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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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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蔷色笑了。

    金发女子留下一只粉红色塑料打火机。

    品味需庞大的基金支持,可是金钱又未必买到品味。

    蔷色把廉价打火机丢进垃圾桶。

    她们都喜欢东方男人,因为他们手头比较宽裕,又愿意照顾女性。

    洋妇一直以为大多数华人太太都不用工作,家中雇有佣人,而且有能力戴名贵珠宝。

    羡慕得十分妒忌,可是又佯装看不起人。

    她也想来插一脚。

    蔷色冷笑一声:待我死了再说吧。

    一抬头,看到墙上镜子里的反映,只见自己睁圆双眼,吊起眉梢,咬牙切齿的样子,哎呀,好像一个人,这是谁?

    活脱脱是一个较为年轻的方国宝女士。

    蔷色呆呆地看着镜子,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并未能抹煞她的本性,一到要紧关头,原形毕露。

    利佳上问:“看牢镜子干什么?”

    蔷色转过头来“你说呢?”

    利佳上笑“可怜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那是什么意思?”

    利佳上温柔地答:“那是说,不要在任何地方挂镜子。”

    蔷色低下头。

    午夜醒来,十分歉意,利教授明朝该如何向女同事解释呢,那女子一口气下不去,又会否再上门来同她斗三百回合?

    都叫蔷色难以入寐。

    她起来,披上大衣,走到窗前。

    贴近玻璃已经觉得冷。

    她干脆打开窗,哆嗦几下,反而精神。

    窗外有什么在蠕动,是浣熊吗。

    看清楚一点,树丛下有两个人。

    那对少年男女紧紧拥抱热吻,因为年经的缘故,并不觉猥琐,反而有点像荷哩活电影中蓄意安排的性爱场面。

    他的手伸到她毛衣底下,这样零度天气一点也不觉得冷,什么时候了,时钟显示是凌晨三时,那么晚还不回家,父母有无挂念他们?

    蔷色叹息一声。

    如果她有父母,她才不会叫父母担心。

    那对年轻男女忽然发觉有人在看他们,倒底是一类,忽觉有羞耻之心,搂着底头离去。

    蔷色犹自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手足冰冷,才回到房间去。

    她拨电话到贾祥兴家去。

    “吵醒了你。”

    “不不,已经是早上,该起来了。”

    “你那边天亮没有?”

    “多伦多与纽约并无时差呀。”

    无论说什么,贾祥兴都不介意,声音喜孜孜,她自动找他,那意思是,在她心里,还有他的位置,只得一点点,也不要紧。

    “几时回来?”

    “过两天。”

    “可要我来接飞机?”

    “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我一定来。”

    “带我参观你的店铺。”

    “随时欢迎。”

    蔷色说:“我怪想念你们。”

    贾祥兴觉得荡气回肠,活到八十岁,他都不会忘记这个破晓时分的电话。

    蔷色轻轻向他道别,挂上电话。

    贾祥兴用手抹一把脸,看向衔外,天蒙蒙亮了。

    他在博物馆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子就爱上她。

    老成持重的他从未见过那么秀丽沉静的人儿,鹅蛋脸、短发、白衬衫、蓝长裤、平跟鞋,身段无比纤美,上帝偏心,在制造某些人的时候,特别精工。

    她浑身上下一点装饰品都没有,朴素得不似真实世界里的少女。

    那少女在同一个早上向利佳上摊牌。

    她一边微笑一边悲哀的说:“我要走了。”

    利佳上静静等待下文。

    甄蔷色轻经说:“没有人会同深爱的人结婚吧。”

    利佳上不作声。

    “何等辛苦。”

    利佳上轻轻问:“那么你认为我同绮罗并不相爱?”

    “你们是例外。”

    “你又缘何这样年轻就考虑婚姻?”

    “我与其它家庭幸福的女孩子不同,我很想早点有个自己的窝,生儿育女,得到精神寄托。”

    “这是否意味着我将失去你?”

