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
“我可以去找你吗?”在这无人安慰的时刻,她想到他,只想到他。他那饱经伤害的眼睛,原来,是她无比心动的缘由。
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和她,都是受过伤,但仍渴望温暖的人。
混混噩噩地迷茫于街头,她像个失去灵魂的人,在每一双微笑的眼睛后面,找寻一双寂寞的眼。
“我还没有问你名字。”吸着鼻子,她泪眼,踉跄至公园草坪内那个孤单的身影。
“我还没有问你名字呢?”泪再也无法轻易地忍住,捧月冲入那个陌生男子的怀中,抽泣。“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所以,你不可以走。”
那一夜,她睡得极安宁,念他的名字——火霆,没有嘈杂,没有悲伤,没有梦,只有黑甜的睡意。
惟一有的,是一个轻轻的声音在她即将入睡时,激入她心中“你是谁?”
“宁小姐,特奥蒂瓦坎到了。”瑞奇有礼地说道。
大半天,捧月都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在市区内参观了哪些地方,现在,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到了吗?”她只是条件反射地反问。到哪里了?到哪里重要吗?
“太阳金字塔,墨西哥城的名迹。”拉开车门,让今天一整天情绪都不太对劲的捧月下车。
已是残阳将尽时,大地一片苍寥。血色的太阳,让人不敢逼视它的光辉,只是划着嘶吼出的浓浓鲜红,在人的眼底,留下盲区。
游人已散得差不多了,只有渴盼再多赚一分的小贩没有退去,见到捧月与瑞奇,围拢上来。
“先生,买座太阳神像吧。”
“小姐,买座月亮神像吧,可以发出银色的光芒,是我国的特产”模模糊糊的英文,夹着艰涩难懂的异国腔调。
被吸引回神的捧月闻言接过一座雕得颇为粗糙的座像。在余晖的照射下,真的泛着浅浅的银光。一时欢喜,她禁不住心动买了一座,十公分高,把玩在手心,极为袖珍。
许是苍茫环境使然,捧月踩着步步台阶,向高处攀去,似想逃离繁市,一人独处。
一步一步,影子拉得斜长。过不了多久,影子就已消失不见,月儿从西头悄悄地向上爬。
一级一级,直到捧月一个踉跄,被石阶上的突起一绊,毫无准备地手一扬,月亮女神飞了出去,咚的一声,无形于漆黑的一片。没有月色,看不到它的光泽,也无从找起。
“瑞奇?”她此时才发现身边已没有人。
四周的人群不知何时已散得无影无踪,高高的金字塔上,只有呼呼的风声在陪着她。
不只心里毛毛的,而且全身突然敏感地警觉起来。有人!
“瑞奇?”她突然转身,身后仍没人。
可她的感觉没有出错,就在身后隐蔽的黑暗处,有一道炽烈的眼神正在观测着她,甚至,无礼地吞噬她的身影。“是谁在那儿?出来!”
没有回音,没有声响,没有任何让人察觉有人的动静。可捧月坚定地认为,那背光的一处,确实有一个人,只是夜色太浓,她没有胆量走上前去探查。
那个人想干什么?劫色?劫财?不巧,这两项她好像全有!
当明白她在想到这些时嘴角居然含着笑,捧月有些不知所措。
这种时候她还可以笑得出来?!
