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子,他就会明了他母亲的态度是情有可原的。
当然,这件事我一点也没让父亲知道。我随便说了和老同学相聚的藉口,便与小弟一块溜出门。
我们约在昨天那家餐厅对面的公园门口。一下车就发现他已经先到了,就站在芋仔冰小推车的旁边。
我以训练有素的笑容和他问候,也许是因为我们都穿着休闲服,不像昨天隆重的装扮,气氛轻松很多。
我们走进公园,修剪完整的草坪上,有一小段石子铺成的健康步道,三个赤脚的老人,以一种很有规律的步伐在上头踩着。
我们轻易超过他们,停在公园最高的草坪上。风从树间穿透过来,也许,就是这样不急不缓的风,让草坪中央孩子的风筝飞不起来。
“我才应该跟你母亲道歉的呢!”一路上,我这么跟他说。
而他显然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并没有急切地追问其中原因,只是依着我的步伐,谈笑地走在我身边。
“你们家住台南吧?”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老家在这里,几年前我们家搬去台中。”他蹲了下来,远远望着那个已经被风筝线纠缠不清的小孩。“只有我留在这里读成大的研究所。”
孩子旁边的大人也许是他父亲吧!开始看不过去要帮他把纠缠的线解开,但孩子却执意不肯。
那时候,我果真猜对了一半;让他母亲穿着咖啡渍的白裤子回老家,确实是不道德的!
“我在国光号上已经看过你母亲了!”我开始告诉他,也蹲了下来。
“喔?”他终于露出狐疑的表情。“你们之前见过面?”
“当然不是那种约好见面的啦!”我做出一个夸张的动作。“完全是偶然性的。”
“喔?”他等着听我的下文。
“是这样的”我开始把国光号上泼咖啡事件的始末告诉他。
我很冷静,甚至有点节制地说着。不像第一次大笑说给小弟听的那样。
即使是这样,当我说到咖啡“啪”地一声倒了,他还是像小弟一样笑了起来,而把联合文学垫在屁股下这件事,他更是笑得乐不可支。
“我可是一句对不起也没说喔!”
他仍然不止住笑意。
“全是精神太过浑噩的缘故啦!”我补充说。
他还是一直笑着。
“嘿!”我语气有点凶恶:“她可是你母亲呢!收敛一点!”
他终于恢复正经的模样:“情况确实很糟糕。”
“是啊!任谁发生这种事,都会很生气的呀!”
他睁大眼,脸上露着嘲解的笑意。“你好像很得意发生这样的事情呢!这么讨厌和我相亲?”
“相亲这种事,很难说有什么喜欢的。你是个新手吧?”我看他这副模样就猜测得到。
“什么?”
“第一次相亲吧?”
他没有回答,只问:“你呢?”
我挥挥手说:“别提了。”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已经相过七次亲这回事。
远处的孩子放弃执着,把风筝交到大人手上。我自然地说:“你看起来并不像到了非要结婚不可的年纪嘛!”
“是啊!”他接着说:“但是多认识一个女孩子也不错。这么一想。母亲的要求并没有理由好反对啊!”“那么原来的女朋友呢?”
“当兵的时候分手了。”
似乎又是一个普通兵变的例子,我没有继续追问之后情形如何,但话题一开,他很坦白地接着说。
“那时候,整个人显得很消沉、很伤心。出了社会以后,才比较能够体会她的选择。”他笑了笑,转向我说:“她只不过在她的上司和我之间,作了一个有利的抉择罢了!”
我静静看着他,听着他说的话,显然,他对往事并没有完全释怀。“之后呢?再也没交过别的女朋友吗?”
“也不是故意不交!只不过,一直专心在研究上和考虑未来前途上,就很伤脑筋了。”他站起,伸伸腿。
“是呀!”我脖子抬得高高地望着他。“打好一切基础,再来拐一个兵变的女朋友,这样容易多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又很开怀笑了,知道我其实开玩笑的意味多过讽刺。
我对我自己做个鬼脸,实在受不了腿峻,干脆坐在草地上。突然,一阵还算强的风吹过,远处大人手上的风筝有飞起来的态势,跑了几步,风筝还是不堪地颓落地上。
“每一次当你倾听别人讲话的时候,我都有一股错觉,以为你是一个很文静的人。”他靠在树上,皱着眉头似乎太过认真地说。“但是你不是吧?”他突然盯着我看:“如果今天没见面的话,你在我印象中,就永远是个文静的女孩子呢!”
“听你这样说,我似乎是像猫一样狡猾的动物了。”我无辜地望着他。
之后,谈话就这样子一直断断续续的。他仿佛对于我不是他印象中文静的样子这件事,感到收获良多似的。
而我觉得,我真正值得夸奖之处,是在于把发生事情的本末,完整地告诉他。
因为在生命的某个过程当中,我们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过见某个人,然后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然后再莫名其妙地错身,向下一个生命历程走去。
原谅我如此绕舌地用了这么多个“莫名其妙”这只不过是为了让我自己回想,为何倾听别人的故事总是十分明辽其中根本因缘,而对于自己的事,却永远如此颠颠倒倒、不明就里的莫名其妙呢?
