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娜觉得奇怪,这样魁梧身材的人能有这么轻得出奇的脚步声。
只有她单独一人时,她的思想又闪电式地回到了迈克尔那里。他会等她多久呀?她怀疑。她看了下表。时间刚刚过午夜。
突然电话铃响了,她惊得跳起来,几乎本能地跑去制止这喧闹的铃声。她一拿起话筒就知造是谁在另一头讲话。
“喂!”
“是你吗,塔里娜?”
“是的,迈克尔。”
“我在等着你呀。”
“我告诉过你我不来。”
“可是,为什么呢?”
“哦,我只是想到那会好些。”
“我可要你来,只呆一会儿也行。我们只到特鲁维尔去,我知道那里有许多小的不显眼的地方,不过在晚上这个时候那里总是非常热闹、非常有趣。”
塔里娜有点动心了。
“不,迈克尔!”
“那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呢?”
“因为啊,我也不能解释是什么原因。”
“听着,”迈克尔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了。“我要见到你。这非常重要,对你我都重要,明白吗?”
“但是,那怎么那怎么可能呢?”
“那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别那么别扭,下楼来。我保证一切都好。”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塔里娜原是坐在床上的,但现在她站起来了。
“好吧,”她忽然说“我一定来。”
她拾起一条围巾披在她的肩头上。她身上穿是白色透明硬纱的晚礼服,镶着一大串珊瑚花的边缘,缝着金属小亮片。在她走过房间时,它们不停地闪烁发光。她关上了房门,跑下走廊,好像害怕被人拦住一样。
她没有乘电梯,是走下楼来的。迈克尔站在大厅中间,他以为她是从另一边下来,所以他的背对着她。在他没有提防的时候,她突然一眼看见了他。他那宽宽的肩膀,坚实的头部和他站立的姿态看来似乎可以完全信赖,使人绝对放心。她觉得无论他干什么无论他举动怎样,她都可以信赖他。
她本能地告诉自己他是可以信赖的,尽管她的头脑却不相信这是真的,认为自己是受骗的。然而她知道她的本能是正确的。她到了他的身边。他转过身来,脸上充满了衷心的喜悦。
“你到底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抓起她的双手举到他的唇边,然后挽着她的胳臂,领着她走出大门,来到户外温暖的黑夜里。他叫来一辆出租汽车,扶她进去,给了司机一个地址,然后上车坐在她的身边。汽车开动后。塔里娜突然感到害羞。她现在是单独和迈克尔在一起。两人单独乘车出游,也算是一种冒险。
“谢谢你来了。”他的活简单而十分诚恳。
“我不应该来的。”
“为什么不呢?你自己能作主。”
“我是纽百里先生和太大的客人。”
“虽然这样,他们并不是你的保护人。假若你愿意出来,有什么不应该的呢?再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讲。我不愿让我的尸体被人在海边的某个海滩上发现。”
“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迈克尔说。“只要有我在,就不会发生。”
塔里娜听见他自信的语调,不禁微笑了。“听起来你倒象是兰斯络特爵士与贾利古柏两人合二为一啦,”她逗笑说。
“也许我觉得我像他们两个,因为你今晚这么可爱。”
“瞎说。”
“这不是瞎说,你明明知道。你没有注意赌场里所有的人都在看你吗?”
“当然没有,”塔里娜说。“谁也没有看我一眼。他们全都全神贯注地望着轮子或看着牌。我肯定无论哪个女人都没法和命运女神竞争。”
“假如这个女人美得象个女神呢?”
塔里娜感觉到他伸出手来碰了碰她的手。她想他大概要吻她了,便转过脸去。
“不,请不要,”她喃喃说道。
“为什么?”他问道“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吗?”
她想起了躺在他口袋里的一万法郎筹码,同时也因为她不习惯于撒谎,因而她没法轻率地对待他的问题。
“看起来确实是有的,”他停了一会儿说。
“不,没有什么我没有权利,”塔里娜结结巴巴地说。
“你完全有权利,”他低声说道。
他弯身向前推开了和司机隔开的玻璃,用法语对司机讲了些什么。他讲的非常快,塔里娜不十分懂,也没有时间翻译过来,但是,她看见出租汽车改变了方向,转进一条小街,往回开了一段路。
起初她以为迈克尔要送她回家,随后车子停下来,出乎她意料之外,她看见汽车是停在一座教堂门口。
“干什么?”塔里娜问。“我们干嘛到这儿来?”