凝视向那方向,捧月没有初时的慌乱,可能,她能如此放松的原因,是那黑暗处虽无礼,但却无危险迫近的气势。
直觉告诉她,那是个坦荡的人。“我想你不是瑞奇吧?如果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你吗?当然,前提是你出来和我见见面。”喀喳喀喳,隔了许久,踩着石子的脚步声才不急不缓地传来,慢慢地,向捧月的地方靠近。聪明的月亮,如同在配合他一般,此时羞答答地从云中露出了一半的脸。
再次见到那张在梦中、回忆中出现过,深刻在她心房中的容颜,在十三年后,突然间如此活生生、毫无预警地映现在她面前,不能不说是极大的震惊。
捧月受的刺激不小,瞪大眼,张着嘴连连往后退了好些步,奈何地上碎石太多,重心一个不稳,往地上重重坐去。
人影冲上前来,将他的容貌更真实地暴露于月色之下,急至捧月面前,快速地伸手似想拉住她,不知怎的,手又停在半空中,没有向前“你”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成拳,缩回去,将另一只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递至捧月面前。
“你的月亮神像,刚好掉在我脚前它是用当地的黑曜石制成的,很漂亮”他高硕而略带僵硬的身影挺立着,眼底明明闪着关心,却牵强而装作满不在乎地客套地笑。
“谢谢”不管他今天到来目的是什么,捧月哽咽了,抬头望向他的眼睛,无比贪恋。
他任由她这么坐在地上,从下至上不声不语地瞅着她,也无心打破平静,静静地随心灵共鸣地颤抖,无力抑止。
两人的眼神热烈而举步不前地相互胶凝着,没有人有勇气再开口说话,只怕相思会不受束缚地喷涌而出,惊天动地。
延伸至捧月面前拿着神像的手微微颤着,捧月最先移开目光,看到神像,伸手缓缓接过。一低头,原本抬头能扼住的泪,不受控制地滚落,滑得满脸都是。
手心刺痛得再也忍不住,他的眼里迸发出激烈的火花,一个跨步向前,双手捧住她的脸,逼迫她抬起头。眼观眼,心对心,距离如此之近,近得让所有的回忆仿佛会像火山般爆发,捧月怯懦地闭紧了眼,想当逃兵。隐约间,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熟悉的炽热气息罩了她全身。然后,他的手指温柔地将她的泪迹一点点抹去,小心翼翼,如同在精心呵护一件珍宝,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捧月,捧月”他低声呢喃着,似在回味般反复喊着她的名字,唤起心底珍藏的甜蜜。
“霆真的是你吗?”他柔情的话语回荡在耳边,她瞬间忘记恍如隔世的痛。
“为什么当初会离开我呢为什么?”他摇头,沉重地呼吸,不解地拧眉深深瞅着她。
“什么?”捧月听得不太真切,她柔顺地悄然问道。
火霆猛地一阵苦笑,无限苍凉。他的眼中,迅速退去激情,不知不觉中带上些漠然的神色。“没什么,只是有些悼念我们的过往而已。”他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答道。
“悼念?”这个词太伤人,捧月认真地想从他的神色中找出些端倪。前一刻钟他还深情满怀,这一刻又毫不犹豫地以言语伤人,为什么?
“对于已经结束的过去,不是该悼念一下又是什么?”他深情的表情全然退去,痞子般的笑,松开手,站起身并向后退去,身形又如同最初大半隐于黑暗中。
“霆!”眼见他又会消失,捧月急忙从地上撑起来,欲上前,想到过往,又怯步。“已经结束?”
身影在她的迟疑间全部融入夜色,留下无语当作回答。
终于明了。“是啊,我们之间,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捧月顺着风的哭泣,轻轻地反问自己。
“宁小姐。”本消失不见的瑞奇,再次出现。
“我刚刚都没有看到你。”捧月随口问道,悄悄拭去眼泪,转回身时,神情已用自然掩藏。
“呃,我被好多小贩围着,要我买这买那,我”瑞奇有些不敢看捧月的眼睛,侧着脸像做错事的小孩子急急地说着“而且你走得好快,我没跟上,所以就”
心思根本就不在他身上的捧月,只是随意附和地点点头“我不想看了,现在可以回去吗?”
