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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兹。”
“几时回去?”
“明天一早。”
“早到几时?”
“清晨六时出发。”
“哪个火车站。”
“柏定登。”
“会不会再约我?”
“一个人吃龙虾没意思。”
她笑了,把手按在他手上。
那样小而白哲的手大约只好写写笔记,他很珍惜这一刻,他握住她的手。
她说:“会想念你。”
“我可以与你通电话。”
“约好一个时间比较方便。”
万亨想一想“如果可能的话,早上七时如何?”
“非常好。”
“一言为定。”
第二天清早下面筋那样粗的大雨,火车站上同僚都穿看军披风雨衣,周万亨自不例外。
忽然有人叫他:“周,周,这边,有人想见你。”
他转过头去,看到曹慧群站在檐蓬下向他招手。
真没想到她会来送他。
曙光下她小小圆脸像安琪儿。
她没有雨伞,头发早已打湿,外套一搭搭水印。
万亨走过去,把雨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顺风。”她说。
他点点头。
“雨衣可以送人吗?”
“当然不行。”
“那怎么办?”
“我可以说遗失了。”
“长官会追究吗?”
“不致于降级。”
她拉着衣襟笑了,宽大雨衣穿她身上看上去像小孩子穿大人衣裳。
他拥抱她一下,转身回到月台上车。
有人问他:“你的女朋友?”
万亨的英语虽然大有进步,可是也还不知道“我哪有那么好福气”该怎么说。
他一路沉默。
回到军营,天天继续操练。
爬在战壕中,身体当跳板那被同僚踏过,有人一不小心踩到他脸上,万亨整张面孔栽到泥浆,吃了一嘴污水,这事若给慧群知道了,一定也是经验而并非不幸。
乐观的慧群心中没有坏事。
那边厢的她穿着他的雨衣上学。
同学惊艳“何处得来如此标致大衣。”
“呃,军用商店。”
“是吗,我怎么从来未见过。”
“你得仔细找呀。”慧群喜孜孜说。
每天睡觉之前,她把电话放到床头,专等他与她说几句。
要待很久之后,她才发觉,咦,这不是在谈恋爱吗,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心中非常高兴。
仍然与其他男孩约会,不过他们不是人文弱,就是不够慷慨,还有:话太多,要求十分过份,男子气慨不足。
心中渐渐只馀一个人。
“生活如何?请向我报告。”
“犯了脚气病。”
“容易医治吗?”
“这是军人最常见毛病。”
“是靴子穿太久了吧。”
“长时期站在潮湿地方,无可避免。”
“嗯,职业病。”
“大学生有无职业病?”
“有,懒惰。”
万亨忍着笑“告诉你一个消息。”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对龙虾来说是坏消息。”
“啊,我几时可以见你?”
“下个星期三。”
慧群欢呼。他星期二晚上就到了。
星期二一清早找到她学校去,快放暑假,学生心情不一样,走路带看跳跃之意,人群中,他迅速看到了她。
电光石火间她的目光也发现了他,自草地另一头奔过来,两人紧紧拥抱。
慧群说:“真末料到会那样想念你。”
万亨笑嘻嘻“一定是罐头全吃光了。”
“家催我回去过暑假。”
“你的意思呢?”
慧群看看他“你又往何处?”
“军人无暑期,我将派驻北爱尔兰。”
慧群闻讯睁大双眼,半晌顿足“可恶。”
“为期三月。很快可以回来。”
慧群泪盈于睫“那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
“看,看,在大街过马路亦有危险。”
“坦白说,若非争北海油田,这场仗打不起来。”
万亨维持缄默。
慧群吁出一口气“所以你特地来看我。”
万亨豁达的答:“也许以后见不着也说不定。”
“你也知道危险。”
万亨说:“陪我回利物浦探父母如何?”
“见伯父母?”
“怕不怕?”
慧群破涕而笑。
“请别告诉他们我往北爱,三个月很快过去,我不想也们担心。”
“你可知道战事中谁是谁非?”
