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而笑了,上天终是不忍让她遭遇最终的残忍,她还来不及感觉到他的杀机,她还觉得方才他很温柔,这让他欣慰“你——不是一直都不信?怎会突然知道了?”他笑着问,眼神清朗,没有一丝毫芥蒂。
“因为泰熙国的剑杀死了森林里的动物。”她低声说,即使血染双手,她还是那样简单“那天你带着我在森林里玩,我记得我们没有遇到任何猛兽,你一点也不害怕,是你带着我到处走——而你本该不认识路的。”云墒的手仍然搂在她的腰上,并没有离开,听着她认真地分析,觉得很有趣,即使她是如此简单,却并不糊涂,倒是他看轻了这个认真的傻丫头,只听她继续道“那天晚上你闯进了白塔、你救了娑,因为你救了娑,所以没有人问你为什么要闯进白塔,但闯进白塔是天大的罪,你闯了两次,为什么?”她呆呆地看着他,慢慢地问“你永远都能预知娑会晕倒在那里面吗?因为娑原谅你,所以我们都原谅你,可是你为什么耍闯进去呢?后来白塔里长出了尼草,那种草只有伊蓝森林才有,娑平时是不能去森林的,我是不进白塔的,去过森林又进了白塔,有可能带进种子的人只有你。我想至了是你,大家都想到是你,可是你在白塔里帮娑和索妮拔掉了摩尼草,又让大家不敢怀疑你。”
他笑笑,连他自己都不明白那天为什么会出手救人,何况大家呢?
“但后来你赶走了你的侍卫,娑说你让他们去找金矿,但那个方向没有金矿。”零公主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了下来“接着城里的人就开始生病,一个传一个一个一个传一个,大家部长了红斑,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可是也会有很少的人没有生病,他们都住在远离城邦的地方,从来不喝城里的水,不和城里的人来往,所以问题一定在城里。”她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瓷片“在城里的井里找到这个,这是你喝茶的杯子。”
“我让张友贾去井水里放血,不想他竟然连茶杯都留下了。”云墒摇了摇头“枉费他一向行事谨慎,竟会留下这样的证据。”
“呵就算这样我还是相信你,还是不相信你就是那个恶魔!你要是那么坏,为什么要救我和救娑啊?你真的好奇怪!既然你是恶魔,你就不要救人!你为什么又要杀人、又要救人?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坏人?”她终是哭了,扑人他的怀里“不会是你的,我绝不相信。可是可是白塔倒了,娑生病了,娑是个女人-你为她留下巫女戒,你其实是会骗我的,其实真的会有很多事我不知道,我想我不能不知道这个。白塔倒了,那么多人痛苦地死掉,我好害怕,而你而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呢?”
他微微一怔,他想他终是忘了做出眷恋人世的姿态。
“然后泰熙国的大军来了,”她在他怀里擦掉了眼泪“他们说来抓你,那只是一个借口是不是?
他们想要阿迦城的黄金,对不对?我们在作战的时候你不参加,你根本不害怕被抓走,你什么也没有阻止,就那样看着。姬九,有太多太多人死了,一路走来路的尸体,他们做错过什么呢?他们甚至连泰熙国在哪里都不知道,他们既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可是为什么他们会死?太多人死了,我必须保护阿迦城,成千上万的人命,姬九那么多人死,看在你眼里,你不伤心吗?你不害怕吗?这种时候,我的相信和不相信无关紧要——”她含着眼泪“事实——就是事实——我一点也不想相信你就是恶魔,但我的相信推不倒真相。老祭司为你打开水晶球,你去了敌人的营帐,你和敌人的首领是朋友,你接受了他的金匕首——我不能——不能让你再危害娑的城邦!”
