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不可能!
琬蝶放下星期二的邮报,眼睛震愕地圆睁,瞪向对面灰蓝的墙。那里本来挂著一幅世界地图,现在她看到的却是报纸上登在头版的新闻。巨霆财团主位再度易人,关锦霖下台,少东关辂登基。
斗大的黑色标题下,是主持召开记者会的巨霆新任财团主席兼总裁,不久前遇害身亡的关锦棠的独子,关辂。黑白照片里的关辂,和死在她怀里的关辂,是同一个人。
她的目光再度回到报纸上。千真万确是他,是关辂。
但是,不可能是关辂。关辂已经死了。他在她怀里断的气,她看见他被送进太平间。他的遗体火化时,她就在旁边,伤心欲断肠得数度几乎昏厥。然而面向摄影镜头,自信但谦和的微笑着的,是关辂本人。那柔中带刚的眉、深邃幽黑的眼、弧型如雕的嘴唇,融成一张散发著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的脸,是关辂。是她爱过,依然深爱的关辂。是她为之心碎,仍然挥不去沉在心中的哀恸,日夜怀思的关辂。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一个明明已死去,已烧化成灰的人,居然活生生又出现在她眼前?会不会是另一个凑巧同名同姓,又正巧出身豪门的人?
琬蝶按下剧跳的心,深吸一口气,开始详阅大标题下面的详细报导。除了关辂在记者会上宣布他即日起,正式接任巨霆财团主席,及关氏企业总裁,并将以留驻台湾为主,记者同时记述了自幼移民美国的关辂,十五岁时便因其设计的一套新型电脑软体而声名大噪,随后他在电脑方面的成就又为他赢得数次奖,但他从未出面领奖。这名电脑奇葩从不曾公开露面。人人皆知关辂就是巨霆前主席关锦棠的独生子,可是没有人见过他。关辂这次突然公开亮相,主动出来面对大众,他坦言主要是为他父亲的神秘遇害。他同时说明他未能参加亡父祭典和葬礼,是因他在美国遭暗算,受了枪伤。枪伤。这两个字像在康乃狄克别墅那天早晨,震碎宁静的夜的两声枪响,在琬蝶耳膜鼓震。报上描述的公开现身前的关辂,和她在美国认识的关辂,太吻合了。但是她真的认识他吗?她看着报纸上那张照片里,她爱得心疼、想得悲切,痛苦的念著忘不了的男人,她发现她不认识他。也许她从来不曾真的认识关辂,一切经过只是个荒诞得几可乱真的梦。
是他,不是他。不是他,是他。
必辂自长镜前走开,再一次用手指梳过关轸为他修剪过的头发。她手艺很巧,剪得很漂亮。现在他们俩真的是难分轩轾了。关轸双臂抱胸,靠著落地窗旁边的墙而立,对他笑着。她的表情倒像在欣赏镜子里她自己的倒影。齐整的头发,新订制的范伦铁诺铁灰色西装,淡蓝衬衫配上银灰领带,崭亮的义大利皮鞋。“你都在哪做衣服?”关辂十分纳罕。
不管他如何穿著,她的装扮、水远和他毫无二致。就算他同样的衣服有两套,她穿的也不可能是他另一套,因为关辂比一七七的关轸高个几公分,他的尺寸在她身上至少大一号。“不会是你会去做衣服的地方。”关轸如此淡淡回答。
“你为什么要和我穿的一样?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恢复女儿身了,用不著再打扮得像个男人。”
“我习惯了。”
必辂没有多说。他想脱掉这身浆挺的新衣,对于像三件式西装这些正式的穿著,他还不大习惯。但即使他们在家,关轸也要他穿著它们,直到他要上床睡觉。除了要关辂习惯正式的衣著,她还为他上课,训练他的言谈行止。他比较喜欢的是她教他阅读的时候,那满足了他从小就渴望的求知欲。虽然他回来才两天,但他像一块海绵似的,贪婪的吸取她给他的书本上的知识。“我有个疑问,”关辂说:“这两天送衣服给我的那些人,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尺寸和我需要哪些衣服?”关轸眨眨眼,笑道:“当然是有人打电话通知他们,告诉他们的啊。”
“就像有人打电话叫记者去公司?”
“否则难道你以为那些人有神通,知道你回来了?”
