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都显得精神奕奕。
这天,傅菁来接我下班,于黄昏时分一起到浅水湾酒店去饮下午茶。
暗菁一坐定下来,就说:
“你气色很好。”
“是吗?”我笑道。
“简直喜形于色。有值得开心的事吗?”
“跟你见面本来就已是件喜事。”
“我不知道敦厚的背面也有滑头。”
“不,我是真心的。难得才有一位谈得来的知己,且是妯旮,比姐妹还要亲。”
“那是因为你的妹妹过分地差劲而已。”
苞傅菁相处最开心的是她爽直、坦率,但并不流于尖酸刻薄。
她的批评都满溢诚意。
我叹口气道:
“你相信有报应这回事吗?”
“信,信到十足十。”
“我的两个妹妹一直都过得很不错。”
“从你的角度看,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恼恨她们,她们有一点点不错的际遇,看在你眼中都觉得超乎她们所应享有的,因而成了错觉。”
“你真有这个看法?”
“这是一个基本上厚道的人,对待自己仇人的心理。心肠不好的话,老是诅咒与看不起敌人所拥有的一切,酸葡萄心理很重。”
“你是心理专家?”
“阅人多之故,傅家是个万花筒,金融界是个大染缸。”
“那么你是哪一类人?怎样看健如和惜如?”
“说出来,你会不相信我。”
“不会,我信的。”
“我会对付她们,尤其是惜如,但,我并不恨她们。”
“是因为你根本看不起她们?”
“可以这么说,最大的理由是我相信有报应,所有恩怨都会是现世报。故而,方惜如和方健如做了对别人不起的事,她们始终会一败涂地。”
听了,不无战栗。
我默然。
还是老问题,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矛盾,对于两个妹子的感情很复杂,重重仇恨怨忽之中,隐隐然还是有一份亲情在。
因为我老想起母亲。
“她们会不会是情有可原?”我竟这么问出口来。
原以为傅菁一定对我这个疑问反感,谁知不然。
她说:
“绝对有可能,可原宥的地方在于她们是否真心诚意奉献一份赤裸的情心予金信晖和金旭晖。”
对,裸情无咎,赤心无罪。
可恨的只是接受她们诚意爱恋的人,并没有尽量给予公平的处理。
金家兄弟完全打算跷起了二郎腿,坐享齐人之乐,还把一总利害关系转嫁到这份激情之上,利用赤裸的真心去推动一连串的阴谋,以图私利,不是不令人惊心的。
我相信傅菁会与我有同感。
“来,我们谈一些正经事。”傅菁说。
我笑起来道:
“我们刚才谈的不正不经?”
“那不是我们眼前的大业。”
如此一句话出自一个女人之口,我叹为观止。
“怎么,我讲得不对?”
“不是不对,只是太先进了。”
在那个时代,我的批评没有错。
“不走在人前,怎么能飞黄腾达,这是我们上海傅家的家训。”傅菁说“我父亲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要不被取代,唯有旁旗一点,所以,我经常要训练自己有敏锐的触角、大胆的尝试。”
“你在父亲身边工作,耳儒目染,一定学到很多。”
暗菁婚后任职于傅品强的金融机构,据她给我的解释,这个安排能一石几鸟,既能得到很多商场阅历知识与资料,从而丰富自己的生活与才能,而且可以利用各种经历与关系,使金旭晖更要依靠她,于是他们的夫妻关系除添了一层保障之外,两人联手的力量,也会令傅品强日益器重,就连傅菁那一房在傅家可获的利益都容易把握落实了。
“况且,”傅菁说道“再过十年二十年,本城就是女人世界。”
当时,我问她有这个看法的理由。
她答:
“本城毫无天然资源,只有人才和制度,两相配合,也可以混得顶不错,那就是说人才越多越好,只靠男人,已不足够,社会越进步,发展机会越大,越需要人,男人在工作的质与量上不能完全满足将来社会的需求。”
我当时听她这么说,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无疑,傅菁才是现代术语中的女强人,她的强是自动自觉,是深谋远虑,是专心经营,是苦思设计,是刻意栽培,是立志成全的。
这跟我有很显著的分别,我之所以强,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
于是傅菁强得来理智、从容、决断。
我强得来情绪化、不安、犹疑。
这造成了我在顺境之中仍有困阻与倾倒。
暗菁面色凝重地对我说:
“心如,听我的话,为自己的前途好好谋算,跑前三步,以免被取代。你现在赚的钱还不够多。”
我笑起来,道:
“要赚多少钱才叫做够?”