“你马上就知道了。”迈克尔答道。
他打开车门扶她出去。她惊奇跟着他走,想要问他一些问题,然而不知怎么觉得很难明确地表达出来。她只好沉默不语。
他们走上了教堂的台阶。迈克尔拉开一扇镶有皮革的门,他们走了进去。迎面扑来一阵焚香的气味。教堂里没有点灯,只有几十支腊烛在圣徒神像前燃烧。屋顶和侧廊漆黑一片,只有一闪一闪的烛光和烛光下圣徒慈祥温柔的面孔。
迈克尔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侧廊。他们来到了右边的圣坛前面,那里有座神像四周的腊烛比任何一座神像都多,有高大的腊烛,也有细小的腊烛;有些快要熄灭了,它们忽闪忽闪地燃着,象是在为一个即将悄悄地进入永恒的灵魂祈祷上帝。
迈克尔停在神像前面,于是塔里娜看出那个耸立在他们前面的神像是圣苦莱莎利西尤。她穿着黑袍,手臂里捧着一束玫瑰,她那可爱的年轻的脸庞在喜悦地仰望着天国。
他们在那里静默地站了一会,然后迈克尔从口袋里抽出一件东西。他什么也没讲,只是把它拿在手上,让塔里娜好好看个清楚它就是伊琳给他的那个一万法郎的筹码。
她只好呆呆地注视着它,后来在烛光下她抬起头来,遇上了他的目光。
“献给那位把穷人所需要的微不足道的东西赐给他们的圣徒。”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他伸手把筹码投进神像脚下的捐献箱。只听见扑通一声,接着是一片沉静。
“现在这件事处理完了,”迈克尔平心静气地说。“我们可以无牵无挂了。”
他挽着她的手走下侧廊,经过一座座烛光照亮的神像,穿过镶着皮革的大门,走出了教堂的台阶。
汽车司机在等候他们。他手上拿着便帽,很恭敬地请他们上车,然后他们又上路了。出租汽车再一次向着特鲁维尔方向驶去。
塔里娜没有说话。反正也不需要语言。她只是奇怪他怎么这样清楚地了解她,怎么知道她的想法和她的感受,来取了这样的行动,并且一下子就扫除了她所有的反感,和对他的一切讨厌和憎恶的想法。
“现在我们可以心情舒畅了,”他宁静地说。
他并不打算亲吻她,塔里娜也知道这是他和她之间的一种默契。教堂的气氛,神像前的烛光不知怎么使她沉浸在非常不同的心境里。她对迈克尔的感情不需要用抚摩或者亲吻来表达。这种感情更加深刻、更加辉煌宏大,因此也更加震撼着她的心。
他们过了桥进入特鲁维尔,迈克尔一直没有说活。这时,他说:“我们要去一个十分便宜的地方,是我自己能够出得起钱的地方。”
“那也正是我喜欢的地方,”塔里娜说。
出租汽车驶上小坡,停在一家小小的明亮的餐馆前。塔里娜走出汽车,看见这家餐馆叫“幻想”餐馆。门一开就传出一阵音乐和欢笑的声音这种欢乐,即使是初次尝试,也使人觉得比美酒还令人陶醉。
餐馆是一间长长的狭窄的屋子,酒吧占了房间的整个一面墙,再过去是阳台,摆着许多张小桌子,可以眺望大海。一对对男女在跳舞,可是更多的男女只是手拉着手坐在桌旁,显然是沉溺在迷恋之中,除了彼此和夜晚的魔力外,忘记了外界的一切。
迈克尔和塔里娜被领到靠近阳台边缘的一张桌子上。他们坐下以后,塔里娜头一次发现整个饭馆布置得相当朴素。阳台过去显然是这幢房子的后花园,修建的时候就是为了能很好地观看大海的景色。餐馆乐队由三个黑人组成;桌子都是铁制的,但是铺上了清洁的桌布;女服务员都是面带笑容的年轻姑娘,她们的父亲则站在酒柜后面招待客人。
迈克尔叫了一瓶白葡萄酒,然后对塔里娜说。“待会儿我们再要吃的,”他说“现在我要和你谈谈。”
“谈什么呢?”她有点迷迷糊糊地问道。
“谈我们两人,”他回答说“难道这不是世界上最有趣的话题吗?”
“讲讲你自己吧,”塔里娜突然感兴趣地说。
“女士们先讲,”他回答说。
“不,这不公平,”她说道“是我先问你的。”
“可是我真想知道关于你的事。”他说。
塔里娜转眼看着别的地方。她听见远方海水缓缓地拍打着海岸,发出美妙神秘的声音。似乎和她刚才离开的教堂里的平安和宁静难以解释地联系在一起。她不愿意对他说谎,然而她又必须回答他的问题。
“好吧,”她带点挑战的口气说。“让我告诉你我的事吧,其实并没有多少好讲的。你是知道的,我在剑桥上学,和吉蒂是同学。我打算回家度假,吉蒂说服了我,和她一齐回厄尔利位德,其实我不太愿意来。其余的你都知道了。”
“其余我都知道,”迈克尔有点讽刺地重复说。“那么,你当然是非常有钱罗。”
“钱有什么关系呢?”塔里娜问道。
“唉,那可有很大关系啊,”迈克尔说“特别是在你没有钱的时候。”
“哦,你为什么不找个工作?”塔里娜问道。
“今天晚上吉蒂也刚好问过我这个问题,”迈克尔答道“不过问得不太客气,事实上她问得相当粗暴。”
“那是吉蒂的错儿,”塔里娜马上接口道“不过她对伊琳身边所有那些年轻人都有一种说不出道理的憎恶心情。”
“你也是那样称呼我的吗?”迈克尔问道“伊琳身边的年轻人!”