“当然。”一向镇定的瑞奇,一反常态地有些手忙脚乱。“走吧,走吧”回到别墅,首先是将手头的稿子完成,然后才是调整一整天疲劳的身心。可是躺在床上的捧月,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是过去开朗的火霆,今天夜里温柔的火霆,总会让她不自觉地两厢对比,总也不明白他的话是何用意。事过已多年,虽然心底明白她自身的多情,却仍渴盼他也能如此回应。
即使,她曾经那样绝情地不辞而别。
穿着连身睡衣,披散着及腰的长发,没有开灯,捧月从床上坐起,缓步向开敞的阳台,暗笑自己奢望。
重新再来过吗?应该已经不可能了吧!他们之间,差的是分别的十三年,这就是条鸿沟,将他们狠狠地隔开,无法弥补。十三年,她由一位青稚的少女成长为一个必须为孩子坚强的母亲,他也会由一个纯真的少年成长为成熟的好男人。
而且,他结婚了吗?有了爱人吗?一想到这里,捧月就停住不敢再往下想。她没有勇气,心,也会痛。
屋外繁星点点,月亮不知到哪里去了。看着犹如她心事那么多的星星,捧月有些茫然。这趟奇异的旅行,从一开始,就预示了它的不安因素。
很想想明白,却怎么也想不通,捧月十足挫败地准备回房继续睡眠,为明天的工作打好精神。
才踏入房内,就觉察到了不对劲。有人刚刚来过,而且刚走不久。因为房内湿热的空气中,有股他人驻留过后的气息。
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动静,最后,捧月的目光停在床头柜。幽幽的淡银光芒,从不知名的物体上发出,特殊美丽的光泽,诱惑人心。
走上前去,无比惊奇地拿起它,才发现是一条项链,不是任何常见的材料制成的,而是墨西哥的特产,与那尊月亮女神像同质,不,是比它看来名贵了不知多少倍的优质黑曜石做成。纤细,优雅,尤其其间的挂坠,中间刻着月神戴安娜,别致生动,极其精巧。
是谁把这条贵重的项链放到她桌上的?而且她敢确定,在她踏出房门之前,桌上绝对是空无一物。那,这个人又是如何做到的?
“是谁?”捧月拉开房门,站在门口轻轻地问着。
“宁小姐?有什么事吗?”轮值的仆人听见她在房门口的询问,尽职地在走廊另一头问道。
“刚才有人进过我的房间吗?”虽然明知问不出来,但是捧月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没有,小姐。我一直在这层楼,没有看到任何人出入。有事吗,宁小姐?”仆人如实回答并关切地询问。
“啊,不,没什么,没什么。”捧月笑了笑,退回房内。
没有人进来过,那这条项链又说明了什么?
冰凉的手感格外惹人喜爱,捧月缩回床上,静静把玩着项链,颇有些爱不释手。既然从一开始就有人想给她看一个个的谜又不让她发现,那她就只等着他愿意公布真相的那天了。
手心里捉着项链,捧月终究还是累得睡着了。而她始终不知道,在她入睡后,有一个身影,从阳台的暗处走出,轻轻为她拉上被单盖好,并凝视她好久,才悄悄地退去。
“我告诉过你了,不能随便带男人回家。你照顾过他,救过他的命就算了,怎么还把他养到家里来了,啊?!别以为低着头不说话我就会心软,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别看他现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到他好了之后可就是月下狼人。”又是那个话多且毒舌的女人,不,小女孩,正在训斥可怜的捧月。
“润心”
“男人,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半大的男人啊,不是那种街头上混着玩的没有杀伤力的小弟弟,让你可以良心大发带回来救助,家里”
“润心”
“不要打断我。家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如果你是怕他没有地方休养的话,他可以住到我爸医院去,或者你住到我家里来,让他在这休息。你想想他”
“润心”
“我说了不要打断我。他被人伤得这么重,说明他是个在外结了很大冤仇的人,要是那些人找到家里来挑衅,杀了他事小,看到你一个女孩子,又是孤身一人,长得又如此可人,难道不会”