必辂想说什么,又不真的确定他要说什么。整个情况对他来说,仍然有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假如大伯他们为了争夺巨霆和关家的产业,不惜谋杀亲手足、亲侄子,爸死后,为什么没有人住进来霸占这楝大宅?”“也许因为屋子里闹鬼。”关轸说,口气仍是淡淡的。
必辂看着她,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关轸比他聪明,他觉得。她懂得比他多,学问比他好,反应比他快。她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何事,该说什么话。“你也会的。”她冷不防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什么?”关辂愣愣问。
“有一天,我会的,你都会学到,你会比我更好。”
他不以为然。
“你会的。”她走离墙边。“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你休息吧,辂辂。我要走了。”“轸轸!”他赶紧叫她,因为她来无影去也无踪的总是只在眨眼之间。“我睡觉的时候你都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你睡不睡觉?”他好奇地问。“你是说鬼睡不睡觉?”她笑着。“我可以睡,也可以不睡。不,你睡觉的时候我没睡,我去看妈了。”“我也要去看她。”他马上急切地说。
“还不到时候。过几天好不好?这个时间疗养院也禁止会客。而目前白天你需要全天候留在公司。”他不得不同意。“妈看得见你吗?”
她摇摇头。“我想除了你,其他人都看不见我。无所谓,我只是要看看她,陪在她身边。”“你找到爸了吗?”
她悲伤地又摇摇头。“他被炸成粉碎,辂辂。”然后她消失了。
必辂张开嘴,最后还是没有叫出声。反正她也许早走远了。
洗过澡,换了一身舒适的白色纯棉运动衫和裤子,关辂虽有倦意,却无睡意。他走出卧室,下楼到客厅。他父亲的遗像还挂在设灵原处,香和烟都未曾中断过的点燃著。关轸告诉他,父亲的骨灰移送到寺庙去后,大伯他们就要拆掉遗像和供桌,但他们刚搬走一样东西,转个身,那样东西又回到原位。如此试了几次之后,他们吓得落荒而逃,再不敢走进“云庐”如果他没有回来“云庐”可能就要被卖掉了。向父亲点了三炷香,默哀片刻后,关辂走到屋外。他对这个地方仍然没有归属感,虽然他渐渐地拾回了些幼时在这楝屋里的记忆,却无法将记忆和感情连在一起。他倒时常想起阿爸。奇怪,尽管他记起他是绑架他的人其中之一,关辂心中仍视他为父亲。他对吕进财没有恨意。这个剥夺了他完整的童年,使得他和亲人分离二十余年的人,于他浑浑噩噩的成长期中,一直东迁西移的保护他不让他被人找到,自己最后却惨死刀下。当然,也可能也保护他自己。他那么坚决反对关辂来台北,一定知道谁会加害于他。要是他那晚下了班没有在外面逗留,说不走他也成刀下亡魂了。忆起那晚,朴子水塔边的女孩模糊地晃过他脑际。他连她的名宇都不记得了。一个和他互献初夜,他这辈子唯一有过亲密行为的女人,他竟连她的脸孔都想不起来。但另一张脸庞却清晰的印在脑海,只不过回来后这两天,一下子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他直到此刻才有时间想起他的爽约,想起她,唐琬蝶,小蝶。一件事实忽地闪进他脑中。小蝶认识关辂。不,她认识的是假扮他的关轸。他回想小蝶提及关辂的悲伤和痛苦表情,他重忆小蝶第一次见到他,神思恍惚,流著泪走开的样子。小蝶不知道她认识的“关辂”是女的。而她爱那个“关辂”关辂恍悟。关轸扮的关辂曾是小蝶的男朋友。他呆呆立定,一时间腹内五味杂陈。
她不确定她在大门外来来回回走了多久。她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
她要见他。是这个强烈的念头,将在床上辗转反覆的琬蝶拉下床,匆匆穿衣穿鞋,随手拿个小钱包就悄悄出了门,叫个计程车上阳明山。她想都没想三更半夜的,等一下她如何下山回家。从铁门望进去,只看到深宅大院。院子里黑漆漆的,屋子楼上只有一扇窗户里亮著灯。会不会就是关辂的卧室?他也还没睡?琬蝶举了几次手,不敢按门铃,怕吵醒他的家人。而且如果他不肯见她,她该有多么难堪?她根本不该来的。就算他骗了她,耍了她,愚弄了她,她有何权利向他兴师问罪?他回到他的世界了,回到了属于他的王国,而她不过是一介平凡的小女子,一段他寂寞无聊日子的插曲。他说不定早把她丢在脑后了,她还不死心,蠢蠢的半夜上山来,巴望见他一面。跺跺脚,气恼自己的白痴、愚痴,琬蝶正要转身走开,忽然瞥见院子里有个移动的白色人影。她定睛望去,确定是一个人,缓缓地走着、沉思著。她看不清楚,不过既然来了,又等了这么久,她决定试试自己的运气。润润喉咙,她对著门内喊:“关辂!”白色人影停止走动,似乎将身子转向她这边。琬蝶几乎听得见她怦怦跳的心脏。“关辂,是你吗?”她大声些,再试一次。
影子走过来了,走到门后面,走进墙外路灯亮光下。不是很亮,可是足以让琬蝶看清楚他的脸孔。他穿著他最喜欢的一身白。他的样子一点没有变。他是关辂。他是关辂。他活著。
喜悦和愤怒同时涌上来。
片刻惊愕的无声对视后,他开了口“小蝶?”