“傻丫头。”他摸了摸她的头“如果有很长的以后,你会变得很了不起。”
零公主握着那金匕首,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呆呆地坐在云墒身前,泪流满面。
云墒抬目望去,身边百多人的巫师、巫女和猎人等都慢慢地站了起来,原来谁也没有睡,一百多人的曰光都充满了愤怒和仇恨,那惊诧、失望、愤怒、仇恨和恐惧交结在—起,宛若森林中狩猎的群狼,每一双眼睛都闪烁着异类的光。
再停留片刻,他就会被这些人的仇恨撕碎,云墒飞快地看了娑一眼,她还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一切早已揭破,她的眼里没有恨,也没有欢喜或温柔,只余一抹淡淡的无奈。
一瞬间心头痛了,他毁了她的城,爱不了她所爱,守不了她所守,只交付了死亡和无奈。
她知道他是真诚的,无奈的是再真诚的爱恋,也横跨不了毁城灭池的罪,横跨不了这一地无辜的白骨。
她坐在那里,离他很远、很远。
但无论离得有多远,无论他是不是即将死去或被碎尸万段,他都记得还要为她的未来继续挣扎。
“啪”的一声,鲜血飞溅,云墒按着零公主的手,直接拔出了那柄匕首。形成了包围圈子的巫师们呆了一呆,只见他出手如风,嚷的一声闷响,那柄带血的金匕首离体尚未冷却,蓦然刺人了零公主的胸娑整个人跳了起来,脸色刹那惨白“你——”她没想过云墒竟会动手伤害零!纯洁之力刹那爆发,撞向云墒。
但云墒行事何等快捷,一刀得手,提起零公主的身体,一手掩腹,往泰熙营帐的方向狂奔而去。
巫师的包围圈竟留不住他,他的动作太快,谁也没有看清楚就让他和零这么消失了。
只剩一地狼藉的鲜血,点点滴滴,像条蜿蜒的绝路,从夜色中铺开到死——那个字去。
娑紧紧地握着拳头,眼里终于泛起了强烈的愤怒之色,她可以不恨云墒骗她,可以不恨云墒为泰熙卖命,但她不能不恨他竟会对零下手——他竟然真的下得了手!
这是个处心积虑已毁了整个阿迦城的男人。
她从未如此刻这么清醒地认识到,他是个毁灭了阿迦城的男人!
她该在自己病发之前,彻底毁灭这个毁了阿迦城、杀了零的男人!
“春秋几人管,黄沙漫。旗当撤,残色消磨栏杆”
云项的营帐里,他依然在抚琴,甚至正在谱曲,指法细腻。
远远地传来一阵喧哗,有兵刃相交之声,他提笔写了一道军令,发令下去之后,喧哗声果然少了。
再过片刻,一阵熟悉的微风吹入帐中,夹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云项微徽抬眼,琴台前站着云墒,云墒手里横抱着一个陌生却年轻的小姑娘。
金匕首就插在她胸口,小姑娘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你留情了。”云项道,金匕首虽然插入零公主胸口,却未中要害。
云墒手按腹部伤口,沙哑地道“耍死耍活,任你做主。”
云项看着他血流不止的伤口,表情微微震“你——”
“灭凤丸。”云墒打断他的话,伸出手来“我的时间不多了,无用的话不说也罢。”
云项探手人怀,一言不发,交过了灭凤丸的药瓶。
云墒将零公主径直丢在云项的琴台上,握着药瓶随转身就走,那披乱的长袍长发在夜风里翻飞,点滴的鲜血从始至终没有停过。
云项的眼里充满了哀伤,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他清澈的眼角甚至布满了血丝。
但他始终没有走出去扶他。
也没说过任何一句话。
云墒飘然而去,今夜夜色奇黑,而月明如玉。
再回到阿迦城城门的时候,云墒的视线已经不大清楚了,恍恍惚惚的看见城门左近站了许多人。
娑在哪里呢?
