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侍候自家主子,眼睛也未稍离桑律吕面庞片刻。
桑律吕对三人的注目视若不见,仍是不紧不慢地问道:“为什么是三年?”玲珑格格轻笑,帘微掀一侧对丫环一点头,青衣小轿骤起,一行人自桑律吕身边与他擦肩而过,一阵清爽的女音含笑逸入桑律吕耳帘“便是守孝,三年也期满了。”
一股怒气骤然涌上胸臆,桑律吕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狭长的凤眸含怒瞪视逐渐远去的轿影,桂、玲、珑!
第一回合,桂玲珑,小胜!
丫环仆妇的身影在玲珑闺房中进进出出,人人皆是匆促忙乱,一会儿是级位较高的丫环吆喝级位较低的做这做那,一会儿又有人惊呼吉服上竟少缀一个盘扣儿,顿时便有七八个人慌得不知所以,急急地唤了人进来,从裁缝带来的一大堆的盘扣里寻找一个与吉服服色最近的以解燃眉之急,一堆人埋着头在那里扒来扒去,不是你撞着我的头便是我碰着你的胳膊,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终于有人惊喜地大喊一声:“找到了!”众星捧月般地奔到玲珑面前,由嬷嬷春娘执针,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把它缝缀上。这边的吵闹才刚歇下,那边又不知是哪个小丫环一不小心忙乱地转身间碰落了几上的果盘,立时招来身旁人的喝斥。
玲珑无力地想摇头,才微微一晃便被身后的壮妇使力定住,这几个人正在使出浑身解数要给玲珑盘一个最美的新娘发髻。玲珑腰酸颈痛,想抬手揉揉以解困乏,手刚摸到便被身前正唾星四溅大讲妇规妇德的二姨娘伸手狠力拍掉。玲珑忍不住想大叫,早知道成亲要经历这样的痛苦,便是任凭爹讲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也不同意。看以前姐姐们出嫁时都兴高彩烈的,为什么她的就如炼狱般痛苦。以前这些见了她便噤声的人今天也不知怎的长了这么大的胆子敢来随意摆弄她,就连她的冷眼也不以为惧。她敢肯定,这些人绝对是故意的,借着这几天的没大没小尽数把过往从她这里受的怨气报应回来。而面前这些仿佛嫌屋里人不够多、事情不够乱般一个接一个填进来的众位姨娘们和“特意”赶回娘家送她出嫁的姐姐们绝对是不怀好意,一个接一个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晃絮絮唠叨三从四德,存了心的要用她们的唾沫星子喷花她受了历尽艰辛才终于画好的妆容。心里明明嫉妒得要死,还要嗲嗲地说些恶心吧唧的话,存心是要压折她已快绷到极点的脾气。
“够了!”玲珑怒吼一声,一鸟入林,百鸟噤声,方才还嘈杂烦乱如热水沸腾的屋子顿时鸦雀无声,一群女人惊恐地张大了嘴巴看着已濒近怒发冲冠的玲珑“你你你你你你,你们!”玲珑缀满宝石的玉手一挥“没事干的都给我出去。”
被点名的姨娘和小姐们个个义愤填膺又满怀委屈,看着往日轻笑淡若含威不露的六姑娘而今杏眸微眯寒光暴射的模样,嗫嚅着竟无人敢上前质问,更有几个平日胆小的脸上虽未表现怎样,脚下已不自觉地微向门口撤。
几个女人攘挤着硬推出平日怨气最大的二姨娘“呃,”二姨娘面色有些白“我说玲珑,你”“出去!”珠光宝气粲然的纤纤玉指一指闺门,玲珑再次加重了语气,眸中闪现压抑已到极处的不耐“别再让我说第三次。”
“啊!”也不知谁先低叫出声,几个女人推拥着狼狈地逃离玲珑闺房,顺带得慌乱中“砰砰”绊倒几个矮凳,不意撞翻了一只摆放水果的茶几。
玲珑自鼻间长呼一口气,甩脱手上沉重的束缚随意扔在身旁丫环捧着的掐金丝的盒中,对身后已吓得目瞪口呆的几名仆妇吩咐道:“限你们半炷香的时间把这可恶的发式弄好,否则,”玲珑扫视她们一眼“你们的男人就卷铺盖回家吧!”
