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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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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大雄,有一句话我说对了,你待我真好。”这个跌在青云里的小女人再三地说。

    我长叹一声。

    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戏剧化地告终。

    婚礼如火如荼地进行起来。

    叮噹终于证明我有诚意要同她结婚,不惜把她自赵三手中“抢”回来,态度改变得很好,事事尊我为先,以我为重。

    我却额外的寂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香港炎热的夏季已近尾声,傍晚与清晨都有凉意。

    整个夏季我做了些什么?仿佛只是认识了香雪海,这不算什么成就吧?待蜜月回来,真的要投入工作,不再赋闲。

    叮噹订来一连串的白衣准备结婚时穿。奇怪,她也接受了孙雅芝,现在这个狡猾美丽俗艳但又友善的女人时常在我家出没,俨然以总指挥的姿态出现。

    真厉害,我摇头叹息。

    我们的新居并没有置在半山上,因为经济情况的缘故,只挑了一个比较静的住宅区。不久之前叮噹与赵三在报上“订过婚”我们不敢宣扬,但那些无孔不入的衷漂记者还是把这个疮疤挖了出来写足十万字,什么“上流社会换妻秘闻”、“上流社会男女关系大乱”之类。

    对这些记者来说,全人类都属上流社会,小生意人的情妇爱在派对上亮相,被拍下几幅照片,没到三个月也就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分子。洒狗血。

    真相他们何以得知?

    真相连当事人也不清楚。我本人就一直在五里雾中,新居室内设计由叮噹的朋友方盈女士负责。

    伊问我们有什么意见及需要。

    我真活该,多嘴说:“书房内可否悬一古老吊扇,像卡萨布兰加般情调?”

    这女郎朝我瞪一眼“楼面才三米高,还悬吊扇?当心风扇叶子把你的头切掉。”

    我当时闭上我的尊嘴。

    谁也没告诉过我,婚后男人在家中会有什么地位。

    屋子弄得很舒适漂亮。

    叮噹喜欢白色,她那位设计师也喜欢白色,皆大喜欢,我完全有置身医院的感觉。

    终于结婚了。

    结婚前三天,一切俱备,叮噹开始紧张。

    她问我:“你都知道了?”没头没脑。

    “知道什么?”我瞪着她。

    “其实我们是骗你的。”

    “知道了。”我点点头。

    “你不气?会不会怀恨在心?”

    “气呀。又怎么样呢?”我说“反正咱们是相爱的,你已证明这一点。”

    “你可爱香雪海?”她忽然问。

    我温和地说:“叮噹,何必寻根究底?有很多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告诉我。”叮噹逼我。

    “现在我跟什么人结婚?你还不明白?”我扯扯她的头发“你大获全胜。”

    “真不明白你看中她什么。”叮噹悻悻地说。

    我是知道的,至少她没有叮噹这股压逼力,叮噹坚持是非黑白一清二楚,有时候让人啼笑皆非。

    香雪海令男人舒服。我遗憾地想,以后不能够再怀念她,过三两天我都要结婚了。

    “大雄!”

    “是。”我惊觉地抬起头。

    “在想什么?”

    我笑说:“去订制一架思想追踪仪,叮噹,镶在我脑袋上,那你就可以知道我在想什么。”

    “大雄,我是不是越来越像个小女人?”

    “那么就请你控制你自己。”我说。

    “我爱你。”

    “爱情,多少之暴政假汝之名而行。”

    叮噹笑了。她有笑的理由。

    她的婚纱柔软而贴身,奶白色的比利时纱边,同色的半跟鞋。

    花球用蛋白花,香气喷鼻,叮噹说:“放在冰箱里,到时取出来用。”

    婚纱用一顶珠冠压在额上。

    我由衷地说:“但愿每个新娘都这么美丽。”

    她吻我的脸“大雄,我爱你。”

    我完全相信,谁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出那么多诡计,伤那么多脑筋,死那么多细胞,她当然爱我。

    叮噹这几天容光焕发,艳光四射。

    她告诉我新居终于落成,无论被褥毛巾、厨房用具,都是她的心血。

    我更正她“你的朋友方盈的心血。”