    “怎么会,你在我生命中永远地位超然。”

    “真没白在英国受教育,现在说话学会语气雷霆万钧,实则毫无份量。”

    “真了不起是不是。”蔷色笑了。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胡说,不久将来,你便会再婚。”

    利佳上不语。

    “答应我,求婚之前,查清楚她的金发是否真的。”

    “能这样捉狭,可见还是爱我。”

    真的,对贾祥兴,她才不会如此计较。

    她见到贾祥兴兄妹,一直微笑。

    适适高兴得团团转。

    她一直叽叽呱呱说话,男女主角反而无言。

    “蔷色,趁假期刚开始,到长岛我父母家去玩,好不好。”

    蔷色说好好好。

    她最羡慕人家有娘家,一切都是现成的,在那里,家长撑着一把大伞,挡风挡雨,还有,付清一切账单。

    现成的床铺被褥食物冷热水随时享用,有事大喊“爸爸妈妈”无他,就因为运气好,说不定多吃一碗饭就有大人拍手赞好。

    还有,嫁出去十年八载之后,少女时期的房间还照原来式样布置,像间纪念馆。

    老佣人捧出三菜一汤来,一边抱怨没有新花样一边吃个碗脚朝天。

    适适有娘家,而蔷色没有。

    “你会喜欢我爸妈的,他们十分大方。”

    接着的一段日子,蔷色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由贾祥兴中午自店铺回来把她叫醒陪她吃早点。

    下午她找资料写功课,然后出去接质祥兴打烊。

    贾氏老家接近海堤,风景如画。

    贾先生太太年纪不小,仍然相敬如宾,对世事及子女根本全无要求,自然非常快乐。

    避家是墨西哥人,已经做了超过十年,似半个自己人,贾家欢迎每一个客人,对甄蔷色更加另眼相看。

    蔷色对这样的家境非常满意。

    这里可没有追着女儿要钱的生母。

    贾祥兴未料蔷色会这样松弛。

    她躺在绳网床里晒太阳可以睡熟。

    他怜爱地说:“餐餐吃三碗饭也不见你胖。”

    “三十岁时才发肉。”

    “我不怕。”

    蔷色笑了“现在你当然这样说。”

    贾祥兴说:“蔷色,让我们结婚吧。”

    “我还没有毕业。”

    “婚后继续读书大不乏人。”

    “你对我并无充份了解。”

    贾祥兴笑“这世上所有的婚姻其实都是盲婚。”

    说得也真确无比。

    知人口面不知心,日久才见得到真面目,吃惊兼伤心,即刻离异。

    他同她到铁芬尼去看指环。

    “喜欢哪一只,告诉我。”

    蔷色说:“如果决定结婚,指环不重要。”

    贾祥兴却道:“指环是男方对女方的一种尊重,文艺小说中一条草做指环是不切实际虚幻飘渺可笑的承诺,不足以信。”

    他说得很好。

    “钻石白金可永久保存。”

    结果蔷色只挑了一副耳环。

    翌日,指环却送了上来,尺寸刚刚好。

    蔷色戴上细细观赏。

    “很漂亮。”

    蔷色随即除下,放回浅蓝色小盒子,还给贾祥兴。

    “好,我暂时保存。”他蛮有信心。

    她把这件事告诉利佳上,他说:“如果这是叫我妒忌,你注定失败,而且,对方无辜,你别太伤害他人,那不公平。”

    蔷色在电话中说:“我是真有意结婚。”

    “若果赌气,那是伤害自己。”

    蔷色忽然说:“我已长大,我与你无话可说。”

    她挂上电话。

    她跑到贾家,帮适适做账。

    回到家,已是深夜,电话录音并无留言。

    这不是赌气,这是无话可说。

    蔷色没睡好,做了一个噩梦,进了一间鬼屋,但是她却没有惊怖,在样子古怪的魑魅魍魉中穿插,直至梦醒,虽然不太愉快,但是真正令蔷色害怕的,却是一直向她要钱的生母。

    那清早蔷色去敲门:“我的指环呢。”

    好一个贾祥兴,睡眼惺松,马上打开小型夹万把指环递给甄蔷色。

    蔷色套上指环自顾自上学去。

    贾祥兴大声叫:“yes!”

