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柳凝真十三岁。
出身贫寒书香之家的她,因为父亲过世之后的生活无以为继,在亲族的主张之下,被迫嫁予一位权高势大、在朝中拥有政治实权,如今告老荣归的老内相花太监为第六个小妾。
而那一年,花问陶十四岁。
他的父亲早逝,在皇宫里执掌司礼监、曾经出任云南镇守的花太监是他的伯父。花太监老而无子,花问陶从小就过继给花太监以为后嗣。
在一个吹着徐徐秋风的午后,花问陶在花老太监庄园里的一棵银杏树下,和刚过门不久的柳凝真第一次见面。
“你是什么人?”年纪尚小,但眉宇间气势已显不凡的花问陶,看见在银杏树下捡树叶的陌生小姑娘,不禁出声喝问。
那位小姑娘看见有人跟她说话,便站起身来。
她有着极姣好的容貌,虽然看起来年纪很轻,身量未足,但安然稳重的眼神却透露出她异常早熟的心智。
“我是柳凝真。”看着眼前这个五官漂亮,让人一见就感到十分亲切的男孩,柳凝真带着微笑回答。
“我不是问你的名字,我的问题是: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她的回答让花问陶微微皱了皱眉头,但在他的心灵中,却不禁深深受到眼前这姑娘的美丽容貌所吸引。
“你问的是我的身份吗?我是老公公的妾,这府里的人都叫我六娘。”柳凝真据实回答。“至于,你说你从没见过我,那大概是因为我平常很少出来外面走动的缘故吧。”
她来到这府中一个多月,每日只是和其他几位同样身份的人,伺候花老太监的生活起居,做着侍婢一样的工作。
虽然她嫁到这府中,和被买进来的侍婢没有两样,但她知道,当初花老太监是下过聘的,因此无论如何,她的身份都只能是花老太监的妾。
“你是六娘?那不就也是我娘了?”那名男孩听到她这么说,俊美的小脸上布满讶异之情。
怎么会这样?眼前这位姑娘,年纪似乎还没他来的大吧,居然是他要称为娘的人?
“你要叫我娘?”柳凝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你是问陶少爷?”她含笑问道。
花问陶点点头,直率地问道:“你年纪这么小,为什么要嫁我养父?”
柳凝真见问,轻轻一笑。
“你说我年纪小,那请问你的年纪又是多大呢?”
看眼前这个男孩,身形小小,说起话来倒是老气横秋,好似很成熟。
“我十四岁。”
“十四岁?我十三”
“看吧,你的年纪果然很小,甚至还比我小。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柳凝真看了他一眼,继而调眼望向银杏树叶间晴朗的蓝天,神思缥缈。
“因为家境的关系吧。”许久之后,她才轻轻地说。“我的父母双亡,刚好花老公公遣人来提亲,家族里的人就作主让我嫁了。”
说起这件事情,或许别人会觉得她心中有所怨恨,因为嫁给当太监的人,虽说也是“嫁”但任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个空头名儿罢了。
明朝末年,政权旁落,宦官把持朝政,许多善于钻营的太监都得到极高的地位。
他们权力既大,又有财有势,便开始像一般达官一样,大肆纳起妾来,且一纳便是七、八个。
虽然这是当时的风气,但若不是穷苦人家,或没落家庭出于无奈,谁愿意将自家女儿嫁给太监?
嫁给太监的女孩,虽名为妻妾,但任谁都知道,事实上也不过是一种变相的玩物罢了。
被迫成为那样身份的人,谁能不怨?
花老太监除了柳凝真,还有其他五个小妾。虽然大家平常锦衣玉食,看似对眼前的生活很满足,可背地里的怨言倒也不少。
但柳凝真是真的无怨。
称不上她对这样的生活有多满意,但她知道,如果当初她不走这条路,她的境况也不会更好。
“你的爹娘也都不在了吗?我也是。”
“哦?”她进来花府不久,就已听说花老太监惟一珍爱的后嗣问陶少爷,并不是他亲生的。“可是花老公公对你很好,你应该觉得现在的生活还不错吧。”
虽然一样是没有爹娘的孩子,但过继给花老公公的问陶少爷,命比她好太多了。
或许是自己没办法生育的缘故吧,花老太监对惟一继承人的宠爱逾于常情,连花府中那几位姨太太都争相讨好,以求花老太监的欢心。
“不觉得。”花问陶皱眉的回答出人意表。
“为什么呢?”
花问陶正打算回答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撇头改口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是真的我娘。”
“可是你也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娘。”柳凝真微笑地说。
“你才不像!”花问陶看了她一眼,不以为然的说。
柳凝真听了,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她蹲下身来,继续捡拾地上的银杏树叶。
花问陶见状,也跟着蹲到她身边,好奇的看着她的动作。
“你也很无聊吗?”他问道。
“嗯?为什么这么问?”
“不然你捡树叶做什么?是我养父叫你捡的吗?”
“不是。大概像你说的,我只是太无聊了吧。”柳凝真慢慢地说着,手上只管挑地上形状完整的银杏树叶捡拾。“难得今天花老公公不在,我偷个空出来走走,却不知做什么好。”
她才进府一个多月,花老太监很宠她,看不见她就食不下咽,所以她这一个月来每天都待在花老太监身边伺候,不得自由。
今天花老太监到城里赴宴,她才偷了个空,出来这园子里溜,可是却也没啥事做,只好在这树下捡捡树叶玩耍。
“原来你也是这样。”花问陶在她身侧盘腿坐下。
“问陶少爷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吗?”
他点点头。
“对呀,无聊得令人发慌呢。”说着,他不禁叹了一声,稚嫩的叹息声仿佛真有多无奈似的。
柳凝真闻言,不禁失笑。“怎么会呢?我听说老公公给问陶少爷延请了好些个师傅,教你习文学武什么的。”
“但下了课堂我就没什么事好做了,义父不许我出庄子去玩,在这里我又没有兄弟陪我玩。”说到这里,花问陶脸上微微显现不悦之意。
“你原本有兄弟的吗?”
“有,我原有三个兄弟,但我给伯父当孩子之后,就不能再跟他们住在一起了。”
“你们兄弟的感情很好吗?”她继续问。
“很好,我们以前一起住在杭州乡下的时候,常常一起抓蛐蛐儿、捕蝉玩耍。”花问陶说着说着,干脆在地上躺了下来,以臂当枕。“现在来到这里,不能跟兄弟们见面,也什么都不能做。”
“哦”柳凝真沉默了下,说道:“可是至少在这世上你还有兄弟,我却什么都没有呢。”
“你只有自己一个人吗?”花问陶转头看着她。
“嗯,我一直只有自己一个人。”
花问陶望着她好半晌,觉得他们的孤单好相像。
“那你可以跟我在一起。”他突然说道。
“呃?”柳凝真不解地抬起头来。
“既然你也很孤单,我们可以一起玩。”花问陶单纯地说。
“这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说行就行。”
柳凝真见他一副他说了就算的霸气模样,倒也不想跟他争执,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
“你答应了?那我来帮你捡树叶,你打算捡多少呢?”他大少爷说着,翻身坐起,真的要帮她捡拾。
“我并没有一定要捡多少”柳凝真说道,站起身来,微微的轻风吹得她柳绿色的绢织裙儿悠悠飘扬。
她蓦然在风中撒开手,让原本握在掌心的一叠银杏树叶,随风飘走。
“我只是想,随风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在树叶都飞远之后,她回头对着花问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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