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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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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地上,听到苗三爷关切的话语,鹅蛋脸傻傻抬起。

    他居高临下,背着冬阳,面庞轮廓镶着薄扁,五官反倒瞧不真切,唯有那双迷美的眼,潋滥着某种她描绘不出的幽光,很温柔的摸样。

    她叹了气,在心里长长、长长地一叹,觉得像陷进泥淖里,却不想逃出。

    真糟糕太糟糕

    其实该跟他坦白的。

    坦白后,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问,问他苗三爷寻她所为何事?

    只是许多事在下定决心前,还得再把底气养足些,然后事情会一拖再拖,拖久了,便也更难坦然以对。

    好像她若对他说出一切,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没了遮掩,届时连她内心某些不清不楚、混纯不明的东西也一并要被挖出般。他会看透她,如看透她的洑洄与玉石那样,看透她。

    苗沃萌将她从灶房院子领回凤鸣北院敷药一事,许多人皆瞧见了,如此一来,他苗三爷的仁名和好脾性自然又在宅内传开来。

    他的北院曲径通幽,过最后一个月洞门时,底下并非常见的石铺地面,却是开了一座小池,池中植荷,此时虽余枯茎萎叶,然薄薄细雪栖落其上,池上浮着的细碎冰屑淡映天光,粼粼霜水托残荷,也是一种风华。

    池上有廊桥,景色到此豁然开朗,一下廊桥便是北院屋房,正厅、内寝、书轩、耳房等等,格局简练琉朗。

    从曲径通幽,到豁然开朗,她忽而想起他指下琴音,仿佛亦如此,欲扬先抑,欲露先藏,也许,他的真性情更是这般。

    众人知三爷贪静,北院这儿除了每日清晨会有负责洒扫的仆婢进出,其余时候若非爷召唤,或真有急事欲禀,家仆婢子们不敢擅自踏进的。

    陆世平此时怔怔地坐在正厅里。

    厅中两边墙皆作了整排长窗,窗纸雪白,尽管未开窗,充足天光仍盈满厅中。

    两名稚气未脱的小竹僮听主子之令,一个从耳房备来温水,一个从柜上取出一精致木箱。

    “替露姊儿小心清洗伤处,拭干水气后再上药。”苗沃萌开了木箱暗扣,玉指在箱中摸索,拿出一个长扁紫匣放在桌上。

    “是。三爷。”竹僮们很快地应声。

    小夏走近,佟子也走近,包夹她左右两侧。

    她手里犹抱着那块木头,茫茫然的心绪还没个着落,怕极那块历经“九死一生”的美材又要受折磨,因此两竹僮只得鼓着腮、拚命用眼神示意她放下木头,她也鼓起腮了,头揺得跟博浪鼓有得比。

    算准苗三爷瞧不见,尽情“比划”亦无妨,岂知他跟个明眼人似的,闲坐在竹节纹的黄梨木圈椅上,长指轻挲盲杖,竟慢悠悠道--

    “露姊儿还是放下怀里那玩意儿,先照料灼伤要紧。”略顿,他低咳两声,再言语时,语气喜怒莫辨。“即便是块破木头,也是凤宝庄苗家的破木头,它是有主的,你再不放下,那便是强占了。”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陆世平哪敢再造次?

    手一松,木头即被小夏抱走。

    三爷的竹僮不是当假的,尽管与她私下有些交情,听爷这么说话了,那块“破木头”自然一抱抱回苗沃萌那边的茶几上,恭敬搁好。

    陆世平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是两眼又巴巴望着,直到小夏和佟子开始清理她的手伤,她禁不住痛哼,随即又死命忍住:心神全拿来对付钻心刺骨般的灼痛,忍得她满额、满背的汗湿。

    然后当竹僮为她抹上紫匣内的淡青色药膏,仅薄薄一层,沁凉立即钻进灼肤底下,瞬间缓和那热烫的疼痛

    她没想哭的,但眼泪真没忍住,大痛的时候没流,哪知待得剧痛一缓,两颗泪珠子竟顺颊滑下。

    佟子递了块巾子给她,她接过来,用嘴形无声地道谢,吸吸鼻子腼觍笑,泪珠滚落更多。

    “爷,露姊儿的伤已敷好药了。”小夏禀告。

    整个清洗、敷药过程始终静坐不语的苗沃萌,此时淡淡颔首,吩咐着。“你们退下,我与露姊儿聊几句。”

    闻言,陆世平泪都不及擦,鹅蛋脸一阵红、一阵白,两片唇张了合、合了张,怔怔的说不出话。

    她甚至无用地用眼神求救,但小夏和佟子相当默契十足地向左右两侧撇开圆脸儿,不去跟她小眼对大眼。

    不一会儿工夫,两竹僮收拾好药匣和木箱,端走水盆,离开时还不忘替主子拉上两扇雕花门扉。

    她搁在黄梨木嵌石桌面上的两手甫动,衣袖挲出轻音,便听苗三爷道--

    “刚上过药,还不安分吗?”

