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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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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这是实情。”

    “告诉我,方心如,你并不认为跟我在一起会是良宵苦短的一种欢愉享受?”

    “在今夜,那就肯定不会了。”

    “因为你犹有牵虑,怕今夜之后,我不能为你解决所有困难?”

    “这倒不是我的忧疑。唐先生,我从未试过把心灵与肉体割离出卖,难免紧张。当然,我会跟你逐件事件商议,取得你的承诺,我才上你的床。”

    说出这番话来,我嘴里都霎时发酸,自惭形秽,苦不堪言。

    唐襄年把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搁下了杯,走到我跟前来,用手托起我的下巴,道:

    “好,你现在就告诉我,你还需要自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援助?”

    我正想做答,唐襄年就截住我的话,说:

    “不必重复你最近的遭遇,你如何被医务卫生处留难,如何遭工务局检控,如何被警察抓去盘问,如何承诺伟特葯厂分批把葯品运抵香港等,我已了如指掌。”

    我把那句“你什么都知道?”的话咕噜一声就吞回肚子里去。

    何必多此一问,如果唐襄年没有本事清楚我的底蕴,根本就等于没本事帮我解决疑难。

    来了本城短短几年,早已看清楚这儿的牛鬼蛇神是何嘴脸,简单一句话,很多时,鬼神同道,都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扮相而已。

    到了如今这田地,也不妨实斧实凿地开天杀价,哪怕对方来个落地还钱。

    我的几根骨头,一身贱肉,三分姿色,也还要争取卖个好价钱。

    于是我说:

    “除了那些难题之外,我的小叔子金旭晖给我开了个价,要我买下现住的房产,或者由他把我的一份买起来,把我们母子几个变相地逐出金家去。”

    “开价多少?”

    “他们根本不认为我会有能力买,故而协商了交给测量行去拟定价钱。”

    “这是谁想出来的方法?”

    “我。有错吗?”

    “没有,没有。”唐襄年连忙说“非但没有,而且是做对了。一般来说,测量行的估计都比较保守,那就是说估价与市值有个距离,这就是盈利之所在,故而金家大宅是值得买下来的。”

    “对有现金可周转的人是笔前景乐观的生意,唐先生,你将之买下来,转手租给我。”

    “不用如此费张罗,我给你安排银行贷款,首期由我借给你,你的葯品出入口生意肯定一帆风顺,不会还不起这笔置业用的钱。”

    “这就是说其余我手上的困难”

    对方没有待我说完,就道:

    “根本都不是困难。”

    “真的?”

    “真的。”

    我瞪大眼看唐襄年,惊喜交集。

    “你对我要有起码的信任,是不是?”唐襄年伸手扫抚着我的头发。

    这个轻柔的动作掀起了一室的浪漫与温馨,讲生意、谈价钱的时间已经结束,是开始行动,实行交易的时刻了。

    我闭上眼睛,自动伸手去解我旗袍的第一颗钮扣。

    有人把我的手捉住了,送到唇边去亲吻,然后又为我拭泪。

    “还没有到要流泪的时候。”

    这句我曾在历尽艰辛之中对自己说过的鼓励话语,怎么会由对方讲出口来?

    我睁开眼睛,看到唐襄年那张表情复杂的脸孔,夹杂了分明的错愕、为难、怜惜、怨恨、焦躁,禁不住有轻微的震惊。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还没有到流泪的时候?”

    唐襄年放下了我的手,拿起原先他替我放在床上的外套,走到我身旁来,把外套搭在我的肩膊上,说:

    “来吧,我叫司机送你回家去。”

    “什么?”我不期然地轻喊“唐先生,你嫌我开列的条件太苛刻了,是吗?”

