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去”
“不,我要去。”她的脸上叉出现我所熟悉的执拗神情。“我知道你希望我去,我就去。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一个请求。”
我的表情一定凝重到了极点“小倩,我不能答应你任何请求。”
“难道你就不能先听听是什么事情,再拒绝我吗?”她阴郁地盯视著我。
我暗暗地叹了口气,无奈地问:“什么事情?”
“我要你等我,等我满二十岁。在这之前,请你不要爱上别人,好吗?”她的声音转为轻柔,阴郁也化成了一股淡淡的忧伤。
“为什么?”我觉得心头的负担更重了。
“因为,”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如果在我二十岁以前,我还不能让你爱上我,这辈子大概就永远没有希望了。到那时候,我只能放弃。”
“这”我为难地回答“这太荒谬了!”
我怎么答应她?在我的心里,明明有个唐菱,我如何草率而贸然地答应她?
“你不答应?”她受伤了,无法自制地提高了音量“连这点小小的希望,你也不给我?才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你都不愿意等待?赵大哥,你好狠心!”
泪水迅速地涌上了她的眼眶,很快地,两串晶莹的泪珠自她的脸颊滑落,滴在白色的桌布上。
“小倩!”我慌了手脚“别哭!我不答应你,是因为我不愿敷衍你。难道你要的不是真心,而是一个敷衍的答案吗?”
“我宁愿你敷衍我。”她抽噎著说“你好残酷!为什么宁可看我痛苦,也不愿让我保留希望?你就不能说说谎,让我好过一些吗?”
我并非真的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听见她凄凄切切的哭声,我的心也不由地涌起一阵酸酸涩涩的情绪。
她不过是个孩子,在地那颗年轻的、敏感的心中,藏著一份单纯真挚的热情,她将这份热情毫不保留、绝不隐瞒地全部倾注在我身上,她没有考虑过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在她的想像中,爱与被爱就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十四年的岁月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但是对于她而言,却并非阻碍。
“小倩,别哭!”我掏出一条干净手帕,擦干她的眼泪。“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不怕别人笑话吗?你看,已经有人在看你了。”
“有什么好看的!”她没好气地说“我想哭就哭,谁也管不著。”
“你不是答应了,要听我的话吗?”我温和地劝哄著“现在把你的眼泪擦干,我们吃过饭后。一起去看场电影,或者你想去哪里玩,我陪你去,好不好?”
她陡然抬起头,晶亮的眼睛里泛射出异样的喜悦的光彩。“你说的是真的?你没哄我?”
“当然是真的。”我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我几时哄过你!”
“哟呼!太棒了!”她立刻转忧为喜,低低地欢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她三两下就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将手帕还给我,笑盈盈地说:“我不想看电影,也不想吃饭,我只要你陪我散散步,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你想去哪里散步?”我问。
“哪儿都可以。”她甜甜笑着“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算是马路边的红砖道上,我也觉得像是天堂一样。”
她的话再度令我感动,我的心不禁为之侧然。她这份单纯的依恋和快乐,使我觉得更加愧疚。
“你不能不吃饭,我不准你空著肚子到处跑。”我以长者的口吻说“等我们吃过饭后,我再带你去走走。”
“好嘛!”她嘟著嘴,不情不愿地说:“听你的就是了。”
“你想吃点什么?”我举起手,打算招呼侍者“我叫他们拿菜单给你看。”
“我今天不想吃西餐。”她很快地说。
“不想吃西餐?”我问:“那你想吃什么?川菜?蒙古烤肉?麻辣火锅?随你挑,我奉陪。”
“我想吃”她睁著两个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两圈“我想吃路边摊,我们到士林去,好不好?”
我微微一愣“路边摊?”
“是啊!”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想吃蚵仔煎、炒米粉、当归鸭,还有爱玉粉围冰,今天晚上我要大吃一顿。”
我不禁失笑了。“你吃得了这么多东西吗?”
“吃得下!”她笑嘻嘻地望着我“只要有你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吃得下。”
我的心又是一动,一声长长的叹息再度悄悄地在心中响起。这孩子,她为什么这么死心“好!”我站起身,说:“我们走吧!”
她高高兴与地跟著我走出西餐厅,生进车子里。
“赵大哥,”她关上车门,转头凝视著我的侧脸,温柔的声音中有著前所未有的感激“谢谢你今天晚上愿意陪我。”她忽然揍过身子,迅速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我爱你!”
我惊讶地转脸看她,正好迎上她那对含情脉脉的眼睛,眼里流转著万千柔情,在黑暗的车厢中晶亮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我的心暮然一震,她那强烈的、不顾一切的、急欲焚烧的热情,再度令我心悸不安。她的早熟、她的感情,和她的年龄不成比例。我深深知道,在她那双晶亮的眼睛底下,正汹涌著惊人的波涛,她满腔的热情正隐隐沸腾,那惊人的波涛一旦一破堤而出,必将-滥成漫天的巨浪,将我淹没。
我急忙别开视线,发动引擎,并以冷静的声调说:“小倩,别忘了系上安全带。”
她仍然凝视著我,好半晌,才听见她出幽的叹息声“你果然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她轻轻地说,声音里有著明显的失望和落寞。
我以冷漠的表情回应她的热情,我知道在这样危险的时刻里,只有坚硬起心肠,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我踩下油门,将车子迅速滑人满街灿烂的灯海之中。
中秋节过后,冬天的气息便一天比一天浓厚了,每下过一阵雨,天气就更凉一些。秋天的斜风细雨,总是带著一股萧索冷清的意味,轻易地勾动人内心深处莫名的愁绪。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低落,面对著空白的画纸,听著窗外晰沥沥的雨声,我逐渐陷入了一种难解的、纷乱的情绪中,而无法自拔。
我不知道我这样坐在画架前,究竟有多久了,只知道当我自沉思中抬起头来时,窗外约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了。这烦人的雨整整下了五天五夜,现在总算停止了。
我颓然地放下画笔。离开书架,走到橱柜旁,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走到窗前,凝望着窗外的景色。
我不常喝酒,也不喜欢喝酒,但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例外。就像现在,现在的天气、现在的心情、现在的我,最适合饮酒;如果能够喝醉,或许我就能够好好地睡一觉。我已经有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有好好地睡过觉。我患著严重的失眠症,总是在半夜里醒过来,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直到东方发白。
我试过各种方法,就是无法使自己安然入睡。我迷失了,迷失在两湖深不见底的黑潭之中,即将溺毙。每当我闭上双眼,唐菱的脸庞便不断地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是那样的忧郁、哀伤:她的啜泣,依然萦绕在我的耳际:她曾流过的泪水,深深灼痛了我的心。
她为什么流泪?她有著什么样令她伤心的过去?