他唤她名宇的方式,驱走了喜悦,愤怒急遽升高。因此当他叫完她的名宇,马上打开铁门走出来,琬蝶想也没想地挥手就甩了他响亮的一记耳光,然后她掉头就走。“小蝶。”关辂一把攫住她。“小蝶,等一下”
“不要叫我!”她用力甩著手臂,但他握得更紧。“放开我,你这个骗子!登徒子!恶棍!混蛋!”她一古脑的骂著她想得到的各种字眼。“如果能让你消气,你再打我一下好了。”说著,他真抓著地的手去打他另一边脸颊,而且力道比她自己动手那一下还要重。泪水毫无预警的冲出她眼眶。“我没有要打你的,谁要浪费力气打你啊!神经病!”她其实是为打了他心疼。然关辂也明白,她真正心疼的不是他。嫉妒在他心里燃著莫名的火焰。“对不起。”他静静对她说。
“对不起!你每次除了道歉,还会说什么?”她喊“这次不一样了,关辂。这次你不能用一句对不起来敷衍我!你太过分了!这次你太过分了!”“你要我怎么做呢?”
“你什么也不必做,对我,你做的已经够多了,超出了我能承担的极限。不,你不必做任何事,你甚至不必道歉。我要感谢你,关少爷、关主席、关总裁、阿森,或随便你有多少名宇,多少头衔。谢谢你让我上了人生宝贵的一课,谢谢你让我学会认清你的真面目!”他紧攫著她不肯放手。“我不是故意爽约,我临时必须辞职,必须回家,因为”“爽约?”她不敢置信的瞪著他。“哦,那天我是很失望,很难过,可是比起你装死令我伤心欲绝,你的爽约太微不足道了,就跟我在你心目中一般的渺小,不足为道。放开我,拿开你高贵的手!”她愤怒的大叫,伤心的眼泪亦滚滚而下,而这令她更生气。“小蝶”
“你想把我的手捏断吗?”
他依然抓著她,不过他把她拉进门内,用另一只手拉上门栓,他的身体挡住使她碰不到,无法开门,然后他才放开她。“你想干什么?拘禁我?”她继续对他吼叫,一面揉著他紧握了半天的胳臂。“我要”他看着她的动作。“到屋里去好吗?”
“不好!我不跟你去任何地方。我要回家。我再也不要看见你这张虚伪的脸!”出其不意地,他拦腰将她腾空抱起。琬蝶像只野猫般奋力挣扎反抗,她手脚并用的往他身上踢踹槌打,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进入主厅,关辂仍未放她下来,是供桌上的两伦烛光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看到遗像的刹那,琬蝶安静了下来。她还是生气,依然伤心,但她僵著身体、绷著脸,不动也不吭声。走进一间卧室后,关辂用脚踢上门,走到床边才把她放下,让她坐在床沿,他则在她欲跳起身前挨著她坐下,温柔但坚定地按住她一边肩膀。“我不会强暴你。”他说:“让我看看你的手。”
她想要走掉,不理他,可是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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