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径直迎过来问:“去不去长春?”
她故意犹豫一下,揽客人马上以可怕的热情极力推荐:“来来来,坐我们车,有空调的,随上随开”
许盈哪顾听他,她的注意力都在后头。她刚才走得很快,几乎小跑起来,钟辰皓被她抛下颇有一段距离,这会儿便听到几个人七嘴八舌阻挡住身后的税官,一迭声嚷着:“坐这辆坐这辆”不由偷偷窃笑。
一只手抓住她胳膊,揽客人甚至扯她往车边走“车马上就开,你先上车等一会儿”许盈吓了一跳,急忙甩开他“我不坐车,你别拉我!”回头看去,更是大吃一惊。
钟辰皓被三个人按在一辆客车的车身上,这哪里是揽客,分明就是劫客!许盈急了,几步冲过去,用力推开一人,尖声叫道:“你们干什么!”
几名揽客人被震住,面面相觑地退了两步,许盈怒得血液上涌,厉声道:“你们跑车还是抢劫?哪有这样强拉人上车的,管治安的人都死光了?就放任你们这么无法无天!”
怒斤声未歇,不远处又传来另一人恼喝声:“放开,我们刚从长春回来,还坐去长春的车干什么?”
见有了同命相怜者,许盈稍稍安心,拉起钟辰皓便向同样被围攻的可怜旅人那儿跑“到那边去!”好歹人多气势壮,免得这群人凶神恶煞蛮横起来,恐怕要吃亏。
离得近了,却不禁怔住,那被围住的一对男女有一个,她认得。
喝斥的人也看见了她,也是一愣,他身边的女伴被这一群打手般的揽客人吓得花容失色,紧紧偎在他身侧,看得许盈心头空白一片,脑里有些恍惚起来。
“你、你放暑假了?”机械地问,明知七月中旬,他背着旅行包从客运站出来,自然是放假回家。
“对,放假了。”迟悠岩笑了一笑,看了眼钟辰皓“你们要去乘车?”
“不是,我们刚才在桥上看风景呢,从这儿路过他们就”许盈语无伦次,有一年没见他了,竟紧张得有些慌乱,随手指了下钟辰皓“我同事、呃朋友。”
迟悠岩与钟辰皓相互微微点头示意,许盈偷偷瞄了眼他身边的同伴,眉目如画,很美丽的女孩,多希望他说一句“这是我同学”或者干脆直说“这是我女朋友”也好。
可是,他并没有介绍,他还是这样一句都不提,自始至终都悬着她心思,找不到落脚地。
一个揽客人还在不识相地伸手来扯她“坐我们的车,马上就开,就剩一个座位了”
许盈一激灵拍开这人的手,恨声斤道:“别碰我!”
钟辰皓将她轻轻推到身后,平静地看着周围这群抢匪一样的揽客人“你们再不散开,我们要报警了,客运治安派出所是管这一带的吧,投诉多了,严管起来,你们生意也不好做。”
“不坐车就不坐车,犯得着投诉报警吗?”一群人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道,悻悻散去,又去盯其他准备进入客运站的旅客。
“那我们也走了。”迟悠岩转头看了下女伴,低问一声“没事吧?”女孩摇摇头,他又转过来,对许盈极淡一笑“过几天岳蔷会回来,她说想和咱们几个要好的同学聚一聚,到时候她打电话给你。”
“哦。”许盈呆呆地点头,看着那一双俪影向她与钟辰皓告别,并肩逐渐远去。
阳光炎热而刺眼,原本罩在头顶的湿巾经过刚才那一阵快走慢跑又拽又拉,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汗水在鼻尖上晶莹地闪烁,慢慢凝聚成滴,顺皮肤纹路滑进唇线,下意识抿抿,是咸的。
房间里荫凉舒服,床垫柔软,散发出清爽好闻的味道,半睁了眼向窗外看,白的云蓝的天,辽阔得那么不真实。
“你不去问清楚,自己在这里难过有什么用?”
空旷的四壁回荡着钟辰皓的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遥远。
听不清自己仿若呢喃的低语:“我要怎么去问”只觉得身体陷在床垫里,深深往下坠着,一恍惚,仿佛要沉到流沙里去了。
胃里难忍地翻搅着,一阵阵抽痛,她蜷成一团,拼命不让自己呻吟出声。似是多年前乍听得自己高考失利,由愕然到麻木,丝丝缕缕怪异的疼痛逐渐蔓延全身,她也是这样辗转反侧,半迷蒙半清醒中咬牙硬捱。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打击。
痛彻心扉的滋味。
钟辰皓坐在床边,听她喃声道:“我不敢我总是不敢”
他低低叹气:“你在国税踢门、让别人把口罩摘下来说话的勇气都哪里去了?”