    叮噹瞪我一眼。

    看到新书房的时候,我真正的感动

    吊扇正在缓缓转动,四周都是绿色的攀缘植物,一张半旧的书桌,与我心爱的旋转椅,都搬来了,一角还有书架与一只小小的钢琴。

    我对叮噹说:“谢谢你。”

    “吊扇是方盈在浅水湾酒店买回来的,特别小,适合这里。”

    我坐下来,按动琴键,是那首著名的“时光逝去”

    坐在我身边的是叮噹,但我像是看到香雪海转头向我微笑。我胡涂了。

    琴声停止。

    “说你喜欢这个家。”

    “夫复何求。”

    摄影师也订好,是杨凡。光是选背景场地已经跑好几个地方,先是穿了婚纱礼服拍,再换普通衣服,拍得精疲力尽,还是不满意是摄影师不满意。

    我抱怨:“就差没脱光了跑到桂林去拍,何必那么紧张了,要看理想照片最好是两夫妻往浴室镜子前一站,再清楚没有。”

    叮噹说我煮鹤焚琴。

    亲友们的礼物也送了来,父母亲虽不克自加国赶回来观礼,也打了长途电话来祝贺。

    一切都很顺利,明天早上十点正我们便可以注册结婚。

    下午叮噹对我说:“依照习俗,新郎新娘婚前一日不适宜见面。”

    “你相信这些?”

    “我们的婚姻也算是一波三折,还是相信这些的好。”

    “那么你放我一天假,明天早上我们再见。”

    “车子订好了?”叮噹不放心“一切没问题?”

    “自然,赵家的hk七号,”我说“早上九点到你门口来接你。”

    她点点头“大雄,明天见。”

    “好好地睡一觉,别兴奋过度,别紧张,别胡思乱想,也不要接电话,以免说个不停。”

    “好。”她又不放心“你呢?你做什么?”

    “趁着这最后一个晚上,我将结伴狂欢,找几十个艳女郎开疯狂派对。”

    “明天记得起床就好。”

    我温柔地说:“你放心。”

    她说:“终于结婚了。”

    我很了解这种心情“有点舍不得是不是?”

    “一向自私惯了,时间全是自己的,赚的钱也全是自己花,忽然有个家,什么都得摊开来用,将来有了孩子,牺牲更厉害,一切都得以小把戏为重。焦头烂额地找学校,温功课、看医生多浪费时间。”

    “后悔?”我问“还要再考虑?不甘心?”

    “当然,这条路也是我自己选择的,很多独身人也还不是过得很好。”

    “落叶归根,一切不能看表面,五纲伦常是无法改变的,有家庭便一定要有孩子,你是个聪明人,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还不是最平凡最正常的人最有福气。”

    叮噹无奈地抬一抬眉毛“所以我逼着你结婚。”

    “能够结婚是好的,别想太多。”

    叮噹笑“大雄,你最大的优点是麻木不仁。”

    麻木不见得,木已成舟,多想无益。

    当日下午我独自到会所去喝酒,醒一醒脑。

    爸琴手正在奏一曲怨曲,如泣如诉,雨水落在磨沙玻璃窗上,别有一番情调,不知怎地,我觉得寂寞。

    人们到底为什么结婚呢?怕年老无依,故此找个伴?但这个伴必须要在年轻的时候预先订下,故此在有可能性的几年中挑了又挑,直至肯定不会有比这位更好的了,马上抓住非常难玩的游戏。

    我把啤酒杯子转动。

    抬起眼,看到有中年人向我打招呼。我心一动。是周恩造医生,他也是一个人。

    我拿着杯子过去“周医生,我是关大雄。”

    “我知道,你回来了?”他拉开椅子让我坐。

    我想问他关于香雪海的近况,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他是一个有风度的人,静静地等我开口。

    我只得说:“雨真大。”

    “是,今年雨水是比往年多一点。”他温和地答我。

    我又静下来,看着面前的啤酒。明天就做新郎了,但心情却如此忧郁。

    “真可惜。”周医生说。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与香雪海,面孔登时涨红“是的。”我喃喃地说。

    “我的心情跟你一般沉重。”周医生说。

    我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啤酒已经漏气微温,再也不想喝它,我叹口气。

    “她并没有几个朋友,一直很重视你,你应该去陪伴她。”

    我懊恼地说:“我不方便那么做。”

    “是因为工作么?”周医生像是有若干不悦“抑或是私事?”

