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奔六十的老人,感慨间,看淡生死,人生几十年风雨,到头来,一声叹。
按旧风俗,当夜的纸钱要女儿亲手来烧,三斤十两纸,是女儿给父亲的贴身钱。
表哥端着炭盆陪她一同下楼,再三唠叨:“你自己行不行?可别烧着手,更别引起火灾,春天风这么大”
“啰嗦,乌鸦,嫂子在等你上去忙别的呢。”许盈赶表哥回楼上,他夫妻俩一下午忙着买花圈、烧纸、送底片去照相馆洗遗像,联络火葬厂和送葬车队,累得人仰马翻,他留在屋子里,至少还能坐一坐歇一会儿。
“那我上楼了,你真的行啊?”
“快走快走!
终于赶走唠叨鬼,许盈端着炭盆犹豫一会儿,决定放在比较宽敞的地方,刚放下,就听有人道:“别放在路中央,半夜也会有汽车经过。”
她吓了一跳,不悦地瞪着来人“你你也知道现在是半夜,怎么还在这儿?”
钟辰皓说:“我帮你烧纸。”
“不行,这个要女儿烧,别人不能代烧。”许盈心里一酸,十二点多了,算来他在外面站了两个多小时,这么晚,也无法再赶他回去休息,一会儿拉他上楼和表哥一起窝沙发好了“你帮我拨纸灰就好。”
将炭盆移至墙底,一楼没有住户,火光再旺也不会有谁抗议。古老的风俗传承千年,从前是不信的,此刻却虔诚地相信纸灰可以穿越空间,在另一个世界给爸爸傍身使用。
一生克己节俭的爸爸,女儿寄这么多钱给你,你不要再舍不得,不用再在台灯下,缁铢必较地仔细度量每日用度开支。
三斤十两纸,烧了二十分钟,等纸灰凉透却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两个人翻搅着炙人的热浪,汗湿重衣,被午夜的寒风吹干,再汗渍湿透,再吹干。
第二天,许君从学校赶回奔丧,定于第三天凌晨四点半,送葬车队准时出发。
仍是遵循古老的传统摔丧盆、打灵幡、压路钱、撒五谷粮现代化文明的城市,依然沿用旧时方式送老人上路。
在火葬场,打开冰柜,许盈看到了穿寿衣的爸爸,内里是蓝色绸缎寿字图唐装,外穿中山装式半长风衣,头戴博学帽,显得脸孔异常的小。不只是脸,在冰柜里置放后,似乎整个人都小了一圈。在记忆里高大的父亲,躺在告别厅里,显得那么瘦小,许盈好想扑上去抱一抱爸爸,亲一亲他的脸,像小时候一样,搂着他的脖子,亲密地偎在爸爸怀里撒娇。
“快,把绊脚绳解开!”
“小盈烧的纸灰呢,赶紧放到你爸衣兜里。”
“酒和棉花呢,不是要开光?”
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殡葬人员用剪子利落地将寿衣上缚着的几道细红绳剪断“哪个家属跟着开光?
有人把蘸了白酒的脱脂棉塞到许盈手里“小盈快去。”
许盈急急挤上前来“我来!”
殡葬人员看了她一眼,温和地道:“用酒精棉给你爸爸擦一擦,我念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念到哪,擦到哪,明白吗?
许盈其实并不很懂,但周围又是哭声又是说话声的一团混乱让她也跟着混乱地点头。
“开天光,亮堂堂。”殡葬人员手里的酒精棉拂过逝者的脸,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开天光,亮堂堂。”许盈跟说照做。酒精棉下,爸爸的脸冰冷冻手,不似柔软肌肤,而像一具制作逼真的蜡像,让她心底泛起异样的恐慌。
假的吧?这面前不会说、不会动,连温度都没有的蜡像一样的人,真的是她爱笑易怒又唠叨又操”的爸爸吗?那么冷,那么硬,真是曾是活生生一个鲜活的生命吗?
“开眼光,观四方。”眼睛是闭着的,眉稀疏,眼凹陷,似乎是平日里熟悉的爸爸的样子。
“开鼻光,闻味香。”好小的脸孔啊,爸爸的脸怎么变得那样小,是不是因为冷冻过的关系?