许盈眼前模糊,用力叫道:“死了!她死了”嘶哑声出口,才知她用尽力气喊出的话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她一直在等,把自己封进茧里一厢情愿地等。她不敢说、不敢问,除了等,她什么也没有做,到今天这步田地,她除了自怨自艾,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她冷冷地对自己笑“活该,你这种人,本来就不配被别人喜欢不配!”
似乎有人试图拉她起身,然而身体像失了控制,就是软绵绵往下坠,一动竟冷汗直冒,她吸着气哀哼:“我胃疼”那人便不再拉她,轻轻拍她的背,像在哄着撒娇的孩童,温柔照顾,耐心地守着她。
一个名字清晰地浮现出来,她现在只知道,身边的这个人是谁钟辰皓。
每年的寒假或暑假,中学时十分要好的几个同学总会彼此联系着聚一次会,班长时萌、学委迟悠岩、岳蔷、许盈、波波、杨伯业、团支部书记关雷,当初念书时几乎都串换着相互做过同桌,毕了业后感情也没有变淡。
斑考后有三个人重读复试,便赶上今年夏天一起大学毕业,于是就有了理由相聚庆祝。
迟来的波波一进门,就被时萌抱住好一顿蹂躏,憨憨的波波笑着躲着,哎呀哎呀地叫救命。
许盈第二个扑过来去蹂躏她,又掐又抱又勒,可怜的波波本来就瘦骨伶仃,差点被许盈抱断了骨头。
“久违了啊死丫头,过年时都没见到你!”许盈使劲摇晃她单薄的肩头,晃得波波东倒西歪“不是去北京考研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考上嘛哎哟饶了我吧!”波波仍是可爱到不行的好脾气,怎么折腾她都不恼“岳蔷呢,躲到哪里去了?”
“刚同支部书记和杨伯业开完圆桌会议,目前正在”许盈回头扫描,见角落里岳蔷正和迟悠岩低语着什么,便指过去笑说“看,在密谋不轨企图。”
“不要密谋我就好。”波波绕过音响,去和关雷与杨伯业打招呼。包房里有点闷热,音箱里待唱的乐曲循环播放,许盈听得有点发晕,正想出去透透气,却见岳蔷笑吟吟地走过来,便一把抓住她“拜托,每次聚会不是饭店就是卡拉ok,下回换个有创意点儿的好不好?”
“先别闹,我和你说件事。”岳蔷拉她到外隔间的小沙发上坐,这里音乐声小很多,不再那么嘈杂,她劈头就问“上回我交待你的事,你放在心上没有?”
“什么呀?”许盈摸不着头脑。
“男朋友!”岳蔷正色道“我让你去交男朋友,你交来没有?”
许盈一怔,好笑不已“你还记着啊!才半年,哪里会一下子跳出个男朋友?”
岳蔷似笑非笑“现在有个人选,你考不考虑?”
许盈心念一闪,不动声色“干什么,你打算改行当红娘?”
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真被你们急死了,本来以为高中毕业后你们两个就能走到一起,谁知一晃几年居然谁也不提。又以为你们打算各自分别发展,可是到现在仍是两个光棍!你们两人做什么,马拉松长跑?”
许盈下巴掉落“啊”“啊什么啊,少给我装糊涂!你、迟悠岩,中学时就看得出你们两人有意思,怎么到现在还拖着?”岳蔷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她“你们不急,我在一旁看着都快急死了!”
许盈苦笑,不愧是观察力最强的岳蔷,果然心细如发。
“他还没交女朋友?”半疑惑半淡然,那天客运广场他身边的女伴,想来还是同学的可能性居多。
“当然没有,你也知道他那个闷性子,除了你,谁会喜欢?何况我刚刚问过,得到他亲口证实,确、实、没、有。”岳蔷无奈道“他七年本硕连读,现在都五年了,难道要拖到他毕业?反正你们两人也没交来男女朋友,不如还是在一起算了。”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许盈淡淡地笑“如果他有心,应该他自己来说。”
“好,这可是你说的!”岳蔷兴奋站起“我去叫他过来。”
“喂”
许盈不及拽住她,眼睁睁见她到另一侧墙边将迟悠岩拉了来,推到小沙发坐下,笑盈盈道:“你们慢慢说。”自己却到屏幕前去唱歌,成功引开其他人的注意力。
“最近怎么样?”他看过来一眼,浅笑。
“挺好的。”许盈也抿起一弯笑容,他瘦了,头发也比原来长了一些,每年匆匆见上那么一次半次,和其他同学笑闹间,才与他偶尔搭上几句话,仔细想来,毕业后的接触,竟贫乏得可怜。
只说了这一句后,两人便沉默下来,听着点唱机传出一首老歌,极优美好听的旋律,歌手低沉磁性的嗓音唱了两句后,聚在屏幕前的几个人便笑着叫着:“错了错了,快把另一个声道关掉!”一阵喧笑,岳蔷的歌声才又出现在乐曲中。
迟悠岩瞧着一群同窗笑道:“没想到岳蔷倒有唱歌的潜力,唱得不错,这首歌也很好听。”
许盈有些怔忡“嗯,相思风雨中是相当好听的。”只是再深情婉转的歌,经过岁月磨涤与人们争相竞唱,味道也变得淡了。
何况,那么曼妙入耳的歌声,细听揣摩,才发觉曲中歌词,竟是听不懂的,那是遥远南方的一种方言,没有接触了解,根本就听不明白。像她,将美好的年少感情赋予眼前这个人,如今他坐在身边,才蓦然惊觉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多年前的课桌间,抛开校园生活,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又是一阵沉默,他转过头来,仍是笑意如常“你也没交个男朋友什么的,像岳蔷时萌他们?”
