解我。

    “很少人像你这样固执。如果你再出现。我们会请陈先生来把你带走。”

    他们有一整套规矩,什么阶段做什么事,都已获得明确之指示。

    但我没有丈夫,这次他们失算,我是无主孤魂,乏人认领。

    “回家去。”他再三劝说。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看得出是真正同情我的境况。

    我自手袋中取出钞票付酒帐。

    他变了色,失声问:“我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来。

    “陈太太,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岂在你管理的范围之内。”

    “天,你真是一位危险人物。”

    我离去。

    进来的时候没留意,现在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紫色的小跑车。车子不怎么样,颜色却并无分店,只此一家,好不熟悉。

    这是我朋友安琪的车子。

    一定要看清楚。

    我走过去,张望车窗。

    可不是,后座还搁着她儿子的绒线外套。

    她人呢,在里面同谁幽会。

    我有点数目。

    同样的背景,差不多年纪,非常的寂寞,都被他一网打尽了。

    我呆在路旁,手搭在紫色的车身上,过了很久,才转头回自己的车。

    转到俱乐部一个人呆坐。

    拌手在唱首法文曲子,一直说,爱我多些,爱我多些。不知对象是谁,如泣如诉。

    俱乐部在四十七楼,一大片玻璃墙,酒客如临空吊在半天,深蓝天空,密密麻麻是星。

    不要在晚上作出任何决定,晚上的意志力太过薄弱,阴与阳只一线之隔,等天明再说吧。

    天亮仍觉得是对的,即使错,也甘心。

    身边有个人说:“好吗?”

    又来了,又把我当夜莺。

    “不好”我抬起来。

    “我会令你好过。”那人笑,露出深深的酒涡,雪白的牙齿。

    啊,他要做我的生意。

    我掩住面孔,什么,看上去有这种需求吗?己有资格召人服务了吗?

    “别怕,”他说“听我的话就快活,我会教你,跟我来。”

    不行,这样子不行,至少要有一轮仪式,不能接受这样的买卖。

    “走开。”

    他扬起一条眉“什么?”

    “走开,你遇上行家了。”

    他释然,笑起来,点着一支烟吸。

    “还不走?”我赶他“生意都叫你赶跑。”

    “淡季,”他打量我“再肯下本钱也难做。”

    我不响。

    “别拒人千里之外,来,我同你去散散心。”

    他一点自卑都没有,做出瘾来了,一副洋洋自得,工作娱乐不分。

    即使要买,也不会同他。

    我厌恶地别转头。

    他碰了壁,倒是不生气“好,”他耸耸肩“等吧,等你的梦想驾临吧,只怕届时你头发已经白了,梦也不认得你,哈哈哈哈。”

    他笑着走了。

    我悲哀,谁说他讲的不是事实。

    只见他朝一个银发的洋妇走过去,瞧,他今夜就可以圆梦。

    我坐到人家打烊。

    趁着清晨,到赵府去拜访。

    玛琳亲自来应门,一定是没睡好。

    看到我,她说:“今天不行,今天孩子来看我。”

    “只需十分钟,”我说“你放心。”

    “他们就要来了。”她无奈地拉开门。

    “玛琳,我们曾经是老朋友。”

    “进来吧。”

    客厅中的家具已搬走一半,只剩下笨重的沙发,茶几,一些用旧了、不值钱的东西,像玛琳本人。

    我自顾自坐下来。

    “我们很久没见面,为什么?”

    她吸烟“发生这等事,理由尚不够充分?换了是你,还会不会有心思打牌看戏。”

    “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海湄,既然我们是朋友,你当可怜我,放过我。”

    “只有一个问题。”我恳切地说。“海循”

    “你不用开口,你只要点头或摇头。”

    她长长叹息一声。“海循,你真笨,像头驴。”

    “是的,玛琳,你说得对。”

    “你要知道什么?”她用背对着我。

    “玛琳,你的朋友,是否姓朱?”

    过了很久,她的头轻轻点一下。

    明知答案如此,由玛琳亲口证实,也不禁震惊。

    “后来,老赵知道”

    “海湄,请走吧。”

    她拉开大门。

    “玛琳。”

    “求求你。”

    “我们不再是朋友?”

