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我没有时间。”
锦绣醒来的时候,窗外漆黑,床头只有一盏小灯,柔和地亮着。
王妈正靠在床头打瞌睡,不对吧,她好像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久,怎么天还是没有亮?左震呢,他也没回来?
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而且浑身没有力气。锦绣慢慢地撑起身,去拿桌子上的水杯,却看见杯子旁边的几包药。
“啊,你醒啦?”王妈被她的动作惊醒“好一点没有?”
什么好一点,她什么意思?锦绣摸摸自己的头“我怎么了?”
王妈叹口气“你都烧糊涂了,自己都病了一整天,居然还不知道?”
“什么?”锦绣一惊,看看外面的天色“我都睡了一整天?现在什么时候了,糟糕,二爷还说要回来接我,一起去医院看英少”
她怎么了,居然在这种时候也能睡得着!英少那边还生死未卜,她却在二爷的床上睡着了!
“先吃药。”看见锦绣一翻身就要下床,王妈赶紧按住了她“医生来过,说你受了很重的风寒,这两天都不能出去。”
“可是我在这里躺着算怎么一回事?”锦绣懊恼,现在这种时候,左震一定忙得焦头烂额,她若是在这里,只能给他添乱子。
王妈道:“你要是走了,二爷更担心。他临走时千叮万嘱的,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
锦绣抬起头“二爷回来过?”
“那是当然,荣姑娘,你睡了一天什么都不知道,二爷进进出出的回来了好几趟,先是接了医生,再是回来送药,他不放心你。”王妈道“现在好了,你也醒了,别怪我多嘴,其实荣姑娘,你只要好生在这里躺着,二爷就少担一份心事。”
锦绣沉默下来。
王妈说的或许没错,现在她就算出去,又能做什么?见了英少又如何?不单是帮不上左震的忙,还会给他惹麻烦。
“来,这里有杏仁粥,你先喝一碗,垫垫肚子,我这就去给你煮面吃。”王妈把粥递到她手里“本来是给二爷熬的粥,都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好几回,他也没顾得吃一口。”
锦绣接过粥,心里乱成一团。
现在这情形,里里外外不知道有多少事情等着左震去处理,他连坐下来吃顿饭、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可是因为她,他还要分心一趟一趟往这边跑。
正在思量着,窗外忽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微响,锦绣蓦然直起身子。
王妈也拉开窗帘向外张望“是不是——二爷回来了?”
果然,来的是左震。
他一回来,就直接上锦绣房里,脱下黑色羊毛大氅扔在椅子上,进门就问:“锦绣醒了没?”
“荣姑娘好多了。”王妈迎上去答。
锦绣默默地看着他,他身上是件白衬衫、深色背心,领带已经松了,头发上还湿漉漉地沾着外面的潮湿水气,两天两夜没有休息过了,双眼布满红丝,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疲惫。
左震抹了一把脸,在床边坐下来“我去看过英东,他好得很,已经醒了,估计过一阵子就能复原。你不用担心。”
锦绣只是笑了笑,只觉得心头又是温暖,又是酸楚,一时分不清什么滋味。
他是这么的在意她,一回来就赶着告诉她英少的消息。他急着让她安心,可是,他怎么会明白,从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安心了。
“你不累吗?”锦绣看着他“我已经没事了,你都忙了两天,还不赶紧去歇着。”
左震微微一笑“我睡不着。”
他伸手摸了摸锦绣的额头,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多了,已经不烫手了。
锦绣心里怦然一声,猛地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希望左震的手可以在她额前多停留一下。她竟然——这样想?锦绣的脸忽然红了起来。
“英东出了事,狮子林和百乐门都不安全,你暂时就住在这里。”左震站了起来,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说的不过是借口。外面不安全,可是总不见得他把银行码头百乐门的人都藏在宁园里,为什么偏偏只留下一个荣锦绣?
在他私心里,根本不想锦绣再回到百乐门。
其实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是没见过比锦绣更好的女人,论样貌、论家世、论聪明、论体贴,锦绣都绝对算不上最出色;可是他就好像中了邪,偏偏就只是喜欢看着她一个。
他也知道锦绣终归要回到英东的身边,一直以来,他躲也躲了,避也避了,可是统统没有用。算了吧,就算她心里还想着别人,他也要留她在身边,多留一刻是一刻。
翌日,长三码头。
唐海站在左震面前,正在详细地报告这两天马不停蹄追查的结果。
“二爷,我已经照你的吩咐,查过那只戒指,是毛记金行打出来的。这种花样的福字戒指他们只卖出去四个,账上记着,买家都是去年年中到年底的客人。其中一个,是城南周家老爷子贺寿时买的,另一个是盐政署李署长的姨太太送他的,还有一个被东北皮货商买走,现在没查出下落。最后的一个,本来是锦江春少东家买了的,后来锦江春破落了,为了还债,已经押给了当铺。”
“周家和李署长的戒指都在?”左震沉吟一下。
“是。还有一只怕是已经远在东北,很难查到。依我看,反而是最后一只戒指,最有可能是二爷要找的那个。只不过当票过了期,现在已经被当铺转了手;到底落在什么人手里,还没有查出结果。”
左震蹙起眉“那邵晖的下落如何?”