许盈心里微动“生活圈子这么窄,哪有那么容易碰上。”
迟悠岩点头应了一声:“也对。”便不再说话,看着屏幕前的几个同学,专注地听他们唱歌。
从岳蔷手里抢了话筒的杨伯业唱到第四首歌时,许盈忽然感到一股倦意涌来,她守了近十年的感情,等了这么久的一个人,此刻仍是不冷不热暧昧不清的这种态度,她还要等多久?
“那你呢?打算读完研究生再考虑恋爱结婚?
他低头笑了笑“这种事,要靠缘分的。
“缘分哦”许盈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轻松一些,不经意一些“我认识你十二年,同学六年,算不算有缘分?
迟悠岩犹像地看过来,无声一笑,瞧着沙发布料的花纹莞尔:“我们这些同学,认识都有十二年了,当然是一种缘分。
许盈失望已极,逼自己挤出玩笑的语调:“岳蔷还说我们两个可以凑合一下呢,我倒无所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嘛”再挤出干涩故作不在意的笑“呵呵”他总算像有些意识到她的话意,也半玩笑半认真地道:“等我毕了业,工作有着落,你还没有找到另一半,就真的可以凑到一起了。”
许盈紧紧握住掌心,指甲快要刺破皮肤“那我可不要等你,你毕业找到工作?还得多少年啊,到时我人老珠黄,万一发现你我不合适,再另行发展,谁还要我?我看还是算了吧。
他微怔,有些不自在地笑着“哦,那就算了”他又张了张口,像是想掩饰地说什么,又像要挽回失言地说什么,但在唱歌的几个人一声很大的哄笑下,就没了下文。
许盈怔怔地,眼角余光里,他的脸孔清晰神情却模糊,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和迟悠岩就像一面镜子的前后两个人,性格惊人地相似。总是讲着半真半假的话,总是犹豫不决缺乏勇气,总是等待对方先示意,试探再试探。明明渴望又驻足不前,敏感晦涩粉饰太平,失落又假装不在意
这样被动的两个人,将来能够沟通无碍地一起生活吗?何况,她将昔年单纯的情感延伸出来,却未必能发展成她想要的爱情。
至于婚姻,则更是无法确定的遥远未知数。
“其实,我开玩笑的,你和我已经不可能了。”她半垂着眼,迷离地向他的方向微笑“我有了男朋友啦,就是那天在客运广场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就算我当初曾经暗恋你,现在想回头也晚了”
口里苦苦的,心头跳跳的,她又在说着半真半假的话了。
迟悠岩愕然地看着她,她微低头,淡淡氤氲地笑。
“别人谈恋爱,都是谈一种叫做ài情的感觉,结不结婚是另外一码事。或者,只为了结婚,谈不谈的无所谓,婚姻和恋爱分得很开。”她认真说道“我觉得自己有点死心眼,把恋爱和结婚当成一体的,感觉和他结婚会很好,才能决定跟他谈恋爱。”
迟悠岩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讷言:“这么想也不错”
许盈仔细挑拣辨别着自己的一字一句:“这个男朋友可是我倒追来的,没想到我会是个主动的人吧”这句是假的。
“其实我暗恋你很久了哦,可惜你是块木头,不给我回应,我只好放弃了”这句是真的。
“我和他明年大概就会结婚,不过日期还没定”这句是假的。
“我也以为我和你毕业后能在一起,但就像你说的,这种事要靠缘分,现在知道了,我们两人的缘分差上那么一点点”这句是真的。
“你别现在说你喜欢我哦,我会哭死的”这句半真半假。
“你也别说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深幽黯然的表情是真是假?
许盈站起身,轻松地道:“我先走了,一会儿你和岳蔷跟班长他们说一声,下午单位要交报表,我得回去上班。”这句是假的。
忽然弯下腰,俯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以后遇见喜欢的女孩子,要主动一些,不要让她等、不要让她猜、别让她伤心失望。”这句是真的
推门走出来,近午的阳光炫目灼热,刺得眼睛有些痛。
一步、两步、三步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