他握着那个药瓶。
“阿莫周那异乎呜萨那那”人群中响起了低沉豪迈的咒语声,他仿佛看到有一片光向着他蔓延而来,随即全身上下都不能动了。
他就像个石雕般停住,无法再前进。
如果他还有一丝力气,也许使用瞬行术挣脱巫术的控制也不是难事。但他拖着致命的伤势来往十几里地,又与左千秋动了手,实在已无能为力。
娑究竟想将他怎么样。
人群向他走来,娑就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对着她微笑,她却面无表情。
“零公主呢?”念咒语的老者住着拐杖,声音很洪亮。
他摇了摇头,努力调息,尝试了数次之后,终于能缓缓举起右手“娑”
娑看着他紧握的瓷瓶,微微扬眉。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零在哪里”他柔声说。
娑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身后老祭司将她拉住“城主!千万不要受泰熙国的妖人蛊惑,他定另有阴谋!”
“你过来。”他说。
她抱胸看着他,终是慢慢的走了过来。
他就在她靠近的那瞬间捏碎了药瓶,带血的手指抓住药丸,一瞬间塞入了她嘴里。
灭凤丸八口即化,娑显然大吃一惊,纯洁之力骤然发出!
她身后那些巫师与祭司几乎在同时对着云墒发出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巫术。
火焰、雪花、狐狸与蛇型的光斑、乌鸦、刀、剑、斧子包括娑无形无迹的纯洁之力,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光华漫天,血泉飞溅——等光华过去,云墒原先站的地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既没有残尸、也没有白骨,甚至也没有灰烬。
只余几块衣袍的碎片在风里轻轻地瓢动。
他一生酷爱紫袍,谁也料想不到,身死以后所留下来的,却是些许白色的碎布。
在夜风里飞得就像蝴蝶一样。
一个月后。
泰熙云帝退位,写下诏书将帝位传与六王爷云项。云项刚刚从阿迦城得胜归来,听说阿迦城在这一战中死伤殆尽,连战十三日后,最后竟是无一生还,泰熙先入城的前锋队也是伤亡惨重,但比起阿迦城万余战死之数,仍可见泰熙军队是何等骁勇善战,万夫莫敌。这一战中,云项不但歼灭了叛臣贼子云墒,只带了一万兵马就灭了富庶的阿迦城,并从阿迦城的金矿和宝库中取得了无数财富。
那些钱财在招纳流民、购买赈灾粮草、包括犒赏军队、提高俸禄等等方面都发挥了极大作用,百姓接受了朝廷的馈赠,有了安居乐业的信心,各地又陆续下了几场小雨,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变化。
这一切让云项极大拥有了民心,继位之后,他将先前衙门的官员清退了三分之一,制定详细的规章严惩贪官污吏,继而造桥铺路,做了许多百姓期待官府做的事。
泰熙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振作起来,欣欣向荣,与云帝在位之时境况截然不同。
敬慕这位年轻皇帝的人很多。
但似乎很难从云项身上看出,登基之后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不上朝的时候,依然一身简衫。
接近这位皇帝的人都知道,皇帝喜欢抚琴。
尤其喜欢一首曲子。
“春秋几人管,黄沙漫。
旗当撤,残色消磨栏杆。
血字三,染蝶飞秋玉兰。
书纵已成海,此生不见也枉然。
抚琴纵横弹,声声慢。
奏今古,激扬能几分胆。
指江山,谁袖中决冷暖。
剑既已成血,挥刃斩酒有何堪。
冰霜炭,虎狼怒腾霄汉。
几重关,天月一照血满。
鼓箫乱,弃女捧骨一半。
千里荒草岸,魂归何处尚可安。
三泉可濯,三愿可见,生死人而肉白骨,战同途而魂不孤,绿酒未冷,新雪犹化满壶。
哭笑是,许三巡三杯酒,复三巡三杯酒,坟无骨。
山河贯,千里天暮雪满。
雁飞还,衔百年海门寒。
双鬓染,迷肠结芳草断。
江山尽春色,听夜雨落花,几更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