“还没找到。”唐海小心翼翼地回答“不过二爷,我们已经翻遍了周围每一寸地方,这样都找不到晖哥下落,至少敢推断,他现在还是活着的。”
左震没再追问,只转过头问一边的石浩:“你审了连川两天,有了结果没有?”
石浩脸上不禁涨红“那小子死咬着牙不肯说,现在只剩下一口气。我怕弄死了他,反而坏了二爷的事。”
左震脸色微微一沉“留着他,我还有用。”
石浩低声答应:“是,二爷。”
“连川这么卖命,不是为了钱。”左震道“你去查一查他最近常去哪里,见过什么人。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肯说实话,可见背后那人跟他的交情一定不浅。”
“是。”
石浩走到门口,左震又叫住了他:“多带点人手,行动要小心。邵晖现在还没有着落,别叫我知道你又出了什么事。再调几个人给麻子六,你们几个,最好不要单独出去。”
防范布置已经十分严密,所有的场子都戒备森严,所有人都已经各就其位,可是左震仍然隐隐约约,觉得不安。似乎遗漏了某处重要的环节还没有想到,到底是什么呢?
“二爷,上次你吩咐,找人看着沈金荣;可是这两天派去的兄弟回报,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现在码头也需要人手,要不要把人撤回来?”唐海打断了左震的思绪。
“继续盯着。”左震道。虽然他不能肯定,英东出事跟跑马场有关,但是这种关头哪怕一丝的可能也不能放过“这两天你也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我这里还有别人照应。”
“是,二爷。”唐海答应着出门。
天色渐暗,左震沉默地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脸色深得像是一潭井,所有的疲乏和忧虑都沉在井底最深处。
青帮多年的基业,无数兄弟的生死,这沉重的担子就压在他的肩上。这个时候,他必须站得比谁都稳、看得比谁都远、想得比谁都周到,一丝一毫都不能松懈——明暗对峙的双方已经一触即发,只要错上半步,就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屋子里的黑暗越来越浓,炉火已经熄尽,只剩下空洞和寒冷。
左震闭上了眼睛。外面依旧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上海滩,夜如酒,风如蜜,他依旧可以挥金如土,买酒买醉,让喧哗热闹欢声笑语都包围在自己身边。但此时,此刻,忽然只觉得无限厌倦,寂寞如影随形,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情再去遮掩。
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衣裙摆摆,是个窈窕的影子。
左震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觉得靠近脸颊的地方,有一阵阵温暖的呼吸传来,像是有人正在贴近并凝视他。接着,一条柔软的斗篷轻轻覆上了他的身子。
他睡着了吗?锦绣轻轻伏在左震身边,两只手撑着扶手,屏住气看他的样子。黑暗笼罩的室内那么安静,窗外一盏远远的风灯投下淡淡的光,照着左震英俊而略带点疲惫的侧脸。
锦绣静静听见自己心动的声音。
从来没有这么贴近这么安静地打量他,每一次在百乐门,他跟她之间,仿佛都隔着无数杂沓的人声。记得第一次,在明珠那座宅子门口遇见的左震,那么冷淡那么疏远,像是隔了山水千万重,谁能想到这一刻,会跟他如此的亲近?近得就在她眼前,就在她心上,近得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他浓黑英秀的眉毛,端正挺直的鼻梁锦绣的脸忽然在黑暗里热辣地红了起来。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不要脸地偷看一个男人!
锦绣猛地站起来,回身就走。再不赶紧离开,她担心自己那只活该砍下来的手,就摸到左震脸上去了。
但右边手臂忽然一紧,锦绣整个人就猝不及防地被拖了回去“看了半天,还没给钱就想走?”左震似笑非笑的黝暗眸子就在她眼前。
他、他他——根本就没睡?!他一直就知道,她在这里偷窥他?锦绣傻住了,恨不得当场就把自己烧成烟,忽然消失在空气里。
真是——没、脸、见、人、了!