    她气息一凛,忽地僵住,只余眼神飘啊飘,最终仍往他那儿悄悄挪去。

    离她约有七步之距的他,那张玉面有着寻常未曾展露的专注,一贯的温和悠然被某种幽黯色泽染过,让他清俊眉目显得遥远,仿佛他内在藏着另一个他,那另一个他就蝥伏于暗处,细细端详她。

    跟着,他长身立起,阔袖拂过袍衣,他摘下盲杖,轻易便走近她。

    隔着那张朴拙又不失雅气的圆桌,他在她对面重新落坐,淡然问:“很疼是吗?”

    “还、还好”“你不都哭了?”

    “没哭。”她见他嘴角了然般一勾,只得红着脸补充道:“现下没哭了多谢三爷赐药。”

    他微微笑。“人常是这祥的,试过一次,尝到苦头吃过亏,若要他立即再试一次,十之八九要踌躇犹豫,露姊儿却反常理而为,往火堆里掏东西,一次、两次的,无半点迟疑。”

    肤凝若脂、面沉如水,他脸上的闲适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压迫人的无形气势。“那块木头在火中烧得噼啪作响,你听音即辨其质,是制琴的美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下。”幽瞳“直视”她的脸。“你分明懂琴。你究竟是谁?”

    她瞬间屏息,胸房中如受困飞禽拍翅扑腾。

    他原来是在试她!

    那方险被拿来当废柴烧的美物,他听其声、触其质,业已心知肚明,却弃之加敝屣,再次投入火中,就赌她救不救。

    这认知如同一把小利斧,将浑沌劈破开来。

    眸光落回被星火灼出点点破洞的窄袖,以及仍隐隐刺痛的十指和掌心,眼底发酸,却模糊想笑

    她早先满脑子还都是他昨晚的一脸无辜祥,勾出她满腔温情心里热,让她联想到心无城府的憨直师弟,结果,是她将他想得太浅。

    虽都较她年幼,师弟常以她和小师妹马首是瞻,而他苗三爷,寻常时候似一汪倒映山色的镜湖,内在却十弯九拐,遇了疑事,迷美盲眼亦生寒。

    她还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再问,声若金石击地--

    “是锦尘社让你来的?”

    “什、什么”

    “你当了他们的暗桩,入凤宝庄欲探何事?”

    “我不是--”陆世平猛地一个激颤,双眸瞠得更圆。

    她是知道锦尘社的,以往曾听师叔公和师父提过,锦尘社分作“诗社”、“画社”、“祺社”自然也有“琴社”除每年一度的社聚,亦不定时兴办诗会、棋赛,颇受文人雅士们推崇。

    锦尘社幕后主持之人据闻是当朝的尚书大人。

    当官的想搞这些活儿,一是为利、二是为名,但自从苗家凤宝庄出了萌三爷这朵琴中奇葩,有皇家御赐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声名后,苗家主爷年年将活招牌端上试琴大会上显摆,锦尘琴社的名气当然被压着打。

    她是不清楚锦尘社是否对凤宝庄暗中使过绊子,但见他将她推敲到那上头,想来两家多少交过手,才致使他有这般误解。

    苗沃萌质问的气势微缓,敛下长睫的模祥似思似懒,唇角忽而淡翘。

    “听说你跟咱们家太老太爷走得亲近,哄得老人家服服贴贴的,时不时就往你那儿跑,你我既独处一室,怎不拿那套高明手法在我身上试试?”

    他这话带嘲弄,听得陆世平实在难受。

    他视她为敌对的一方,亲近太老太爷自有目的,他心里肯定是瞧轻她的。

    她之所以在这儿,还不是为了为了。

    不知为何,这让她突生一股倔强劲儿,脸蛋胀红、鼻息略浓,更不愿在此际对他坦白一切了。是不愿说,亦是说不出。

    “三爷的话,奴婢不明白。”费劲隐忍。

    他哼笑了声,像被她逗笑。

    “怎不明白了?就如昨晚宴席之上,你奋勇替我挡掉炮竹,却任甜汤浇淋我一身,这手法确实出其不意,颇教我心软又觉好笑。露姊儿,我可是等着大开眼界,你莫说没招了。”

    不气不气,不跟年纪小的置气,但不气都都难了!

    陆世平气到想攥紧手,十指陡握又痛得骤然放开,气到都忘记手伤。

    “三爷要想大开眼界,也得等目力恢复了,盲着能拿什么开眼界?”