几名仆妇自呆愣中惊吓回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麻利地侍弄六姑娘如缎般的青丝,手微微的都有些颤抖。
玲珑在妆镜台前坐下,略微舒展僵硬的腰身,身旁的嬷嬷春娘见状嘴张了几张,终究还是忍住了话顺原路咽下。房中人们各行其是又忙乱起来,只是再无人敢胡乱出声。
终于,身后的仆妇悄悄长吐一口气,揩揩不知何时已汗湿的额头,如释重负地相视一笑。微低着头垂手倒退一旁,几个丫环抬镜至玲珑身后,玲珑随意看了下,挥挥手示意退下。丫环仆妇们静无声地依序恭敬退出房门。在房门口与桂老爷擦身,一个接一个地福身请安。
桂云亭眉头紧蹙冲她们摆摆手,不耐地道:“都下去吧。”
待得下人们散尽,桂云亭方抬脚跨入喜气盈盈的女儿闺房。身后丫环将房门闭合。玲珑对镜而坐,远远地就看到了满脸不豫之色的父亲,红唇微勾,也不起身,对镜轻理云鬓。
桂云亭在玲珑身后站定,注视着镜中初长成的爱女,精心的装扮下女儿眉如远黛、目含秋水,琼鼻樱口,娇俏欲滴,一双沉静明转的眸更映得满面生辉,明艳逼人不可方物。
“唉”桂云亭不由长叹一声,方才听爱妾稚女们哭诉而盈聚满胸的怒气在看到始作俑者之人时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他是无论如何也对她发不了火吧!别云亭垂首返身挨桌边坐下。
玲珑转身面对父亲而坐,红唇轻笑“女儿终于出嫁,爹爹该高兴才是。叹什么气呢?”
桂云亭万分无奈宠溺一笑“你啊!”玲珑只是俏皮地笑。
桂云亭语重心长地对女儿道:“过了今日,你就是桑家的人了,在婆家万不可如在娘家时任性,知道吗?”
“知道了。”玲珑不自禁地眼眶有些发红。
“你性子要强,不似你的姐姐们软弱,别人断是不能给你气受的。可是为妻之道还是顺着些夫君的好,”看到女儿眼中的不以为然,桂云亭摇首叹息“你年轻气盛不怪你,久了这道理你自然会懂的。这天毕竟是男人的天。”玲珑敛眉垂首不语。
桂云亭摆手神态间仿佛老了十岁,笑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
玲珑抬头,声音有些哽咽,轻声唤道:“爹爹!”
桂云亭静默半晌,声音在心中转了几转,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话到嘴边仍有些迟疑,唤女儿道:“玲珑”
“嗯?”玲珑螓首微侧,一双眸亮亮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嗯,这”桂云亭有些难以启齿。
玲珑看他犹豫的神情,眼珠转了下,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轻笑道:“爹爹担心的可是钱庄?”
桂云亭见话被点破,脸有些臊,厚下脸皮说道:“桂家顶着江南首富的名号这么些年了,你的那些兄弟姐妹姨娘们早已奢侈惯了,如果忽然之间什么都没了,他们,我,唉”
“怎么会都没了呢?桂家还有不少的良田地契呢?只要好好经营同样会吃穿不愁。”玲珑一脸认真。
“这,”桂云亭有些羞赧,起身烦躁地在房中踱了几步,停下直视着女儿,赧然道:“玲珑,你如此聪明又怎会不明白?我和你那些兄弟们都无经营之长,而且,而且大手大脚的惯了,那微星点滴又怎会、怎会够?”