    我忽然觉得有种被嫌弃的感觉,相当的不好受。

    “别疑心,答应你的,都会做到。我不是个没有信用的人。”

    他这么一说,想到曾经有过的逃避,相当于食言,反而令我惭愧。

    “可是”

    “方心如,请明白,我今儿个晚上并没有心情,所有娱乐都必须放松尽兴才能乐到巅峰去。我不是缺少女人的男人,问题在于我想要还是不想要。待我替你做妥一切,回过头来再算今夜你欠我的账。”

    唐襄年就这样把我塞出他的别墅之外去。

    回到家里,睡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浑身的不对劲,似有一股沉闷的气运行着要冲出体外去,才得舒畅。

    脑海里不住地翻腾着刚才在唐襄年别墅的情景。

    我不是闭上了眼睛,伸手解开我旗袍上的第一粒钮扣吗?好像就看到了旗袍自身上滑落,掉在地上

    若干年前,新婚之夜,也是类似的情景。金信晖以手轻轻扫抚着我胸前绣着的龙凤吉祥图案,他问:

    “是龙凤吉祥、百年好合吗?”

    说完了,就伸手解开我的第一颗钮扣。

    这以后,活脱脱是喝醉了酒,神志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之下,享受着胴体的抵死缠绵,不知人间何世。

    金信晖那张极度兴奋的脸庞在我眼前摇摇晃晃,他的欢乐完全是我的赐予。

    我就像一尊向祈福者遍洒甘霖的神祗,教信服在我裙下的不二之臣得到绝大的人间幸福,如此的权威,如此的慷慨,如此的可爱。

    然而,刚才,类似的情景出现了,我解开了第一颗钮扣然后,对方请我把外衣搭上,让我独自回家来,孤伶伶地躺在睡榻上。

    只我一个人。

    没有怜惜,没有温馨,没有需求,没有欢乐。

    唐襄年此举,怕比将我据为己有更伤害我的自尊。

    抑或,独守空帏经年,已到了一种我想找借口去寻找发泄情欲的地步而不自知了。

    一念至此,我惊得满头大汗,霍地坐起身来,不住地喘气。

    “妈妈!”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床边响起来。

    是我把幼儿咏棋吵醒了,慌忙伸手把他抱起,紧紧地抱在怀内。

    “妈妈,妈妈,我怕!”

    “不怕,不怕!”我轻拍着孩子的背“妈妈就在你身边,有什么好怕的。快快睡吧!听话的孩子在晚上就要做个乖乖的睡宝宝,快把眼睛闭上了,闭上了一下子便能入睡。”

    黑夜对孩子、对我,原来都有魔障,只有母子俩相偎相依,彼此扶持,才能平安直趋黎明。

    唐襄年言出必行,他派了一位得力助手,名叫黎秋生,帮助我奔走,首先在港岛西面坚尼地城的地域租到宽敞的货仓,立即继续葯丸的包装功夫。

    李元珍紧张地对黎秋生说:

    “医务卫生处还要派人来查验呢,我们这就迫不及待地把包装弄好,怕又要被他们重新拆阅,岂不更麻烦,而且把包装的盒子弄坏了,损失更大。”

    黎秋生是个诚实人,并没有什么花巧手段。他以一贯认真的表情,对李元珍说:

    “你就照着我们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跑来把忧疑告诉我,我还是答她那句话:

    “你就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问:

    “你这么信任那位先生?”

    我轻叹一句:

    “除他以外,还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了?”

    别无选择之中,有时会有奇迹出现。

    医务卫生处的确派人来货仓查验,负责的帮办一板一眼,实斧实凿地工作了三天。回去写了报告,批准售卖伟特葯厂成葯的文件在两个礼拜之内,就放到我们工厂的办公桌上。

    我摇电话给唐襄年,还是那句老话:

    “我要见你。”

    “好。在哪儿?”

    “都听你的。”

    “我的办公室吧。”

    他的办公室。

    这是他指定的地点,当然只有赴会。

    彼此都正襟危坐,谈论着正经公事。

    我说:

    “多谢你的帮忙,我已经拿到了售卖伟特葯厂成葯的批文。”

    “很好,恭喜你。”

    “如何酬谢?”

    我是有充足准备才发问的。

    然而,似乎要失望了。

    “我入股你的金氏企业。”

    “占多少股份?”