    那日下午,两兄妹去接蔷色放学。

    融雪,一片湿滑泥泞,道路骯脏到极点。

    他俩坐在车内等候,一边看附近公园内一群年轻人踢泥球。

    伸腿一踢,整只球带着大团泥巴飞出去,乐趣无穷。

    适适问:“到什么地方结婚?”

    “当然是风和日丽的地方。”

    “要早点订做婚纱礼服。”

    “她穿很简单式样就像公主一样。”

    适适看着哥哥“我真替你高兴。”

    “你呢,你有打算无?”

    “你少理我,尽管自己游上岸是正经。”

    兄妹相视而笑。

    贾祥兴忽然说:“蔷色出来了。”

    可不就是她。

    蔷色一走进公园范围,马上听见有人叫她。

    她抬起头,看到同学史蔑夫,那洋小子故意溅几点泥巴到她身上,惹她注意。

    本来笑笑走开就无事。

    这也一贯是甄蔷色处世作风,可是今日她人却异常不甘心,她伸手去抓史蔑夫。

    众球友大声喝采。

    史蔑夫如泥揪一般滑出去,怎会给她逮到,蔷色追上去。

    贾祥兴大惊失色,马上下车。

    适适在一旁喃喃说:“甄蔷色这一面我们好似还没看清楚。”

    贾祥兴闻言怔住。

    说时迟那时快,蔷色手一长,已抓住史蔑夫球衫,说怎么都不放,挣扎间她亦变成泥人。

    史蔑夫服输,蔷色逼他道歉。

    只听得蔷色清脆笑声在春寒料峭的空气中如银铃般传出去。

    适适又说:“至少她快活。”

    贾祥兴问:“是因为订了婚的缘故吗?”

    “希望是。”

    贾祥兴奔过去。

    蔷色看到他,十分不好意思,迅速恢复常态。

    “你都看见了?”

    贾祥兴点点头。

    蔷色端详自己,解嘲说:“幸亏耳环戒指都还在这里。”

    贾祥兴语气十分温和“不见了也不要紧。”

    适适在一旁叹口气。

    蔷色问她:“他说的是真的吗?”

    适适颔首:“全真。”

    贾祥兴搂着一个泥人回家去。

    蔷色淋浴时他在浴室门口问:“那人是你同学?”

    “同系同班。”

    “真幼稚。”

    “有人还踩花式滑板呢,长人不长脑,真羡慕。”

    贾祥兴感慨:“华人的确老得快。”

    “是呀,即使在外国出世,到了五六岁,也得到中文班去上课。”

    贾祥兴笑“我就是叫这个整得死去活来未老先衰。”

    蔷色里着毛巾浴泡出来,整张脸亮晶晶。

    贾祥兴看得呆了。

    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脸。

    蔷色挣脱。

    他诧异“我以为我们已经订婚。”

    蔷色坐到一角“我还没准备好。”

    贾祥兴也不是全无脾气“你得好好准备。”

    蔷色一脸落寞“我知道。”

    贾祥兴又自觉言重,不舍得她不开心,但终于不能再说什么,他开门离去。

    整件事是失败的。

    电话录音上仍然没有留言。

    第二天,史蔑夫追上来“蔷色,你身手好不敏捷。”

    蔷色不去理他。

    “喂,我道过歉,你也笑了。”

    “回家后越想越气。”

    “我赔你衣裳。”

    “算了吧你。”

    史蔑夫还想说什么,蔷色忽然趋过身子在他唇上重重一吻。

    史蔑夫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迥过神来,怪叫:“好家伙,这是怎么一回事?”