“不是够不够的问题,钱是永远不够的,但底线是要够多,只有财雄势大才是安全的保障。你看我父亲,自上海至今日香港,依然叱咤风云,为所欲为,就是他的钱够多的缘故。”
“怎样可以多赚些钱?”我于是问。
“这才算是个问题。”
“答案呢?”
“上市。”
“上市?”
“对。把你的葯品经销公司上市,集合群众的资金,再把生意做大。”
“我不晓得门径。”
“不难,我教你。”
“好。”
“一言为定。”
“我要做些什么,金氏企业才可以上市?”
“金氏的年资还浅,上市的资格规定公司要有五年历史。”
“那我们要等?”
“当然不等,收购一些业务半停顿状态的公司,空壳上市就可以了。此外,还有很多其他办法。”
“你可以找到这些公司买过来?”
“不会是太难的事,我父亲有的是门路。”
“金旭晖知道,会不会破坏?”
暗品强跟女婿相当亲近,有很多生意,傅品强都开始让金旭晖参与。
“有我助阵,他不敢。”
那倒是真的,今时不同往日,我的两个妹子教晓了我,要赢,一定需要盟军,团结就是力量。
“那么,我要做些什么?”
“两件事,第一是想好业务拓展计划,第二是增加公司的资产值。”
我有一阵犹疑,并不明白其中的作用与细节。
暗青随即向我解释:
“你必须有一套业务发展大计,即是做好一个能增加公司盈利的计划,作为集资的目的。为了要筹钱赚更多的钱,才把公司上市,借助群众成为股东的力量,早日把理想实现。”
“这个赚钱计划一定要对群众吸引,激起他们的信心,才能令他们有兴趣成为金氏的股东。”
“对,上了市,不但是拿着股东的钱去做更大的生意,将来手上控着的股票,在市场上买卖,可以变很多花款。这你不妨慢慢学习。”
我点头,兴趣越来越浓厚。
暗菁说:
“我并不熟悉你的行业,故而一个崭新而有效益的业务新方案,我不能代你筹策,一定要你自己动脑筋去想,再动手去做。”
我点头,表示会意。
“至于说增加公司资产值,这反而易办,不妨购入多一些物业,注进金氏企业之内。”傅菁说“我在这方面可以安排,母亲和我在这些年倒有一些物业握在手上,你现住的麦当奴道房子,也可以注入金氏。”
“我们邻居有一两幢物业出让,我早想逐一收购下来,以便改建高层大厦。”
“这更好,也算是金氏一项拓展计划,我们就分头去进行。”
“放心!我心目中早有金氏的拓展业务大计,正打算慢慢一步步探索进行,现在不妨赶紧构思实践。”
“我们联手,总会有好成绩做出来给人家看。”
这人家是谁,心知肚明。
我忽然好奇,问:
“现今金旭晖跟方惜如的感情与关系如何了?你不会怪我这样问吧?”
暗菁微笑道:
“他们是剪不断,理还乱。”
暗菁说这句话时,在苦笑,却又相当冷静。
“心如,你不知道他们真的在恋爱,正如我说过的,这是方惜如唯一值得原宥与同情的地方。肯定她比我更痛苦,因为我爱金旭晖决不比她多,我一向学习爱自己。”
“惜如很可怜。”
“对。我知道她经常跟旭晖吵架,为了要争名分地位。”
“你怎么知道?”
“旭晖告诉我。”
“旭晖把他跟惜如之间的矛盾告诉你?”
“对。你吃惊了是吗?”
“我为惜如难过,金旭晖并不值得她爱。”
“你说对了,如果我知道自己的隐私让对方在别人跟前公开,我会认为是奇耻大辱。”
暗菁眯眯笑说着这番话。
我忽然地心寒起来。
方惜如真的棋逢敌手。傅菁并不是个好惹的女人,她由始至终,有备而战,且在暗地里反败为胜。
一个最成功的妻子是管得住丈夫的人和心,其次,就是能让丈夫在自己跟前,谈论他的恋情,将他与情人的隐私与妻子讨论。
暗菁竟做到后者,毫不简单。
“金旭晖并不尊重女人的感情。”我说。
“本城内多的是像金旭晖这种男人,谁叫女人不争气。”
“是的,没有人要缚住方惜如,她可以大踏步离开金旭晖。”
“她不但不离开,还想尽办法去缚住自己。”
“什么意思?”
