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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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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来,会不会是多此一举?

    她与吕文凯进了客厅,只见布置很简单,可是洁净,舒服。

    一个五六岁大小女孩走出来,穿着小小裙子与一双钉珠拖鞋,程岭朝她点点头。

    这必定是她的妹妹。

    一会儿,有咳嗽声,一个妇人开房门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幼儿。

    也许是午睡刚醒,她头发蓬松,双目惺松,身上穿着巴的布的沙龙,配一双描花的木拖鞋。

    程岭一眼认出她是方咏音。

    她块头比从前更高更大,也胖了不少,可是身段仍然有曲线。

    阿姆奉上茶,带了孩子到露台玩。

    方咏音轻轻放下竹帘,坐下来问:“两位小姐尊姓大名?”

    她不记得她是淮了。

    吕文凯很大方的自我介绍。

    轮到程岭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我是程岭。”

    场面并没有充满热泪拥抱,方咏音略见意外,看着大女儿“呵,是你,你这么大了。”

    程岭的答案很奇怪,她只说:“是。”

    方咏音的身子向前探一探“好吗?”

    “托赖,还不错。”

    方咏音已经没有话说。

    这时孩子们奔进来伏在母亲身上,阿姆去切了满满一盘水果出来。

    吕文凯吃了许多芒果与木瓜。

    方咏音一直微笑。

    程岭放下一张卡片“这是我的地址。”

    方咏音点点头。

    两个孩子都挤她怀里,她已没有多余的手来取卡片,故此只额首示意。

    程岭说:“我们告辞了。”

    吕文凯正剥开一只红毛丹,一听程岭那么说,只得轻轻放下,但取饼一片椰子肉放嘴里。

    方咏音并无留客,只送到门口。

    下了楼,程岭抬起头往露台一看,见她们母子三人朝稀客摆手。

    程岭也摇摇手。

    她们上车回酒店。

    吕文凯在车上说:“那位漂亮太太虽然中年了,却仍风情万种,真难得,可是,为什么对我们却那么冷淡呢,我们可是乘了一日一夜飞机前来看她的,她是谁?”

    过了很久程岭才轻轻答:“她是我生母。”

    吕文凯听了老大吓一跳,马上噤声。

    程岭反而大大方方,笑笑说:“看你那馋嘴相,我们去买榴涟吃。”

    她想见母亲,见到了,得偿所愿,就很满足。

    她们过了两天才走,方咏音没有再与她们联络。

    回到加拿大,方咏音也并无片言只宇。

    程岭怪自己,她大概是死了心,活不转来,她对程岭已经放弃。

    与程雯说起此事,程雯说:“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国,会不会少吃点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许更艰难。”

    “可是至少与妈妈在一起。”

    “或许。”

    “你有无问她你生父是谁?”

    “没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无告诉她你已结婚?”

    “没有,那不重要。”

    程雯顿足“你们倒底讲过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讲话。”

    “她仍然生你的气?”

    “不,她没有怒意,我想她已经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

    “怎么可能!”

    “真要努力忘记,也自粕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许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说得好。

    可是自此程岭觉得她已不欠生母什么。

    多年前她特地来看过她一次,多年后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为一种偿还。

    母女都还算幸运,终于找到安身之处。

    程岭知道有些人不那么好运,她见过她们落夜后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装,领口挖得很低,一边抽烟一边朝路人笑,天黑后若再无生意,就走进酒吧去她们也是别人的女儿,幼时亦曾被母亲拥抱,深深亲吻,叫过好宝宝。

    程岭无故落下泪来。

    接着的一段时间里,吕文凯成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样新闻读给程岭听:越战升级,美国逃兵纷纷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种毒品,叫迷幻葯

    吕文凯放下剪报“郭太太,你为什么不回到学校去?”

    程岭觉得突兀,随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须见人了,又往人堆里钻?”

    “请家教也一样。”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与书本无缘,我并不好学。”

    吕文凯改变话题:“维多利亚张是加拿大首位华裔女医生,一九二三年在多伦多大学医学院毕业,可想而知,她历尽历尽艰辛,那时华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为生。”

    程岭只是笑。

    吕文凯肯定是妇权分子,以身作则,努力鼓吹华裔妇女走出厨房去观赏美丽新世界。

    对她来说,这一切最容易不过,她英语比许多洋人流利,学历又好,性格开朗,程岭无法跟上。

    这时程雯走过“姐姐,我出去看电影。”

    程岭马上板起面孔“身上短裙从何而来?”

    “吕姐姐也穿这种裙子。”

    “我在说你,不是说吕姐姐,换掉它才能出门。”

    程雯犹疑。

    程岭拂袖而起“这种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难看,不过如果你换过一条长裙,我会比较高兴。”

    程雯说“姐姐你说什么便什么,不过我要迟到了。”

    程雯回房去换衣服。

    程岭这才松口气,吕文凯一直骇笑。

    程岭解释:“这是一个华人家庭,规矩是规矩,我答应他们母亲管教他们。”

    “但是,一条裙子”

    “文凯,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她盲目跟风,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亏。”

    吕文凯不语。

    程岭又说:“自小到大,我没有得到过任何忠告,指引,不过是自己去闯,掉落陷阱,头破血流,没有一个关心的人,对妹妹,我情愿罗嗦点。”

    吕文凯只得笑。

    日后,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饰堪称万绿台中一点红,她的裙子仍然过膝,她从不穿喇叭裤,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时兴潮流,真得需要极大的勇气,吕文凯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这位少女谈过,程买说:“你要是知道姐姐为我们做过什么,鱼网装,喇叭裤简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过,假使她肯让我穿,那当然更好。”

    吕文凯只是笑。

    “吕姐姐,最近你在忙什么?”