最后,和他说再见之前,我虽然想到他应该和我一样偷溜出来的!但还是涸仆气地对他说了“代我向你母亲道歉”之类的话。
他露出惯有的笑容,点了点头。我们分别向街道相反的两头走去。
中秋节假期过完,我搭了小弟借来的车回到台中。在高速公路上,行经彰化以后,我从睡梦中突然清醒,摇下车窗,风恣意地倾泻进来,我整理狂乱覆在脸上的发,把它们全束在脑后。
“几点?”公路右边的天空已经完全看不见太阳的影子,只留下几抹淡紫淡红的彩霞。
“五点半。”小弟叼着香烟模糊不清地说。“刚刚塞车。”
“车祸?”我拿起矿泉水咕噜咕噜地喝着,瞄了一眼时速表,指针停在六十和七十之间。
他点点头,右手把快掉落的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放音乐来听!”
车时有一卷陈升的录音带,我一边看歌曲介绍的目录,一边听他单纯的吉他拔弄声。
小弟轻松地跟着哼。
“自由了?”我看着他脸上得意的笑容,警告他说:“你不要以为爸真的这么笨!这几天溜得不见人影,爸一直问我你在台中做什么。”
“我乖得很。都是别人来找我的。”他瞄了我一眼:“你自己才惨!爸昨天趁你洗澡的时候拉住我,跟我说些奇怪的话。”
“什么奇怪的话?”我狐疑地问。
他吞吞吐吐:“爸说不要告诉你,这样你压力会太大。”
“你别傻了。爸每次都这么说,其实还不是要你讲出。”父亲从来最常对我们姐弟两人用的计谋,不是互相监视的连坐法,就是旁敲侧击、声东击西的方法,叫小弟不要说,其实是希望他偷偷告诉我。
他有点为难地说:“爸说你有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我感到十分好奇。
“我不是完全清楚他讲的内容。”他试着回想当时的情景。“你知道的,爸有时候喃喃自语讲一堆。”
“那他到底讲我有什么问题?”我心急地问。
“他说什么易经八卦的一大堆,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好像是你流年的问题。”他想了一下又接着说:“大概是指你相亲这么多次都没成,有问题吧!”
“喔!”我有点了解地说:“大概他又找到什么奇怪的说法来解释我的第七次相亲。”
“爸早晚会看穿你的诡计喔!”他继续跟着音乐节拍自顾自地哼着歌。
我可没要什么诡计呢!只怪我洞察力太高明了,找到他们的弱点,—一击破。”我得意地回想前几次相亲的情景。
举个例子来说,我第二次相亲的那位男士,在主餐还没吃完之前,我就已经发现他是个沙猪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是光从她母亲对他如此谦纵的态度,就可以获得佐证。
在我们独处之后,我刻意挑起这个敏感的话题。我说:“你觉不觉得我们女性应该揭竿而起,为自由和权利门争,打倒那些视女人为次人种、奴役女性的沙猪?”
我说得振振有辞,又兼带手势动作,显得很义愤填膺,他听得脸有点惨绿。
“你不会有大男人主义吧?”看着他否认地摇头,我声音放温柔:“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不大会做家事,我丈夫一定要和我分工作,将来结婚,我们一定要约法三章、订明细表,各人做自己分内的事。唉!现在还有些女性就是不知道女男平等,视自己为弱者,甘愿被奴役,我可不要过那种生活。你说对不对?”
他很尴尬地笑着,努力掩藏心中那股怨气。我想,他从来没有这么低姿态对着一个女人,置自己于如此卑下的地位吧!
我回想当时的情景,不禁笑了出来。发觉车子已经下交流道,因为是下班尖峰时间,行经中港路时,走走停停的。每辆车子都想钻漏洞,而交通显得混乱不堪。
陈升的录音带已经不知道翻转过几次面了,我有点听烦了,把音乐切掉。
行经一个十字路口,分不清前面是红灯还是绿灯。不管号志如何变换,前面的车子一动也不动。我探向窗外。“好像出车祸了。”
小弟很机灵抓住一个空档,飞快地钻入另一个车道,后面那辆大卡车因为被我们超车而猛按喇叭,原来嘈杂拥挤的交通已经够惹人烦躁了,加上它惊心动魄的嗓音,简直要令人疯狂。
小弟依然老神在在地过了那个十字路口,旁边一辆小货车和一辆轿型客车明显有擦撞现象,车主们还在争论彼此的对错。
小弟干脆转入工业区的大道,那里的车辆,一向不会这么拥塞。
我把之前摇上去的车窗又摇了下来。这里的空气虽算不上清新,但至少不会污烟瘴气。
“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去吃饭?”
“不行。我要把车早点送回去,我载你回去,你自己去吃好了。”
“这样也好。”我想到刚刚中港路上的情景,问他说:“你刚是不是想下车揍后面那个司机?”
“我没有这么暴力。”小弟不在乎地说。
“少来了!”我对他做了一个鬼脸“我才不相信,根据你的纪录,不是这样的喔!”我调侃他。
他不理我,迳自叼起一根烟,点火抽了起来。
“喂!你说我要相几次亲,老爸才会觉悟?”
他耸耸肩。
很难猜想下一步我父亲会怎么决定。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回到这自由的台中了。
“嗯!这自由的空气真好。”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么说。
小弟听了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