    “我想重新开始。”

    我垂下眼,离开赵宅。

    在门口,刚巧碰到司机送她的孩子来。

    她同小孩拥抱,不再理睬我。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还是他们的好母亲,此刻她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同我母亲一样,只是母亲没有回来。

    玛琳偕孩子进屋内,关上门。

    友谊就是这么简单。

    你有空我有空他有空,便团结做起朋友来,什么话都可以说,一旦出事,即时各散东西,谁会来接烫山芋,从此成陌路。

    一般女人,到这个时候,都会含羞隐退,躲得远远的,而我还坚持出丑。

    一在咖啡厅坐下,就知道会有人招呼我。

    但没想到会是他本人,一时不知是幻是真。

    晨曦沐浴在他身上,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

    他拉开椅子,坐我对面,满以为他脸上会露出夷然蔑视,但是没有,他很沉着。

    他的假,胜过很多人的真。

    看着他已是一种享受,这几日来的仿惶不安一扫而空,忍不住伸出手,为他深色西装袖子拈去一斑灰。

    他也在看我,眼神非常无奈,他该开口了吧,然而他已经告诉我,下去也是没结果,他不会被一个女人缚住,他要求我停止。

    通常是登徒浪子不放过良家妇女,需索无穷,现竟然刚刚相反。

    他坐着喝了杯咖啡才走,短短时光,使我认为先头委屈不算一回事。我目光跟随他直至他身形完全消失,然后把头枕在双臂上。

    “朱先生不打算再见你,请你以后别再上这里来。”

    我不出声。

    “这是最后一次,”来人叹口气“陈太太,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是那位经理先生。

    我抬起头,微笑“你真是噜苏。”

    他呆视我,过一会儿才说:“如果我是他,我就接受你。”

    “告诉我,你们如何遣走赵太太,叫赵先生来带她走?”

    他不敢回答。

    “这么多女人,每个都麻烦,都叫你们伤脑筋是不是?”

    “也不是那么多。”

    “光是我朋友,已经数得出好几名。”

    “陈太太,我送你走。”

    “我明天再来。”

    “酒店自明天起维修。”

    “为着我?”

    “重修日期在一年前已经订妥。”

    “那我到赌场去找他,我们本在那一处邂逅,那里的客人更多,场面更大。”取起手套“再见。”

    到门口,碰见国维进来,他一脸恼怒,四处张望,显然是在寻人。

    他们还是把我男人叫了来。

    我朝国维招手“这么巧,约了人?”

    他呆住,叉着腰,到处打量,什么也没看到。

    “你来这里干么?”他责问。

    “我天天都在这里,你不知道?”

    “有人通知我,说你在此闹事。”

    “现在你看到了,”我冷冷说“谁在闹,闹什么?”

    “回家再说。”

    他拉着我,挟持我上他的车。

    “这种神秘告密电话怪得很,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我挣脱他。

    “海湄,最近你搞什么鬼?”

    “已经不是你的事了。”

    “我仍然肯照顾你,要是你愿意,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从头来?”我仰起头想了很久,凄凉地说“太迟了,我不要从头开始。”

    “傻瓜,不是从小女孩开始,从好处开始。”

    我大惑不解“可以吗,可以把人生好的地方一片一片抽出来,再活一次?”

    “怎么不可以。”

    又想了很久,仰起头“但是我生命中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重活的好事。”

    柄维面色大变,这等于把他与我的一切全盘推翻,我不是要激怒他,只是说出心底里的话。

    过了很久,国维说:“酒店不是单身女子出入的地方。”

    “我并非单身,你不是来接我?”

    柄维看着我,我痹篇他目光,他伸手抚摩我的脸,我用手挡开他。

    “应该同你结婚的,”国维喃喃自语“你会好过些,但是她久病缠绵,怎么说得出口。”

    “开车吧。”

    “你还年轻,你可以等。”

    忍不住要说:“最要紧的是,对陈国维本人没有丝毫损害。”

    “可是我把你自家中带出来”

    “谢谢你。”

    “那时你父母不容于你”我打断他“够了,国维,我记得,这一切我永志在心,你不用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怎么会忘记,这是我用十年时间换回来的。”

    我拉开车门,已经非常不耐烦。

    “我们走吧,别站街上算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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