    “你说呢,让我拥有你的百分之四十九好不好?”说这话语,唐襄年望着我的眼神完全没有商业味道,他是温文的、矜持的、礼让而且期盼的。

    他说他只愿占我的百分之四十九。

    在以后的许许多多年,我们总是拿着这句话来开玩笑。

    唐襄年很有幽默感,老是说:

    “我开错了盘口,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只占你的百分之四十九,换言之,自主权始终在你手上,叫自己吃亏。”

    我就对他说:

    “襄年,你有机会控股的,不过你是真君子,自动放弃应有的权益而已。”

    的确,在当年,唐襄年要求什么,我也只好答允。

    就这样说定了,唐襄年立即拉开了抽屉,拿出支票簿来,写下了一个银码,然后把支票递给我,说:

    “这是我入股的投资,足够你支付金家大宅的首期有余。其余的按揭手续,黎秋生会替你办。剩下来的资金,我建议你好好地运用在葯品的广告与宣传之上,有些支出是不能省的。记着,没有广告催谷的消费品,好比锦衣夜行,不会有人欣赏得到,那是白穿而已。”

    唐襄年在我整个人生中起着一重非常决断性的效用,并不只在他给予我经济上的支援,更在于他对我的商业智慧之培育与灌输。

    当然,最最重要的在于感触到男人私情的另一面。

    人穷志短,财雄胆壮这两句话真是不错的。

    我回到金家大宅去,在三姨奶奶的客厅内,由我召集了金家的人开家族会议。

    我说:

    “旭晖,你熟悉哪一个律师楼可以代表你们的一方办理物业出售移交的手续?”

    金旭晖与在场人等,包括了金耀晖在内,都瞪着我,屏息以待,认为好戏正在后头。

    我没有再说话,等对方的回应。

    金旭晖于是说:

    “大嫂,是你买还是你卖?”

    “我已把订金交到代表我的罗律师事务所去,连银行都己联系好了,当然是我买。”

    健如差不多尖叫:

    “大姐,你别开什么人的玩笑,你知道测量行对这幢楼宇的估价是多少?”

    “知道,相当昂贵。当然,麦当奴道是半山区,既幽静又方便,来往中区才那一阵子功夫,单是地点已属独一无二。”

    我气定神闲地说。

    金旭晖于是答:

    “大嫂,你是说,你肯买,已经预备足够的款项了,是吧?”

    “对。”

    “你肯买是你的意思,我们是否肯卖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金旭晖,你企图食言反口?”

    “没有什么所谓食言,所谓反口,譬方说你照这个价钱买,我可以再多给一个百分比跟你抢购,对不对?”

    “金旭晖,你在欺负孤儿寡妇,太不近人情,也太伤天害理了。你要赢到什么地步才叫做满意,才会收手了?势必要把我撵出金家大门去,你才痛快,是吗?事实上,你大权早已在握,你怕什么了?”

    当时,我真的不明白金旭晖为什么要对我赶尽杀绝。

    其后,我当然明了,他是太看得起我了,明知我不是池中物,也怕他的幼弟一届成年就会倒转枪头,站到我的一边来,故而要先下手为强。或者,他不是寸步不放松地予我压力,我不会反击得如此着力。

    都是鸡与鸡蛋的问题。或者应该说是宿世的恩怨,金家是今生来向我讨债的一群恶鬼。

    金旭晖看到我咆哮,反而安静下来,颇慢条斯理地答:

    “大嫂,你紧张些什么,你手上既有注码,就跟我一直抢购下去,价高者得。”

    “金旭晖,你的意思是要我们的血汗钱?”

    “大姐,”惜如开口说话“你这句话就说得不对了,不过是彼此商量议价的阶段,没有谁欺负谁。”

    惜如这次是棋差一着了,她静坐在一旁隔岸观火也还罢了,偏偏要加入战团,我便抓着她来骂个痛快,好泄心头之恨。

    “方惜如,你凭什么资格在这儿讲话了,告诉我,你是金家的什么人,抑或还是姓我娘家的姓?如果你要在我面前替金家人说话,先叫金旭晖给你一个半个名分。别说公道话人人有权讲,今时今日,我方心如的遭遇,叫我有权连公道话也不愿听,不要听。”

