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盼在行针时,眼角余光注意到仁武一直瞧着她这儿,但她并未多想,只当他是担心祖母的病情,但是此刻与他目光相接,她瞬间明白自己恐怕想错了,他根本就像瞧见了猎物的狩猎者,哪里是忧心祖母重病的贤孙。
仁少夫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默默低下了头。
她是前一任扬州知府的千金,嫁入仁家就是高攀,更何况家里如今还靠着盐运使赚钱,哪里敢得罪婆家,对仁武的风流韵事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就算是婆母要往自个儿房里塞人,也要做出欢喜的姿态。
柳盼收回视线,将心思回到正事上头,开始嘱咐老太太饮食上需要注意的地方“府上老太太平日大鱼大肉油腻之物吃得太过,才会造成这样的病症,往后要戒油腻荤腥之物,饮食务必清淡。”
仁老太太不只讲究排场,饮食方面也极贪,大有弥补年轻时候苦日子的劲头,做为儿媳妇的仁夫人根本不敢劝,就怕被婆婆骂不孝顺。
仁武听了,马上跳出来道:“姑娘只管治,这事儿包在在下身上。”
孙子的话,老太太倒肯听一二,并未多说什么。
昭帝派来的人都是按着慕容夜所求,有户部常年干实事的官员,还有大理寺精于刑名之人,另有调兵的旨意,以方便他行事。
慕容夜将手下斥候收集的所有两淮盐务纪录置于众人面前,从官盐一路高涨到私盐畅销,当中无数双手在推动着盐价,无数人参与此事。
表面上贩卖私盐的似乎只有盐枭,但实际上经手官盐的大小辟员和盐商都脱不了干系。
从煮盐的灶户私煮藏匿盐斤,私售商贩,商人于官引之外私自夹带,或于官引之内多捆超过额定之量,乃至于船户运载商人有引官盐之外,还预留空船自带无引私盐,沿途撒卖;又有漕运粮船北上至京城交粮后,空船南返,江广各粮帮预先派人至两淮买定私盐,乘夜用小船搬运,或由里河潜行至大江超载,在南归沿途随处售卖;更有缉私人员没收私盐,转而私售,有权有势的官吏私下售盐,船户捏报淹消按例重行补运之私,军人兴贩之私等种种名目,不一而足。
大量的私盐流入,更令得官盐滞销,私盐横行,这当中理应入缴国库的盐课无形之中便流失了。
为了对抗官军缉捕,私盐贩子结伙而行,聚众贩盐,动辄千百为群,持械贩私,这还是陆路的情形,水路更甚。常有百余舰私盐往来江中,杀掠商贾,听闻广东沿海更有大船往来海上,兴贩私盐,力势既盛,遂至行劫更是常事。
慕容夜手底下的斥候探听情报最是拿手,自随他抵京南下,便散落各处,细细查访,最终汇集成了这册怵目惊心的两淮盐务现状实录。
在座官员虽知两淮盐运使是个肥缺,盐商所赚乃是暴利,但也只是略有耳闻,并不了解真实的状况,有机会亲自翻阅这本实录,看完都不禁冒出冷汗,明白此事已经到了不得个办的时候了。
但究竟该怎么办,必须拿出个章程来。
“微臣提议,将两淮盐运使及其余但凡与盐字沾边的官员倶都抄家彻查,以杜绝盐贪之患。”
“只彻查官员恐怕不能真正杜绝,还要对盐枭重惩,以儆效尤”
众官员七嘴八舌,意见不外乎是将官员与私盐贩子一网打尽。
慕容夜忽然想起柳盼曾经说过,如果只是单纯的杀一批贪官奸商,再重新任命一批官员盐商,只是换汤不换药,还会朝着现在的情形发展下去,连她一个对盐务并不熟悉的小丫头都能说出这番见地,没道理在座的官员不明白,只是这些人向来习惯按着现有的章程办事,真要他们想法子改革还真不容易。
等这帮人说得差不多了,慕容夜才道:“本王听着诸位所提之法,终究只是治标,难道就没有根治的法子?”
众官员面面相觑,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有人小声道:“历朝历代盐务都是这样管理的。”
慕容夜差点被这些循规蹈矩的官员气得仰倒,这些人还不及柳盼一个小丫头敢说。
“既然诸位不敢说,那就由本王来说,为今之计便是改革盐法。本王与吕大人已经初步研拟了一套改革的章程,今日商议完毕便正式开始实施,此事乃是机密,若有人向在两淮任盐务官员的姻亲故旧通风报信,一律军法处置!”