“开嘴光,吃牛羊。”越看越不像。
“开心光”
一切都是假的吧!这灵堂、这火葬场、这哭声、这嘈杂、这混乱还有,她手底抚触过的,这具冰冷的蜡像。
她其实是在做梦吧?
一个荒诞而混乱恍惚的梦境。
开手光,抓钱粮。
开脚光,脚踩莲花上天堂:
开身光
她已经跟不上那殡葬人员所念的开光口诀了,但仍是含糊地跟着念,不能停不能停,这好像是很重要的谒语,丢一句都不可以。
“好了,推过去吧”有人指挥。
“等一下,口钱要拿出来!”有人阻止。
好混乱啊,这梦一样的一切
殡葬人员用镊子要把含在嘴里的铜钱取出来,那铜钱冻在里面夹不出,于是挖,于是撬。
小泵姑呜咽:“子诩撬坏了”
眼见着那葬藏人员用坚硬的金属镊子又挖又撬,冰冻的嘴唇被压扁成奇怪的形状,许盈心里忽地一记刀剜的痛,那不是蜡像,不是啊!
她尖厉叫着扑过去:“既然要拿出来,当初干什么放进去?”谁敢损坏爸爸一分一毫,不可以不可以!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拖回去,压进怀里沉声道:“不要管,不要看。”
她扭着、挣着,咬着牙微微颤抖。她知道,这是惯例吧?所有送到这里的逝者远离前都要经过这一程序吧?可是爸爸会疼的,她也疼,喘不上气来的疼痛。
口钱终于拿出来了,滑车被推向那个低矮的小卑门,许盈母亲撕裂心肺地哭叫着追过去:“再也见不着了”被众人死死拦住拖住。
再也见不着了!
笑着的爸爸、生气的爸爸、拉着她手的爸爸、半夜起床催她关电脑睡觉的爸爸、和她聊天笑闹下棋学打字的爸爸那么生机勃勃的人,那么爱谈天说地言语滔滔的爸爸,在家里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再也没有他的气息,厨房里、客厅里、卧室里,这个世界上,这个空间里。
永远永远都见不到了
四十五分钟后,取鼻灰。
等待时.有别的人家在整理亲人的骨灰,许盈悄悄推小弟“他们用镊子在往外挑什么?那种黑黑的东西。”
“不知道。”许君摇头。
“一会儿我们把骨灰都装起来,一丁点也不扔。”她心里不满,那些人,挑什么挑,亲人的遗骨,应该一星一点都不能丢弃。
“好。”许君又点头。
时间到了,按牌号取鼻灰
许盈盯着金属方盘里细碎的骸鼻与灰白尘粒,一阵恍惚。
这苍涩残碎的白骨,哪里是爸爸的手臂,抱着她度过欢乐无忧的童年;哪里又是爸爸的双腿,经过几十年风雨辛劳撑起这个温暖的家?
那样大的一个人,怎么就能变成这一小堆看不出形状的骨屑?真古怪
不知是哪个长辈递给她一双特制的长筷“把黑色的东西挑出来,那是病。”
病?
她拉拉小弟“快把那些黑东西挑出来,是病。”原来如此,难怪别人家都在挑那种东西,扔掉扔掉,不许沾染爸爸。
许君便跟着她一起仔仔细细地挑。
最后,在焚烧炉前摆上骨灰盒和供果,家人双膝跪地,为至亲送行。
许盈忽见钟辰皓从人群里跨步而出,在自己身边同样跪下,惊愕讶然,而还没说话,已有喊声起
“一叩头一”
二叩
三叩
记事起,就不曾这样虔诚地跪地磕头,即使幼年接长辈们给的压岁钱时。太重的礼节,太折煞人的动作,在传统习俗渐渐消逝的今天,已渐为人们所摒弃。然而此时此刻,这样额触地面,这样低眉折腰,是给亲爱的父亲,给至亲至敬的人,便不觉难堪羞看。
接着,烧花圈花篮,烧遗物烧黄纸,炉火熊熊,火焰冲天,黑烟弥漫,那一件件熟悉的衣裳物品渐渐被火舌吞噬,转眼变成灰烬。
炙人的热浪烤得人昏眩,皮肤烫至疼痛的地步,许盈忽往炉火方向跑去,被钟辰皓及时扯回“你干什么?”