我并不在乎她的过去,她永远都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唐菱!
我是如此地想念她,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因为这份强烈的、磨人的相思,而不时地隐隐作疼。我咬著牙,克制著自己不去找她,不打电话给她。我发了誓,宁愿独自忍受这份锥心的痛苦,也不带给她困扰。
我再度躲著她,就连工作上必须的接触,我都避掉了。我不再和她面对面讨论学生的情况,而改用书面报告:我把报告和学生的图画作业交给张凯文,麻烦他代为转达。
我不是圣人,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越来越害怕自己,怕自己会做出无可救药的事情。我清楚地感觉到,那份积蓄在体内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烈,我像是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喷出漫天的熔浆,烧毁自己和唐菱。
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唐菱是罗汉钦的妻子。我看得出来,那个坐轮椅的男人,比我更需要她。他已是日暮西山,垂垂老矣,唐菱是他人生道路上最后的伴侣,他需要她的安慰,需要她的照顾,远胜过我千万倍。我已经伤害了小倩,绝不能再伤害他。如果我使他失去了唐菱,我的良心将永远不会放过我。为了避免那样可怕的后果,我宁愿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壳里,细细地咀嚼品尝这份苦涩的恋情。
青翠的远山,在苍茫的氤氲中,只剩一个个蒙蒙胧胧的轮廓,仿佛被雨给洗得褪了色。
原本阴沉沉的天空,如今却奇迹似地开了脸,厚重的云层缓缓地飘移,逐渐地变淡变薄,露出了一小块蓝天。
我轻啜一口酒,出神地望着街道上熙来攘往的车辆和行人。这世上的人这样多,为什么我竟曾遇见唐菱?如果没有小倩,我和唐菱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见面。那样一来,或许反倒是一种幸运。
为什么人告总有诸多纠缠,受与被爱永远难得圆满?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人,却又背负著一个年轻女孩的感情的债。是的,我欠了小倩,但是这份亏欠,我却永远无法偿还。
我在等待,等待时间为我冲淡小倩心中的梦幻爱情。到如今,我仍然坚信,她对我的依恋,将会随著成长而消失。
我啜了一口酒,又一口,最后一仰头。一饮而尽。酒精很快地在我的体内发挥了作用,它稍稍麻木了我的神经,锥心的刺痛似乎已不再那么尖锐。
我走向橱柜,又倒了第二杯酒。当我举起酒杯,杯缘刚刚碰触到嘴唇的时候,电话铃声适时地响了起来。
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会是谁打电话给我?画廊的老板?张凯文?还是小倩?
不可能是小倩,她已经在一个星期前,随著罗汉钦到英国去了。自从她去了英国,每两天便寄一张明信片给我,却从来没有打过电话。
我任由铃声继续响著,并不打算去接。现在的我,没有心情和任何人说话,不管是谁打来的,就让他落空吧!
我再度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等待著铃声止歇。但是刺耳的铃声仍然不断地响著,带著一种固执的坚持,催促著我去接电话。
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干扰,于是烦躁地放下酒杯,走向客厅。
“喂!”我拿起话筒,粗鲁而低沉地说著。
“我知道你在家。”是唐菱的声音“为什么不接电话?”
“是你!”我惊喜地坐正了身子,所有的沮丧和悒郁在刹那间全都消失无踪“唐菱,我不知道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只是一种感觉,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幽幽长长地叹了一声,轻轻地说:“你在躲著我。”
我突然觉得呼吸急促,胸中灼热,有如火烧一般。她的叹息将我满腔的思念化成了滚烫的熔浆,灼伤了我的五脏六俯。
“是的,我在躲你。”我沙哑著声音说:“你知道为了什么。”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静默。半晌,我又听到一声深沉的叹息,按著她说:“我想见你。
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
“什么事?”我以强大的理智克制住如万马奔腾般的感情。
“这件事和小倩有关。”她说。
“小倩?”我急忙问“莫非她在英国出了什么事吗?”
“不,她很好。”她说“昨天晚上我接到汉钦打回来的电话,他说他们一切都好,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大约半个月后就会回来。”
“唷,没事就好。”我不禁大大-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有空?”她问。
“现在。”我的渴望终于战胜了我的理智“我马上过去见你。你在哪里?办公室?”
“你忘了吗?”她说“今天是星期天,我在家里。”
“好,你等我。”
她简单地回答:“我等你。”
我挂断电话,整颗心完全被喜悦所涨满,变成了一个氢气球,轻飘飘地朝云端深处飞去。我吹著口哨,飞快地换著衣服。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刻就能飞到她身边去。
唐菱!唐菱!我的每个细胞都在狂喊她的名字,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我要去见她,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只有老天爷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念她。
唐菱!唐菱我带著一份不可遏止的渴望,向著她的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