    方惜如吓得目瞪口呆,面河邡赤。她茫然无措地望着金旭晖,眼神发出求救讯号;可惜得很,有傅菁在,金旭晖只能拒绝接收任何讯息,他连企图反驳我的话也没有勇气。

    方健如在一旁,除了挨近惜如,把手搭在她微微颤栗的肩膊以示支持之外,也显得如此地无能为力。

    我在心内冷笑,想起了金信晖的母亲,在迎娶我为金家媳妇的一日对我说:

    “大嫂,你是明媒正娶进我们金家门的,自有矜贵的身分和地位,你不可漠视。”

    太对了,这重身分就是被人踩在脚底下,也仍会闪闪发亮,触目依然。

    这番风光还真有人跟我分享,我忽然听到有人说:

    “大嫂,且别生气,我当日说好了做这件事的见证人,自当履行诺言。”

    我回望,只见傅菁微笑着对我说话。

    然后她瞪着丈夫,道:

    “旭晖,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们不宜冒欺侮孤儿寡妇的恶险,传扬出去,一样对你的名声有影响,且我父亲也不会高兴,是不是?”

    金旭晖没有回应,正确点说,他没有反抗,不能反抗。

    既是傅菁开了口,且抬出傅品强这个招牌来,金旭晖还能说什么!

    “大嫂,价钱呢,讲好了由测量行估值,当然以此为准成交,这件事,我拿得了主意。至于成交之后,你要我们搬出的话,也得给予一个较宽松的日期。”

    我原本打算回答,搬出去与否不成问题,只要大楼之中的一层腾空出来让我这新业主有个真正的家就好。

    还没有把我这个意向说出来,傅菁便又补充:

    “找新房子对我们来说,不算困难,傅家放着的半山物业也不算少,随便装修一个单位就可以入住,但,正如大嫂你说的,是金旭晖名下的亲人,譬如三姨奶奶与耀晖,跟着我们一道搬可不费事,只是健如与惜如姑娘,就得她们费心另找住处,这可要多花时间了,相信大嫂你会体谅。”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差一点就忍不住蹦起掌来。

    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我的那两个亲爱的妹子,这次是棋逢敌手了。

    没想到傅菁的手段一流,连敲带打,就把方健如与方惜如刷出生活的范围之外。

    想她嫁进金家来后,发现肉在砧板上,面对着这四层楼的住客,心知肚明其间的关系瓜葛,也叫没法子的事。如今借势把眼中之钉拔掉,打一场不用兵卒,不费粮饷的胜仗,真是太棒了。

    我完完全全可以想象这最近的几天,方惜如会怎么样跟金旭晖算账。

    金家大宅的转让手续全交由傅菁去处理,我们很畅顺地就成交了。

    妯娌二人走出罗律师的办公室之后,我问傅菁:

    “二嫂,马己仙峡道的新居布置好了没有?”

    “差不多了,人多好办事,娘家有装修公司,抽调人手给我赶一赶,不成问题。”

    我们边走边谈,相当投契。

    “待你们和三姨奶奶搬进去之后,我来探望你们。”

    “欢迎,欢迎。只是,”傅菁稍停,才说“你知道三姨奶奶昨儿个晚上给旭晖说些什么吗?”

    “她说什么?”

    “她要搬到大屿山的佛寺静室去住,说好了只在假期才回来看望我们。”

    “嗯。”我没有答话,对于三姨奶奶的转变,我是比较明白的。既经巨劫忧患,看化世情,就真的无谓再卷入漩涡。

    目睹骨肉相残而又无能为力,徒惹伤悲!

    “听说她从前是个张牙舞爪的犀利人物,是吧?”

    我微笑,道:

    “在别人的眼中,可能我和你都是厉害角色。人,尤其是女人,要生存,且活得痛快,没有半分机警半点霸道,怕是不行的。三姨奶奶年轻时,旭晖还没有出身,自觉有太多责任,因而造就了不少的情不得已。”

    “如果三姨奶奶听到你这番话,她会感激。”

    “会吗?”我问。

    “会的。有人在人前自己如此辩护,我也会欣慰。”

    “我记着你的这番心意了。”

    “先谢谢你。我们原本就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应该守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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