“桂家未有钱庄之时不一样过得很好?”玲珑言态天真。
“那不一样,”桂云亭恼羞微有薄怒,但仍尽量压下脾气心平气和地说话“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桂家已经、已经回不去了。”说着重重地一甩袖背对女儿而立。
玲珑眼睑低垂,长长的眼睫掩住跃动闪耀的眸光。唇角向上勾起,淡淡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未明的笑意“爹爹的意思是想女儿让桂珑将钱庄改名?”
“这,”桂云亭忽转身,看着低眉婉笑的女儿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这了半天终于说:“钱庄是桂珑的,爹并无割要的意思,况且若落到那些败家子手里,再好的钱庄也会破败。这一点我还尚有自知之明。”
玲珑拈起缀在腰间的美玉,在十指间把玩,声音一如既往般不高不低地道:“那爹爹到底是要怎样?”
“我”桂云亭语气有些停顿,话意说得十分婉转“我只是想让桂珑留下。”
“留下?”玲珑停下手上动作,抬眼直望入桂云亭眼睛深处,笑中有一丝讥讽“别人不知,难道爹爹也不知,我和桂珑是一体,我留他便留,我去他便走吗?”
“我”桂云亭有一丝羞惭,目光闪躲着女儿接不下话去。
玲珑幽幽一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桂云亭回视,望着女儿略带凄容的丽颜。
玲珑唇边漾起一朵凄笑,看得桂云亭心中一恸“爹爹的意思女儿怎会不明?爹爹生我养我,在众多的姐妹兄弟中最疼的也是我,这些年任由我恣意妄为也未曾略加指责,女儿虽微,但感激亲恩之情永藏心间。我走之后,桂园的吃穿用度一如从前,爹爹尽痹祈心便是。”
“玲珑”桂云亭声音稍哽,热意盈满眼眶,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以慰女儿凄婉,但思来转去,除了一声轻唤什么也说不出来。
恰在此时,门“吱喽”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一群丫环仆妇打扮得喜气洋洋,有序地进了来。外面锣鼓喧天,礼乐齐鸣,带头的春娘走到二人面前福身喜悦禀道:“老爷,六小姐,吉时已到,该上轿了。”
桂云亭转身望向女儿面露不舍。
玲珑盈盈浅笑起身,轻巧巧地向父亲深福一福,身边丫环忙搀扶她起来,七八个人围上来,为她佩戴上凤冠霞帔,峨峨然珠光璀璨。
春娘微笑着手托金线绣成鸳鸯戏水大红头盖,喜盈盈走近玲珑亲手为她覆上。红色顿时隔绝了外间的一切,玲珑低眉观视着脚下一小方的地面,任由丫环簇拥着下了绣楼缓步走向喧嚣的外院。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高昂的唢呐声中,花轿在长长的送亲队伍的夹拥之下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苏州城几乎是全城出动,围在道路两旁观看苏州首富嫁女。这才是有钱人家的气派。桂家以前也曾嫁过几回女儿,但都没有这次来得盛大,甚至连轿夫的穿戴都是带绸的,这铺了整条道路的红毯和漫天撒降的花瓣,轿后一箱箱一箧箧丰盈的嫁妆,又是桂家前几个女儿哪个比得上十分之一的?啧啧,传言果然不假,桂老爷疼此女是入了骨了,才会万般不舍老大才出嫁。围观众人叽叽喳喳,在喧天的喜乐声中,笑乐着,传说着。
炮竹爆过的烟雾弥漫中,桂云亭依依不舍目送着花轿远离,忍不住以袖尾拭了拭眼角,心中喃喃默念:“玲珑,莫怨爹爹自私,同是我的骨肉,我也要顾及桂家烟火长存。但愿,但愿你的夫家能善待你。唉,怨只怨你空有男儿志向,却错生为女儿之身,你若是一个男子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