    看,毫无困难。

    可是,同样的亲热用不到贾祥兴身上。

    真是悲哀。

    蔷色默默走开。

    当日下午,她去找贾祥兴。

    自玻璃门看进去,见他细心招呼客人。

    迸时中国人把生意人地位排得相当低,实在有其原因,士农工商,只见贾祥兴小心翼翼,稍微欠着身子,佝偻着背脊,赔着笑,无限殷勤地跟着一对洋人夫妇背后走。

    一日要服侍多少客人?将来,她是否要出任他的助手?还有,孩子们可得承继事业?

    蔷色惊出一身冷汗。

    她想转身走,可是贾祥兴已经见到玻璃门外的她。

    他过来拉开玻璃门,欢快地叫:“蔷色。”

    蔷色看到他有一络头发疲乏地挂在额角上,招呼客人原来是这样劳累的一件事。

    她轻轻说:“我一会儿再来。”

    “不,”他极不舍得她来回来回那样跑“为什么不进来呢。”

    蔷色只得进店去。

    小小画廊里摆满未成名画家试探之作,十分讨好,作品适宜点缀客厅墙壁。

    洋夫妇见到蔷色,十分讶异她秀丽外型,指着其中一幅画里穿清朝服饰的少女问:“你是模特儿?”

    真有点像,同样的鹅蛋脸、大眼睛。

    蔷色笑了。

    以前流行香港水上人家旦家渔女画像,后来中国开放艺术家们眼光拓大,又画旗装,妙哉。

    他俩终于选焙一张少女持荷花像。

    贾祥兴笑逐颜开。

    蔷色浏览一下,真没想到标价如此高,所以说,逢商必奸。

    做成那一军生意后,贾祥兴恢复平时神态“请坐,我斟杯茶给你。”

    那边有小小一张茶几,两张沙发。

    蔷色过去坐下。

    茶几上有适才客人喝剩的意大利咖啡,将来,斟咖啡的必定是她。

    “适适呢?”

    贾祥兴答:“在第五街逛百货公司。”

    蔷色觉得有口难言“我去找她。”

    贾祥兴笑“你怎知她在哪一家?”

    蔷色答:“我有灵感。”

    “缘何精神恍惚?”

    “我没事。”

    “有什么话,可直接对我说。”

    这是对的,何必先对适适说,然后才叫适适对他讲。

    蔷色也反对一走了之。

    她鼻尖泛着油,取出手帕,细细抹一下。

    终于她说:“我尚未准备好。”

    “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准备好。”

    贾祥兴诧异了“你欲悔约?”

    蔷色答:“我们彼此不适合。”

    贾祥兴说:“可是,你这样反复,会伤害到无辜。”声音相当平静。

    “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不足弥补他人终身的创伤。”

    蔷色也忿慨了“终身?哪里会那么严重。”

    至多将来拖儿带女,路过马路,看到一个皮肤白皙少女之际,剎那间许会联想到甄蔷色,一辈子?不要说笑了。

    他们总爱把创伤夸大,以便说话。

    贾祥兴抬起头来,脸上哀伤之色使蔷色心惊。

    他沉默一会儿才说:“你连试也不肯试。”

    蔷色伸手去安慰他。

    他痹篇“别碰我,别拍我的头拍我肩膀,我不是一条狗。”

    蔷色为难地缩回手,脱下指环,放柜台上,转身离去。

    她回公寓,开了一瓶白酒,坐在露台上,对着夕阳独饮。

    翌日,醒来,已红日高照,她梳洗完毕,去拍贾家大门,希望获得原谅。

    可是看到工人在搬家具。

    “喂,”她大声问:“搬去何处?”

    “长岛。”

    真没想到贾氏兄妹决定痹篇她。

    蔷色马上尴尬地走到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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