这些官员头一次在睿王手底下做事,马上就被他雷厉风行的作风给震慑住了,全都唯唯诺诺的点头,万不敢不从。
扬州城内,柳盼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静。
她已经替仁老太太扎了五天的针了,而仁武每日都会准时出现在祖母房里看她施针。
仁少夫人头一天还来,次日便不见踪迹,就连仁夫人也只来了两日便不来了,留下丫鬟婆子伺候。
柳盼倒是想将阿汉带进来,可是仁府后院的女眷实在不少,每日从夹道往老太太正院走过来的路上,都能遇见好几拨年轻的女眷们带着丫鬟走动,她想着若是真带着阿汉,实在不妥。
而且她听随行的婆子介绍,那些女眷有些是仁同方的姬妾,有些是仁武的,仁家父子的风流可见一斑,这令她对仁武更是心生警戒。
慕容夜已经离开好些日子了,终于捎了信说这两日便会回来,这可是柳盼头一次这么想见到他,他在的时候,她觉得霸道得可恨,凡事他拍板就决定了,也不知道听取别人的意见,可是跟仁武这粘粘缠缠的目光比起来,她宁可留在慕容夜身边。
仁武的目光不时会往她身上飘来,似蛇一般,滑溜溜的从她身上滑过,说着话眼神就飞了起来,轻浮得让人厌憎。
因为见面的次数多了,仁武也懒得再装,当着丫鬟婆子的面儿就借故往柳盼身边蹭去,还露骨的问道:“吕兄在床上可温柔?瞧着他孔武有力,别是个不体贴的吧。”
仁家的丫鬟婆子似乎习以为常,听在耳中都面不改色,倒让柳盼要怀疑仁家下人集体失聪了。
柳盼狠瞪他一眼。“公子请放尊重些,我是大夫。”
他嘻笑道:“是个妙手回春、容色倾城的大夫。”说着便要拉她的手。“让我瞧瞧,这是怎生一双妙手。”
柳盼正在收针,顺手便给了他一针。
他挨了针也不恼,将手背上被扎出来的血珠子蹭掉。“啧啧,姑娘这小脾气,吕兄受得了吗?不过没关系,本公子最喜欢呛口的,等他一回来,我就跟他讨了你来。”
在他生活的世界里,除了正妻有几分体面,不会随意调笑,那些个妾室通房或是身边伺候的丫鬟皆可随手赠人,甚至和关系较为亲密的友人还有互赠女人的习惯,就跟互送奇珍异宝一样,都是送礼,并无区别。
因此在他眼中,哪怕柳盼医术再精妙,也不过是吕夜身边的丫鬟,是个可心的对象儿,既然他同吕夜是好兄弟,讨来玩一阵子有什么关系。
柳盼是真恼了,严厉的道:“仁公子若是觉得令祖母已经恢复了,明日我便不再登门。”
仁武虽然嘴上不干净,但还是看重祖孙情,再加上府里来来回回请了不少大夫,就属柳盼扎针效果最好,他可不想把人给气走了,招来父亲责骂,当即妥协。“是我瞎说,姑娘慢慢施针,我先在外面候着。”
但他打定了主意要将柳盼留在府里,离开房间后朝着祖母院里一个丫鬟吩咐了一番,便站在廊下等着。
柳盼收妥了针,又替老太太按摩片刻,这才背着药箱出来,见到仁武负手在廊下站着,也不吱声,冷着脸就要走。
这时院门外走进来一个丫鬟,笑道:“可赶巧了,差点让姑娘走了,我家夫人感念姑娘这几日的辛苦,老太太的病又大有起色,特意在后花园湖心亭里摆了一桌酒席,请姑娘过去喝两杯。”
仁府的丫鬟极多,光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鬟柳盼都没认全,更别说仁夫人身边的,她不免有些警戒。
仁武涎着脸道:“娘怎地不叫我也过去喝两杯,不如由我陪着柳姑娘去,如何?”
丫鬟掩唇轻笑道:“少爷是男子,柳姑娘是女子,怎能同席,说不得老爷还有事要少爷去办呢,少爷还是赶紧过去吧。”
柳盼心里有些踌躇,想要回去的话恐怕就与仁武同路了,但是不回去对着仁夫人那张脸恐怕也难以下咽,左右都不情愿,便陪笑道:“我回去还有事呢,姑娘能不能替我向仁夫人道个歉,喝酒就算了,我喝不得酒,劳烦姑娘找两个嬷嬷送我出府。”
仁武听她拒绝,马上凑到她身边要拉她的手。“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姑娘不愿意去跟我娘喝酒,不如我送姑娘出去。”
柳盼仿佛被蜜蜂螫了一般,随即往后退去。“我与公子不同路。”
“都是要出府,正好同路。”
丫鬟上前拉住了柳盼的手。“少爷别跟奴婢抢人,夫人那里还等着呢。少爷快去前院吧,老爷说不定正等着。”
仁武伸了个懒腰,果真慢吞吞离开了院子,往前院的方向去了。
柳盼不想与他同行,又被丫鬟拉着手,便只能跟着丫鬟往后花圔去了。
丫鬟带着柳盼七弯八绕的走了不少的路,又绕过一处假山石,才踏上青藤蜿蜒的木头长廊,忽然捂着肚子“哎哟”一声“姑娘,我的肚子有点疼,来之前吃了不少凉瓜,要解个手,劳烦姑娘在这里等等我。”
柳盼不疑有他,催促道:“你快去吧。”
可是等那丫鬟在假山石间走得没影了,被廊上冷风一吹,她顿时不安的四下张望,忽听得脚步声传来,她还想着上前问路,便见仁武从山石间走了过来。
他浑似没事人一般笑道:“姑娘走得好快,我差点没追上。”
事到如今,柳盼要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她就是傻子,哪里是仁夫人摆酒席宴请,分明是仁武设了套子让她钻,她的手心顿时渗出一层冷汗,但她逼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
“正要问公子呢,方才你家的丫鬟肚子疼要去解手,可我担心仁夫人等急了,不如你告诉我后花园怎么走,我先过去。”
仁武却不给她装傻的机会。“并不是我娘请姑娘,而是我有些心里话儿想要同姑娘说说,无奈祖母房里人多,这才请了姑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