“牙刷!”她挣着,便咽要哭“爸的牙刷”
所指的地面处,一支崭新的牙刷孤零零地躺在焚烧炉旁边,是从遗物包里掉出来的。
爸爸生前没舍得,现在要送到那边给他用。
许君也看见了,他抢过工人手里的长竿,向前跑几步,竿头一挑,牙刷被准确地挑进焚烧炉里,紧接着他又被热浪逼了回来。
刚刚迈入成人行列的男孩脸上,湿痕迹重,不知是汗是泪。
都结束了,亲属们摘下孝带,按照习俗到焚烧炉前抖一抖,去病去灾。
然后轮流用白酒洗手。
钟辰皓拉着许盈也要过去,她却站在原地不动,他柔声问:“怎么了?”
她低着头,看着地面,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你不可以比我先死,听到没?”
不可以比我先死!
钟辰皓心里一痛,伸臂紧紧抱住她。
到家已是晚上九点,钟辰皓脱下外衣,看一室清寂,时钟滴答滴答,在屋子里有节奏地回响。从两天前到现在,睡眠总共不超过六个小时,很疲倦,却没有睡意。
往沙发一坐,才觉身上黏腻不舒服,这两天,陪着许盈烧纸,不知出了多少身汗,湿了干、干了又湿。
收拾了衣物用品去小区浴池,一个小时后洗完回来周身清爽,然而躺在床上,仍是难以入睡。
从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境况下被介绍给她所有的亲属认识。长辈们的眼光是满意的,而叹息是遗憾的。
下午丧宴时,他们这一桌的许盈母亲、姑姑、哥嫂都散到别桌和客人说话,只剩下他和许盈姐弟三人。
许盈盯准桌上的一盘虾努力吃,大家都吃不下,她其实也无甚胃口,但她一直在吃,皱着眉往嘴里填,他看不下去,去拦她,她眼泪断线而下。
“没有人吃,一会儿就都要扔掉,爸省吃俭用,家里的剩饭菜都几乎没有扔的时候,更别说舍得上饭店吃这么贵的菜,他辛辛苦苦攒的钱,怎么能这样糟蹋”
她狠狠地道:“吃到我肚子里,爸才不会心疼!
一生节俭的老人,养出一个同样品质的女儿。
有些好笑,却让人笑不出来,可怜可爱的傻丫头,无法不用此生最温情柔和的心思待她。
于是,在客人散后,十桌菜肴果然剩了六七成,他和许君便挨桌打包,包了二十几袋回去。她又指着桌上的一盘盘菜肴告诉他:“这一道,爸爸总是把木耳炒出很多水,因为他泡完木耳图方便,不晾干就倒进锅里;这一道,爸爸炒的鸡蛋十次有九次炒成白色,因为他舍不得碗底那一点点蛋清,就用水冲,结果次次倒水过多;还有红烧肉,爸爸永远做不出正宗的味道,给他提意见他还老是不承认”
她的父亲,已经深深嵌入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衣食住行、家里门外,她每见一样东西一件事物,都会想起和她父亲有关的情形和回忆。
这样浓烈醇厚眷恋不舍的亲情,是他当年深切渴望而如今早已淡然置之的。
电话铃忽响,他下意识抬眼,墙上石英钟的夜明指针正指向夜里十一点,这么晚,谁打电话来?
来电显示的号码让他微怔,接起电话“喂”
“你上哪去了?怎么两天找不到你人影,班也不上,手机又关机,你干什么,啊?”电话那端传来熟悉的声音,有些焦急、有些怒气,大声地劈头责备他“你妈过去找了你两趟,晚上八九点你都不在,这么大的人了,能不能让人放点心”
即使再疏离的隔阂、即使再淡漠的感情,依然血浓于水、依然是父母心。
钟辰皓握话筒的手慢慢攥紧,胸腔一股酸涩炙烫,低低应了一声:“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