万亨过一刻答:“我只知接受命令。”
当天下午她便随他回家。
周太太一打开门,好一个意外惊喜,一看就知道那女孩身份矜贵,气质全然不同。
她有失而复得之喜,连忙把老伴唤出来招呼曹小姐,又让孙子见过人客。
喝过茶之后他俩出去逛街,周母说:“万亨否极泰来。”
只听得周父哼地一声“齐大非偶。”
周太太不服“你又何用自卑,无故小窥亲儿。”
“你知道什么,社会地位一级级高低分明,差一等即是差一等,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才有幸福。”
周太太气结。
曾慧群与周万亨骑看脚踏车到山岗,叁观那所着名大教堂。
“山脚那堆瓦砾是什么?”
“二次大战遗迹。”
“什么,到今日尚未修复?是故意保持旧状来警惕世人吧。”
“不,因为政府缺钱重建。”
慧群骇笑“这样穷还这样骄傲。”
“值得向这个国家学习可是。”
“被你提醒才知道什么叫人穷志不穷。”
“不过市容破烂真正难受。”
与慧群在一起,连谈国家大事都变得如此有趣。
“毕了业你是要回去的吧。”
“马上走。”
“你好似一点犹疑地无。”
“你说得对,自小我一是一,二是二,读书,到处一样居留,则不必了,”忽然想起万亨是老华侨,只得补一句“我无亲友在此。”
万亨假装没听出来。
自幼在店堂讨饭吃,最懂得息事宁人,沉默是金,多难听的话都可以当作耳边风。
慧群推着脚踏车,与他一起走下山坡。
那天傍晚,曹慧群在周家吃饭。
由周父亲自下厨炒了一大碟咕噜肉。
周太太渴望客人会帮她洗碗,可是那位曹小姐站起来走到书房看周父写字,并不打算做那等婆妈琐碎的事。
周父大笔一挥,写的是“开到荼糜花事了”
还没喝咖啡,万亨就说:“我送客人回家。”
他不想她久留,怕她好奇,终于会问起什么叫白鸽票。
在门外慧群问:“这么晚驾车回伦敦?”
“试试看。”
“要不,北上到湖区观光。”
万亨笑着看她“是否一个人书读得多了就会对天地万物都发生无比兴趣?”
慧群神气活现地回答:“不,因为我个性一向明敏过人,生动活泼。”
万亨别转头去笑出来。
只要有得笑,笑能医百病。
这次出发,连万新都来送他。
“自己保重,平安归来。”
万亨大力点头。
忽然,万所说:“有人见到她。”
万亨愣住。
“在曼城大统华餐馆,据报讯的人说,真人比照什还要好看,证件都足真的,但是神色仓惶,故有点疑心。”
万亨脸色骤然变得很坏。
“回来再算。”
这时,慧群也到了。
万新十分讶异,没想到兄弟这样有办法,女伴一个比一个出色。
曾慧群那清逸气质简直叫他自卑,他朝他们摆摆手便离去。
其实慧群也没说什么,她伸手去摸万亨军服领子,半晌才说:“等你回来。”
火车上坐对面的同僚是个二等兵,看样子比他更年轻更紧张,发颤的声音经经问周万亨:“你有无杀过人?”
万亨相当镇定“没有。”
“你打算杀人吗?”
“不。”
“敌方要杀你,可怎么办呢?”
“自卫。”
“错手杀了他的话,又如何是好?”
周万亨自背囊中取出一句糖果“吃点巧克力。”
那年经的一双手犹自抖个不已。
恐惧真是人类大敌,万新说,初移民来利物浦,时常听见母亲在晚上哭泣。
原野在火车窗户隆钵隆备地往后退,周万亨最喜欢看到成群绵羊,羊身上都有一搭油漆记认,走失了方便认领。
他脖子上也挂着刻了姓名兵阶的金属牌子,万一有何不测,方便认领。
可是周万亨知道他会平安归家,光荣退役,开设一间叫做兄弟的酒馆,他充满信心。
那一天,曹慧群上学时发觉有警察在校门口。设岗检查证件书包。
“什么事?”