“嗯,你是不是呢?”塔里娜问他。
他笑了一下。“我希望你能用非常不同的眼光来看我。”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塔里娜认真地说。
他朝屋子那边望过去,但是显然他不是在看那些合着乐队欢乐的拍子跳着舞的人们。
“不,我不是的,”他说,然后他突然转过身来抓住了她的手“让我们忘记这些吧,至少只在今天晚上。让我们忘记你对我的看法或者我对你的看法吧。让我们装作是两个一见钟情的恋人,没有任何障碍能阻止我们尽情地相爱。我们不要提问题了,除了我们心里的感情以外,不要再对任何事情感到好奇。让我们记住爱情之光吧,同意吗?”
他的狂热充满了感染力。塔里娜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我爱你,”迈克尔用突然低沉起来的激动声调说:“我爱你,让我们忘记别的一切吧。”
“忘记一切,”塔里娜回答道“除了此时此刻以外。”
“来跳舞吧。”
迈克尔跳起身来把她带到舞场上。乐队正在演奏一支轻柔的、梦幻般的乐曲,可是塔里娜非常担心她会跳不好。她很少跳舞,一点也不象吉蒂,吉蒂一有机会就上各式各样的夜总会啦、舞会啦去跳舞。
吉蒂在剑桥每星期也总有两三次跟别的姑娘和几个大学生去跳舞。但是塔里娜总是呆在房里学习。现在她想,平时该多练习练习就好了,但是这些想法刚一冒出来,她就知道她是用不着担心的。
迈克尔的手臂刚刚绕着她,他刚刚紧紧抱住她,他们就成了一个人,翩翩起舞,彼此十分合拍。塔里娜明白,无论他怎样跳,也不管他的舞步多么复杂,她都能本能地、毫不困难地跟他一起跳舞。
“我想跳舞,是为了能够拥抱你,”迈克尔说。
他的面颊贴住了她的胳臂,他的手紧紧地拥抱着她。她和他靠得这么紧,简直快活得浑身颤抖。
“你跳起舞来这么轻盈,好像我是在和幽灵在跳舞。据说她是随着海雾来到陆地上的。”
“这话听起来真叫人发抖,”塔里娜笑着说,她的心随着他讲话的魔力而激烈地跳动着。
“我不会让你发抖的,”迈克尔答道。“你记得昨天晚上我们多么温暖多么活跃?哦,塔里娜!我一直睡不着,躺在床上想念你在月光下的嘴唇和脸蛋。”
他们又一次绕着房间转了一圈,然后回到他们的桌子上。
“现在我们要谈话了,”他说。“我想瞧着你的脸,告诉你,你是多么可爱。”
“我怀疑你在一星期前是不是这样想的,”塔里娜答道。
“为什么要在一星期前呢?”他追问。
“因为我从那以后就变了,”塔里娜答。“吉蒂给我剪了头发,梳了个新的式样。她借给我这些衣服穿,因为我的衣服已经送回家了。那时我真的有些土气。”
“你不管怎么打扮都美,”迈克尔答道。“你的眼睛是那么富于表情;那么神秘,黝黑黝黑,叫人激动,它们使我随时都在猜想你在想些什么。当你对我生气时,我真害怕。我从来没想到我会那样害怕。”
“你是在说笑话,”塔里娜说,但是她的声调泄露了她讲话时情感上的激动。
“亲爱的,看着我,”迈克尔命令她说。
尽管感到一阵害羞,她还是转过脸来向着他。他眼里流露出的表情把她完全征服了。
“我只能不停地说我爱你,”迈克尔说。“同时我要使得你也爱我。我要你感觉到感觉到我对你的全部感情。我全身心地爱你,用我全部思想爱你。我渴望占有你,我要你属于我。这就是爱情,塔里娜。但是爱情是这样狂热,这样使人销魂,我几乎感到害怕了。”
“我也害怕,”塔里娜低声说。
“假若我失去了你,或者你失去了我,我们会怎样呢?”迈克尔问道。
塔里娜没有回答,因为她认为目前不会得到答案的。既然她并不是他心里所想象的那样的人,她怎么能够说他们没有理由会失去自己的心上人呢?
他是在向她求爱吗?她突然颤抖了一下,感到有点怀疑,可不可以说他是在向加拿大来的富有的格雷兹布鲁克小姐求爱呢,那位小姐衣着华丽,发式优美,家庭富裕和豪华的程度至少并不比纽百里家里差。
“有什么办法呢,”她无可奈何地想道。他并不是真爱她。那是不可能的。他爱的是富有的、雍容华贵的格雷兹布鲁克小姐,并不是出生在牧师家庭的贫穷的小塔里娜。
由于她爱他,由于她年轻,由于她坐在他身边,这些事实便产生了一种令人惊异的魔力,使得她脱口说道:
“让我们继续假装吧,假装今晚这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别的都无关紧要,”迈克尔说。“只有你我在一起,我们知道彼此相爱,这就是一切。这是真的,对吗,塔里娜?你真的有点爱我吗?”
“是的,我爱你,”塔里娜答道,她说话时带着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