“润心!”这次是捧月提高分贝喊了出来,才总算止住了那个名叫润心的絮絮叨叨。“我要把他留在家中照顾他。”
“你——”好说歹说,润心气捧月的不听话,急急地正欲重新对她洗脑,却发现她有些悲哀的眼神,那样的无助,那样的寂寞,那样的渴盼,她想出口,却开不了口。
“我早就说过让你住到我家来,为什么不愿意呢?”润心懂她小小年纪就独自一人的孤独,才会如此像个大姐姐般照料她。
“我只是不想离开爸爸妈妈待过的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理由,这就是最大的理由。
“他们已经”润心有无力感,软绵绵地应道。
“可这里是我的家。”她是好说话,但是有时却有着出人意料的倔强与坚持。
“那他搬到我爸医院去。”退而求其次总行了吧。
“不行,我要自己照顾他。”医院里冷冰冰的,会让他渴盼温情的眼受到伤害。捧月仍然不肯松口。她仿佛觉得,照顾他,就像在照顾她受过伤的心,而她,不想让心再痛一次。
润心不说话了,捧月的眼神说明她坚定的决心。而她这个从幼儿园就认得的朋友,是个一旦下了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的倔脾气。“医院里会好好对他的,我这个院长女儿的话,谁敢不听”明知是不可能,她还是想试试。
捧月无言地望着好友,沉默到底。
唉,无奈地叹口气,润心举手投降。“好吧,就依你的,但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其一,每天向我汇报他的情况;其二,我要不定期地来你家住。你知道,我医术还不错,他的伤又还没好”“润心,谢谢。”知道她后来的话是不自然地掩饰她的关心,之前的条件是她真心在为她考虑,捧月扑入好友的怀中,感动地哭起来“真的谢谢你,我”
“啊啊啊,我昨天才洗的校服,你快放开我吧。”显然不习惯温情主义的润心连忙把捧月推开,用以掩住自己的脸红。
她赶紧转移目标“喂,我事先告诉你,同意你住在这儿是没错,可并不代表你就会是这房子的主人,能容你造次,尤其对我们可爱的捧月,她可是个娇娇宝贝,是我们捧在手心的月亮”脸还是涨热得吓人,不好意思的润心说完就冲下楼了。
知道好友害羞,捧月定在房内没有追下去。
“捧在手心的月亮”火霆轻轻地重复着“这是你名字的含意吗?”见她同意地点头,他想了想“捧月?宁捧月?”他猜到。
“咦,你怎么知道我姓宁?”捧月如同发现新奇的玩具般睁大那双精亮的眼,无比惊奇。
“第一次进你家时,你那个快嘴朋友喊你‘宁大小姐’,你不就姓宁了吗?”他笑,为她可爱的神态与调皮纯真的模样。
“喔,那时你醒了呀。”捧月摸摸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自己都忘记有这回事了。“那你还是很厉害啊,能通过那句话猜到我的名字。”
“巧合了。”火霆不以为然,不承认他的智慧。“而且你看来也是家人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子。那次让我印象深刻的早餐就是证明。”忍不住,火霆闷声笑得不可自抑。
被一个俊朗的男生如此善意地调侃,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捧月有些羞涩地低头微笑。
“那”火霆迟疑一会儿,不知自己该不该问“我住这儿,你父母”虽然答案早在他心中,可是他不忍心说出。
果然,原本快乐微笑的小脸渐渐地没有表情“他们一年前死于车祸。”疼痛早就过去,可当被人掀起时,伤口依然灼热的痛。
“对不起。我不该”火霆为自己的多事暗自恼着,看到她几乎泫然欲泣的小脸,他自责得恨不得去掌嘴巴,或说些甜蜜的笑话,求得她放开自己的痛,也求她放开他为她揪紧的心。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捧月故作坚强地勉强笑了一下“你休息吧,润心要你注意睡眠,血才会补得快。”不待他回答,捧月走远,轻声关上房门,只想此刻独自找个地方舔伤口。
火霆望着她憔悴地逃避背影,屏紧了眉“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