“有线报说校舍被人放置炸弹。”
“可有发现?”
“经搜查后无所获,然而安全为上,人人都要搜身。”慧群跟着同学鱼贾而入。
到了图书馆马上找报纸看贝尔法斯特新闻。
同学在一旁看到可怖新闻图片喃喃说:“毫无意识的杀戮。”
慧群不出声。
“幸亏十分遥远。”
不不,一点也不远,息息相关。
慧群写信给万亨。
“稍后我将返家见父母,上次见面,发觉家父头发已逐渐稀疏,十分震惊难过。”
“暑假返来,仍然住在老地方,记住与我联络。”
定期一个礼拜一封信,小小秀丽淡蓝色信壳,外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友寄来。
万亨每次接到信,心中都得到鼓舞、每张纸看很多次。
“爱尔兰眼睛真会微笑吗,湖光山色则肯定是美丽的。”
三个月都没有离开过北爱尔兰,即便放假,也不过在营地喝上一杯。
每天荷枪实弹巡逻,意料中事终于发生,先是看到一大群白鸽受惊飞起,接着听见怆惶的脚步声,万亨马上警觉地伏下,刹那间对面马路一辆公路车爆出强光。
整部车子被气流卷至半空,乘客象兵兵球那样摔出车窗,化为糜粉,四肢残骸随意散落路旁。
周万亨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那两个凶手,马上爬上来呼召伙伴追出去。
那两人逃进穷巷,转过头来,举起枪械,万亨毫不犹疑先下手为强。
事后上级嘱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失去嗅觉,无论闻到什么,都是一阵血腥气。
漂亮的女军医温言安慰他:“这是一种心理障碍,待情绪平复,内疚消失,便会俸愈。”
周万亨脸上从此添了沧桑之意,他比往日更加沉默。
他并没有将他的遭遇告诉任何人。
上级传他到办公室,愉快地对他说:“派你驻香港可好?”
“是,长官。”
“恭喜你!周中士。”
“谢谢你,长官。”
离营第一件事是到曼城大统华饭店。
详细打探过,肯定那确是林秀枝,匆匆来,匆匆去,像是一只受惊的动物,时时往背后看,彷佛怕人追踪,做事心不在焉,手脚不算勤快,可是人长得漂亮,小费往往收大份。
“有没有说下一站到什么地方去?”
“好像是阿姆斯特丹。”
“嗯。”“她英语相当流利,应无问题,不过”“不过什么?”
“带着婴儿,怎么走得远。”
婴儿?周万亨霞惊了。
“刚会走路,十分可爱,但明显地乏人照顾,小衣服不够大,也洗得不够勤快。”
半晌万亨才问:“那孩子叫什么?”
大统华的店主想一想“姓周,她叫她宝宝。”
这时的周万亨已非吴下阿蒙,可是听到这个消息却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至今还在剥削他,他连她的手部没碰过,她却诬捏孩子属于周家。
半晌,他才告辞离开大统华。
他正式找了一名律师。
那女律师是李兹大学法律系毕业生,刚出来工作,年轻、热心、有朝气,叫马玉琴。
一听个案,噫地一声“不得了,此事可太可小,将来争起产业来,可真麻烦了。”
周万亨低下头“我没有钱。”
“那么,名誉也是重要的。”
“可以怎么做?”
“我方在全国登报一星期请她出来见面,如不,则单方面申请离异。”
不知怎么,此刻万亨经已死心,生命太苦太短,不值得为这样一个女子死缠烂打,你若无心我便休。
马律师送他出门,忽然很关注地问:“北爱局势如何?”
万亨讶异“你怎么知道”“你襟上十字英勇勋章只在彼处颁发。”
读书人见识多广无所不知。
万亨欠欠身离去。
这下他再也忍不住,马上与慧群联络。
慧群声音十分镇静,可是有一股喜孜孜之意在八十哩路外都感觉得到“回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万亨只是笑。
“我马上回来见你。”
“不必这样郑重,暑假过后”“这闷死人了,我巴不得马上走。”
女大不中留。
一边有家长关心地问:“那是谁,因因,你同什么人说话?”