    我低下头。

    “你明明知道她活不过这个秋天,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呢?”

    我的心被抽离“秋天?这个秋天?”

    周医生看我一眼,语气较为松弛“对,我忘了你还不知道,在瑞士的会诊,已经断定她的命运,过不了这个秋天。”

    就是这个秋天?

    我心迷茫,身体像是被搁置在一间隔音室里,一刹那除了自己的脉搏,什么也听不见。

    一小块一小块的蛛丝马迹,像是拼图游戏似的逐角拼拢,我开始比较有一幅完整的画面。

    “说也奇怪,在短短一年间,我竟遇到两个骨癌病人,一个是明星孙雅芝的母亲,另一个是她。”

    周医生的声音非常低沉,但是不会比我的心更低沉。

    “她第一次来看我,比那位孙太太还先一般的不治之症,到末期骨骼时常无故折断”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地问:“秋天?就是这个秋天?”

    “是的。由我告诉你,你应当相信。”

    “我去陪她,马上去。”我说“她在什么地方?”

    “她回来了!”周医生扬起一道眉“你竟不知道?”

    “住在老房子?”我双眼充满泪水。

    “我才由她处出来。”

    “我马上去。”我站起来。

    “关先生!”

    我转过头。

    “你要尽量放松,态度自然一点,陪她度过最后的日子。”

    我点点头。

    “谢谢你。”

    “谢我?周医生?”

    “真可惜,”他说“这么年轻,这么富有,我是她的医生,当然希望她得到最后的快乐,她渴望见你。”

    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飞车前往郊外去找香雪海。不能再迟疑,时间已经不够了。

    我这个愚蠢的人,应该早料到她与常人有异的原因。

    我到的时候,先收拾一下破碎的心,清一清喉咙,然后伸手按铃。

    佣人看到我的面孔先是讶异,然后是惊喜,我先嚷起来“快开门,随即派人去取我的衣物,我不走了。”我把锁匙掏出来扔给佣人“快,去呀。”

    我大步踏进屋内。两个白衣护士迎出来问:“谁?谁那么吵?”

    我心绞痛“香雪海!”我大声叫“香雪海!”

    “谁?”

    书房门推开,香探头出来。

    我先安了心,她还不必卧床,真算是天大的喜讯。

    “我。”我迎上去“我回来了。”

    “大雄!”她张大了那双令我念念不忘的眼睛“大雄,你怎么来了。”

    我把她紧紧拥在怀内。

    我可以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内的生命正渐渐离我而去。我鼻子发酸,说不出话,硬生生忍住眼泪往肚里吞,我把脸埋在她秀发内,心里问了一千一万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说?

    “大雄,你不是明天要结婚了?”她问。

    “谁说的?”我反问。

    “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她说“怎么?又起了波折?”

    “挪后了。”我流利地撒着谎“也许我永远不会结婚。”

    “小小意气,别把事闹大。”香雪海有点责怪的意思“别太儿戏。”

    “其实我已经想开了,”我说“我跟她性格都太强,并不适宜在这个时间安顿下来,分开对大家都有好处。”

    “真的想清楚了?”香雪海的口气带些嘲弄与不置信。

    我佯作愠怒“你不欢迎我?”

    她说:“如果你主意已定,我当然欢迎你。”声音是非常温柔的。

    我已经想定了,我决定在她这里,度过最后的几个月。

    香雪海说:“我无法做任何人的替身。”

    我知道,她已经说过多次。她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当她知道生命会随时离她而去,自然变得潇洒,不再计较。

    我这次来,跟以前完全不同,这次是全心全意的。

    “来,”我说“告诉我,关于你自己的一切。”

    “你不都已经知道了?”

    “还不够。”我说“让我知道全部。”

    她仰起面孔笑“像我一个这么简单的人你已经知道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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