暗菁一时回不了话,抬头望住我问:
“你最近没有跟他们来往?”
我摇头:
“只是牛嫂在假日带我的几个孩子跟咏诗一起出去玩,她们说到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暗菁说:
“孩子只可以缚住做母亲的,这一点方惜如还没有弄清楚。”
我暮然省悟刚才傅菁所说的话。
“惜如希望替旭晖生孩子?”
“对,想得快要发疯了。”
“你怎么知道?”
“旭晖早几天夜里问我:
‘如果惜如怀了孕,你肯不肯公开承认她?’我淡淡然地答:
‘她已经怀孕了吗?’‘有待证实。她在这事上是很积极的。’‘嗯!让她真的为你生了孩子才研究这个问题吧!’金旭晖没有造声。
我再问他:
‘你不是急于要答案吧!’‘方惜如吵得很厉害。’我笑道:
‘享齐人之福并不易啊,是不是?整天地吵,也很烦!’金旭晖一把揪住我的手臂,眼神流露着不甘不忿,很有点咬牙切齿地说:
‘你并不紧张我?’我益发笑得放肆:
‘要怎样紧张你?跟方惜如大打出手,誓不两立?我们这样做,你有更大的满足感?’金旭晖负气地放了手,道:
‘傅青,你比方惜如聪明。’‘我没有她那么柔情似水,故此,你现在兼收并蓄,已很不错了,有一点点纷扰,不要抱怨。’”我叹气:
“惜如真的要生孩子?”
“最低限度,她没有像我那么积极避孕。”
我蓦然问:
“你怎么避孕?”
“到医生处配葯。”
我拍额,随即多想出了一个有大可为的业务拓展计划。
我回到办公室去之后,先给李元德摇了个电话:
“元德!”
“是,大嫂吗?”
“我有话要跟你说。”
“好,找个时间我过来跟你见面。”
“不用了,很简单的一件事,在电话里讲就行。”
“大嫂,请说吧。”
“我需要你来帮我,金氏有突破性的业务发展,我急需要一位有商务经验的人辅助我,而且要他为金氏组织一营新力军。”
“这是件简单的事吗?”李元德语音带笑,无疑是轻快的。
“不简单吗?明天你给永隆行递辞职信就成,到今日,你没有什么顾虑了吧?”
从前金氏还未建立起来,李元德要为两餐一宿担心,不能不保住一份牛工,如今金氏不同往日,他回到我身边来助一臂之力,很顺理成章。
果然,李元德很快就成为金氏成员,且还从别家贸易行邀请了几个商场老手加盟。
在办公室内,我单独跟李元德与李元珍宣布我的构思和计划。
“上市的功夫,我们现在就筹备。我和傅菁分工合作。”
“你有了业务拓展的草稿?”李元德问。
我谨慎地点头:
“对,否则不会招兵买马。”
稍停,我凝重地看着李氏兄妹,道:
“我的业务计划还在保密阶段,除你们二人之外,我只相信傅菁和唐襄年。绝不能传扬出去,以免多生枝节。”
李元德兄妹点头。
“我打算跟伟特葯厂进行两项新的总代理贸易。一项是最新式的卫生巾,这是我老早就已有的设想,第二项是女性避孕丸。”
李元珍兴奋地说:
“能把代理权拿到手,就真是太棒了,最低限度我会是忠实的顾客。”
“我们的目标对象是香港以至整个亚太区的女性,生意额大得不能想象。”
“对呀!”李元珍说“今日妇女最需要的两样东西都给你想到了。”
“故而,要保密。”我说。
李元德道:
“你跟伟特葯厂接触了没有?”
“我打算亲自去一次,当面谈妥,立即签订草约,事不宜迟,靠书信电话是太慢了,而且也不容易保密。”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急于要元德你来坐镇金氏,我好放心远行。”
“放心吧!希望你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李元德这两句祝颂在不久就真的应验了。
我把这个构想告诉唐襄年,他异常兴奋,道:
“好计划,心如,你是真的开始走运了,前景一片光明,发展的速度令人吃惊。”
“我在托你的鸿福!”
“你此话是真?”
“当然。”
“那么,让我陪同你到美国走一趟?”
我一时支吾了,心上有个怪怪的感觉。
“你还是怕我?我在你身边像个计时炸弹,随时会把你炸得粉身碎骨,是这个想法吗?”
“不,不是。”我否认,表面地否认。
“放心,炸弹的信管早被你拔掉了,只要你把持着信管,不重新装配进去,只是虚有其表而已,不会有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