“过来。”左震把她面红耳赤一直埋到自己胸口的脸抬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锦绣依然不敢看他,磕磕绊绊地答:“今天唐海说你忙,回不去,我就送件斗篷来给你不是我要来,是王妈她说的,你出门的时候没穿大衣刚才在外头遇见六哥,他说你在这里。”
原来是麻子六把她送到这里的。左震不禁掠过一抹微笑。经常在他身边的几个人里,就属憨直的石浩和细心的麻子六同锦绣最熟。他从来没有说什么,在他们面前也很少提起锦绣的名字,可是除了眼前这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锦绣之外,跟着他出入百乐门的人,还有谁看不出来,他一而再地为她破例,一而再地为她失控?
锦绣是笨还是天真,她难道真的以为,他大方得会随随便便送一个女人衣裳首饰,会随随便便为了一个女人跟别人动手,甚至吃多了撑着没事做地把一个喝醉酒的女人带回自己的住处服侍她?
为了锦绣,他在石浩唐海麻子六这帮手下面前几乎已经威严扫地,而她却从头到尾一心一意地要他帮忙讨好向英东!这个笑话,他实在已经不想再闹下去。
左震起身,那件貂皮的斗篷轻轻滑落。锦绣慌忙弯腰去拾,手臂却牢牢地钳在左震手里,她分毫也动弹不得。
“那、那个斗篷掉了”锦绣的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头,空气里某种一触即发的陌生情绪,已经浓得快要叫人窒息,啊,心慌意乱。
在他最寂寞最疲惫,最需要一个人来陪的时候,她就出现在身边,就像是惊涛骇浪里靠过来的一叶舟,像是解他愁的一壶酒,用她这么温柔的手,抹去他眉间那一点忧。
“嗯?”锦绣却被他问得糊涂,什么意思,来的为什么是你?抬眼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双眼,三分矛盾、三分压抑、三分带着酸涩的温柔一切的一切,仿佛在这个瞬间静止下来,万籁俱寂,锦绣只觉得身子一紧,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
隔着一层粗糙的外衣,锦绣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声,仿佛就贴在她的耳边。他抱得这样紧,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胸口才甘心。奇怪的是,他淡淡的烟草气息如此熟悉,熟悉得让她即刻安心,忘记震惊,放弃挣扎——怎么可能,这个怀抱让她这样地甘心沉沦!
那个梦,不是梦。
锦绣模糊地想起醉酒之后在宁园的那一夜,原来那种感觉是真的。
迷蒙之间,锦绣觉得一只手捧住了她的后脑,而一种陌生的温软,沿着额头、眼睛和脸颊,一直印到了她的双唇。他在吻她。可是这一刻,她再也没有力气抗拒,双腿仿佛软下来,要攀着他的肩头,才能站得稳。窗外似有一盏风灯半明半暗,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唯一感觉到的,是唇舌之间辗转温柔的交缠。
沿着背后,缓缓升起一阵酥麻,仿佛一直从腰部贯穿到脑后;那是一只因为摸惯了刀和枪而布满薄茧的手,略微粗糙然而带着不知名的魔力,缓缓地爱惜她柔软的肌肤,让她再也禁不住地颤栗起来。
“不要”锦绣觉得窒息,好像就快要喘不过气来,头一阵一阵地晕着,这到底是什么,叫她迷失在陌生的漩涡里。
“现在说不要,已经来不及了。”左震的声音也不稳。他在这种事情上绝对不能算生涩,甚至算得上是驾轻就熟;却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他居然也会震颤,一半是沉醉,一半是渴切,既想要探索,又觉得留恋。原来她在他怀里,真是不同的,说不出的悸动传遍胸口,似乎她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分分寸寸,密密契合。
慢慢地,锦绣觉得眩晕,睁开眼来,才惊觉自己已经被轻轻压倒在刚在掉落的斗篷上面,凌乱的衣衫下,雪色的肌肤仿佛是暗夜里盛开的莲花,叫她自己也不敢再看。身前的左震双手撑在她的头两侧,他的呼吸那么粗重,眼神那么迷乱,肩头的肌肉铁一般紧绷地贲起。
“二爷”锦绣不禁低呼一声,刚要挣扎,他却已经俯了下来。
“左震。叫我左震。”
话音未落,一吻封缄。
这个瞬间,锦绣的意识忽然纷纷四散。再也想不起,这里是哪里,再也想不起,这里是何时,什么百乐门,什么狮子林,那些曾经的过往、心酸和喜悦,恩恩怨怨,烦恼痴嗔,都在这一刻如烟花四散;整个天地间,就只剩下这温暖熟悉的怀抱,她沉落其中,像是游鱼沉入海,像是飞蛾扑向火,淹没至顶,焚身成灰。
窗外的夜色仿佛也缭乱起来,远远的风灯底下,不被注意的角落里,却有一双阴冷而幽暗的眼睛正凝视着这扇窗口,瞳孔里幽幽地闪过一抹怨毒的光。
左震爱上的那个女人,原来真的就是荣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