    她被激得有些口不择言。

    然而话一出,见他面色陡沉、薄唇绷抿,她一颗心似遭重掐!

    明明欺负人的是他,她竟心疼起他?

    活该她双手遭火灼、活该她受嘲弄、被欺负,她这性子,怎就不知长进?

    两人之间如绷紧的弦,她深吸口气,闷闷又道:“奴婢说话不经大脑,让三爷不痛快了,奴婢认罚,全凭三爷处置。但奴婢进凤宝庄做事,签下三年契,确实是想有个小地方能暂且安身,靠双手干活填饱肚皮,或者也揽些小钱,便是如此而已。跟什么锦尘社,什么明桩、暗桩的,半点扯不上千系,这一点还望三爷明察秋毫。至于爷的双眼,奴婢是真心期盼您能早一日重见光明。”

    她说完微喘,喉咙不禁咽了咽。

    他脸色很快便平复,然眉宇间却覆上一抹深思。

    对于她所说的,他不予置评,却问:“为何至今还未婚配?”

    突如其来一问,问得陆世平表情发怔,眨眨眸,双腮刷红。

    苗沃萌又道:“姑娘家二十有五,不思嫁人却入府为奴为婢,这祥的人所为何事?所贪何物?露姊儿不觉古怪?”

    他既知她的年纪,该也探听了她的长相,一时间,她心跳飞疾,弄不明白他究竟觉察了多少?

    “回三爷,奴婢不觉古怪。”避重就轻,答得理直气壮。

    “哼!”“三爷”

    “出去。”淡淡一声,隐隐威严。

    看来是暂且放过她了。陆世平没再留连,立即起身。

    即便他双目不能视物,她仍恭恭敬敬地福了身,做足奴婢该有的礼数,这才退到门边,用单边的巧肩顶开门扉,跨出。

    上了廊桥,池中冬阳投洒,水光潋滥,她忽而微陷恍惚。

    入府为奴为婢,所为何事?所贪何物?

    今走至此,她竟生迷惘,觉得是自己将事弄拧了。若他仍旧疑她、防她,最终将她扫地出门,她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明明没有依恋,这本非她安身立命之地,但一想到或者要被驱逐,心真的作痛起来。而对于苗三爷,她也绝对无依且无恋,只是牵挂他那一年在师父手中落下的伤,然面对他的恶意试探、浅笑嘲弄、凝玉般的俊庞和生寒的幽瞳,她竟觉委屈、难受,觉得喉儿堵堵的,眼里酸酸的。

    笨蛋

    瞧她把自个儿推到什么境地去?

    说是无依无恋,自三年前湖上听洑洄、与他见过,何吋不是将他琢磨于脑中、藏在心里?

    被谁欺负了,也不会气到哭,偏就是他下的手,把她心里那个玉般温润的俊影毁得真彻底,才知一直抱着那样的梦,想亲近,再去亲近,只是近君情怯,始终只敢隔着距离想望

    笨蛋,笨蛋

    手上敷着药,只好耸高肩、歪着脸,将偷哭的眼泪挲落在领子和肩头上。

    她却不知,正厅里的男子一直在听她的脚步声。

    她突然立在廊桥上不动,站了好半响,他眉心生峦,凝神也听了好半响。

    直到她再次拾步而去,再也捕捉不到声响,他才起身走向圈椅边的茶几。

    长指抚过几上那方焦木,回想她今日之种种。

    看不见她的模样,然她的嗓音甚是特别,不若姑娘家轻细,却是低幽沙哑。

    不难听。

    只是当她努力说出一长串话,且越说越急时,声音仿佛刮疼喉咙,能感觉出她每个字尽是卖力吐出。

    她那喉嗓是天生如此?抑或受了伤?

    “爷”

    门边有了动静,是他的两个小竹僮,该是见人离去了,想他事已谈完,便连忙过来伺候。

    “去煮壶茶过来。”他淡声道。

    “是。”佟子应声,迈开壮壮短腿跑掉。

    小夏静静跨进门内,等着主子吩咐其它。

    苗三爷此时却问:“她适才站住不动,干什么了?”

    小夏机伶地转转眼珠子,一下子已明白爷口中问的是谁,老实便答:“爷,露姊儿八成手疼得难受,站在廊桥上掉眼泪咱们是怕她不好意思,也就没过去安慰人。她偷偷哭,哭完就走了,没干什么啊!”玉面微沉,眉峰又纠。

    苗三爷抚着焦木的手缓缓收紧,瞧不出是怒、是厌、是憎、是烦。

    哭什么哭?

    谁让她不老实?

    他就仗着主子身分欺负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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