电话已经挂断。
这次见到慧群,他与她谈到将来。
“我记得你说过不想在此居留。”
“你有什么建议?”
“对打理一家酒馆可有兴趣?”
慧群只是笑。
“可予你百分之十股份。我与父兄各占三十。”
“无功不受禄。”
“工作十分辛苦。”
“我还是比较喜欢白领身份,下了班客串则不妨。”
“伦敦近郊有一个新区叫伊士顿,半独立洋房还算廉宜,要不要去看看?”
慧群忽然醒觉到这是他含蓄地向她求婚。
她有点茫然,抬头看看夏日轻柔的蓝天白云。
要退缩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不然,就得一辈子与一间酒馆主人厮守,每日到了锺数打铃逐客,在后巷监察伙计把啤酒桶抬进地库
他父母思想古旧保守,寸步不离唐人街,他小时候没把书读好,英语口音与文法全不对,老实说,连他的粤语亦带奇怪乡音,与城市人说的不一样。
可是有很多时很多事,一个人需聆听她的心。
她听见自己说:“明日去伊士顿看看。”
她只知道,与他在一起,无比欢欣。
倘若这还不足够,也太贪心了。
将来怎么样走着瞧吧。
万新问:“仍是那个大学生?”
“是。”
“那么,这个要你覆电的女律师又是谁?”
“你怎么不早说。”万亨跳起来。
“我根本不知你搞什么鬼。”
他到了马律师处。
“有消息了?”
律师摇摇头“她很聪明,离婚手续烦琐耗时,届时她可能获得公民身份。”
“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可是,伴侣知道这件往事吗?”
万亨不作声。
“这种事,是越早坦白的好。”
万亨说:“谢谢你的忠告。”
那日,他几次三番张口欲将往事从头说一遍,可是终于开不了口。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又怎么解释,他不怕她不原谅他,他怕她惊讶:这样无知愚昧的一家人,归根究底,他怕失去她。
他说不出口。
晚上,两兄弟儿兴高彩烈谈将来的事业。
“父亲决定叁股支持。”
“你呢?”
“我是穷光蛋,不过们船上的三斤钉说什么都会拿出来。”
“我可向军方贷款。”
“这月酒馆堪称是打出来的山河。”
万亨不语。
“调驻香港好呀,宿舍宽大,在乡郊大可称王称霸。”
万亨仍然不出声。
“来,一齐去吃宵夜。”
“我肚子不饿。”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真猥琐。”
“大学生又不知道,怕什么。”
“要不净吃宵夜,要不你一个人去。”
“好好好。”
到了芝勒街,万新伸手指一指“二楼,全新人班,招呼热情。”
万亨瞪大哥一眼。
“你从来对我都没有这种嘴脸,是怕我失礼大学生?做人何必这样辛苦高攀。”
万亨没好气,走进粥面店。
还没坐好,就听见对街有挣扎尖叫声。
万亨回过头去。
万新按住他“不管你事,低头,装看不见。”
万亨已经看到是两条大汉强行拉扯一个女子上车,如不援手,那女子惨不可言。
他拨开大哥的手推开门。
万新一味在身后喝他:“万亨,与你无关,别找麻烦。”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万亨已经过了马路,同时扬声:“兄弟,什么事?”
两名大汉住手,上下打量周万亨。
他们一人一手仍然如老鹰抓小鸡般攫住那女子,她挣扎无用。
周万亨说:“这好像叫非法拘禁。”
大汉杰杰笑起来“莫非阁下想报警。”
“欠你什么?”
“当然不是一个香吻。”
“欠多少?”
万新连忙过来打圆场。
大汉认识他“周万新你不做巡场想做什么?”
“通融一天,通融一天。”
也许是周万亨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也许掳人幼索确是犯法行为,那大汉厉声说:“我认得你,给你一天,人跑了唯你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