    吕文凯答:“我在替华工解释劳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么一回事?”

    “有些不良雇主欺华工不诸英文,着华工处理有毒化学物品,每日只多发一小时工资奖金,又不给防毒衣物面罩,后果堪虞,我召集他们,叫他们争取合理待遇。”

    “哗,那些资本家会怎样想?”

    吕文凯笑“我一天至多收过十多通恐吓电话。”

    程雯有点害怕“你为什么要冒犯他们?”

    “很多时候,我也那样问自己,可是,程雯,换了是你,你也会那么做。”

    “吕姐姐,你太高估我了。”

    这件事在三日后恶化,一封恐吓信寄到月家,打开一看,只见信纸上画着吕文凯被吊在绞台上。

    吕文凯把信带到程家,碰巧郭海珊也在。

    镑人看过此信,均不动声色。

    冰海珊用手捧着头,不住揉太阳穴“文凯,何用搞那么多事,时间用来多赚一点钱,岂非更好。”

    吕文凯啼笑皆非,站起来预备告辞。

    程岭劝说:“你坐下,海珊的意思是,不必事事硬碰硬打明仗,用经济战略也一样可行。”

    吕文凯又坐下来。

    冰海珊说下去:“华工需要薪酬养家活儿,冒地面险,心甘情愿,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不敢罢工,也不敢争取。”

    吕文凯忿慨地说:“依你讲,我们应当袖手旁观不行?”

    “劳工署已公布安全法例,他们是周渝黄盖,你何必多管闲事。”

    吕文凯忽然冷笑一声“正等于华仁堂在菜地雇用印度工人洒农葯一样?”

    这下子轮到郭海珊霍一声站起来。

    吕文凯气鼓鼓说:“郭太太,我告辞了,我要去报数。”

    她走了以后,郭海珊犹自说:“从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把话题岔开去,他又兜回来“谁也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便说:“你要是喜欢她,该趁这机会表示一下了。”

    冰海珊一怔“我喜欢她?我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女子?”

    程岭一边摇头一边笑。

    饼一会儿,郭海珊站立不安,终于说:“我在派出所有熟人,我去看看。”

    他也跑了。

    程岭在窗口看着他把车子驶走,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她看到有一个金头发的青年在程家门口徘徊。

    程岭唤人“阿茜,那是谁?”

    阿茜不言。

    由此可知她完全知道他是谁。

    “是专来等程雯的?”

    阿茜点点头。

    “是程雯的男朋友?”

    阿茜不置可否。

    程岭跌坐在沙发上。

    这么快就长大了。

    “为什么我不知道?”

    “怕你不高兴。”

    程岭苦笑“我是慈禧太后吗?”

    阿茜说:“不是,不过,唉。”

    “也够专制的了。”程岭微笑。

    她把程霄叫下来。

    “那金发碧眼儿是谁?”

    程霄只看一眼“那是妹妹的朋友阿瑟爱历逊。”

    “他是什么人?”

    “圣保罗十二级学生,已考取麦基尔建筑系,秋季就要离开本省。”

    “站在门口是什么意思,邻居看了会怎么想,你去请他进来喝杯茶。”

    程霄十分惊喜“是,姐姐。”

    “还有,你有无异性朋友?也一并请来家坐。”

    程霄笑“我还没有,姐姐。”

    他启门出去唤人。

    阿茜问:“太太怎么一下子这样开通。”

    程岭叹口气“你不让她穿短裙是有得商量的,可是干涉她交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

    阿茜点点头。

    那年轻人进来了,一件外套已被雨琳湿,程岭见他一表人才,倒也欢快,招呼一声,便任由程霄招呼他。

    程岭教念芳做功课,笑着同阿茜说:“幸亏还有一个小的。”

    没一会程雯回来了,在楼下见到朋友,大吃一惊,弄明白之后,咚咚咚跑到楼上,双目通红,与姐姐拥抱,抹干眼角,又去招呼客人。

    小念芳此刻忽然说:“妈妈我永远不要男朋友,我永远陪着你。”

    程岭笑道:“永不说永不。”

    真的。

    谁会想到郭海珊与吕文凯翌年就会结婚呢。

    婚礼盛大隆重。

    新娘子穿白纱,看上去真像个公主,程岭与小念芳在教堂上前与她握手。

    念芳羡慕地说:“妈妈她真漂亮。”

    “将来你结婚,妈妈也照样替你办嫁妆。”

    晚上在酒店开喜筵,吃外国菜,亲友黑压压坐满一堂,省长与市长均到场祝贺,华仁堂面子十足,新娘子以后为华工争取埃利之际,一定方便得多。

    他们跟着到地中海去度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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