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丝激动与欣喜。贾平也感到一股子热烘烘的东西由自己的心头涌过。他是真心实意的。班长如此待他好,他应该替班长默默祝福才是。
“那”贾平吱唔起来,目光羞怯地望了班长一眼,话却不好说出来。
黎功笑了:“你小子,我就知道你想说啥,等我入了党,就该你了,对不?”
贾平腼腆地笑了。“耐着性子干吧,”他听到班长说:“你小子先别东想西想,扎扎实实地干两年,准行。”
这年夏天的一天。
这天,乡邮递员给贾平送来一纸电报:母病重,望儿速归。读完电报的瞬间,贾平的心倒抽了一口寒气——他的心一抖!很多日子来,贾平原本已平静的心境被这来得突兀的电报给搅得惶惶不安起来。
“班长,班长!”他没命地向黎功跑去。此刻,他蓦然失去平衡的心只想得到班长一句轻轻的安慰:急啥咧?不定是你那小对象想你了吧?傻蛋!这样,他就断然不会感到这般紧张这般恐慌了。但是恰恰相反,当黎功从地里慢吞吞地接过并看完电报后,黎功脸上的情形顿时令贾平的心凉了半截,有了从未有的失望。
“就这呀,”黎功双眉一蹙“贾平,你小子来部队才几天,就学会玩这一套了?”
“哪一套?”贾平瞪大双眼,心却突跳不已。
“问你自己去吧!”黎功象要重新打量眼前的贾平一番似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的愠怒从脸上显出来。
贾平懵了。他弄不明白黎功眨眼间脸色咋那么难看,阴沉沉的。
“你呀,别他妈装蒜了,电报收起来吧。”黎功说,就你这两下,才穿烂几件军装,也玩起邪的来了。最后一句,只是没说出来。
这邪的,黎功不是没玩过。
三年前,黎功也刚从新兵连下来,不安心在白桦村守菜地,偷偷地给家里拍了封电报。几天后,一封“母病危,见电速归”的电报便送到了他的手里。黎功一副忧伤的神情找到了他的班长。岂料班长连电报内容瞟都不瞟一眼,当头就恶狠狠一句:“不想叫你爹娘真死,就把这玩意儿当着我的面撕了!”
一语道破天机。黎功连耳根也红透了,只觉得脸没处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此刻,黎功以当年班长轻蔑的眼神望住贾平,他相信贾平会以当年自己那样的一副窘相无声无息地将电报轻轻地撕碎,但他接下来目睹的,却是贾平满眼委屈的泪水巴嗒巴嗒地滴落在微微颤抖的电报纸上。
晚上,贾平辗转在铺上,一夜合不拢眼。他实在不明白,班长怎么会突然间这么待他呢?这么不通人情!他现在觉得身边的他,往日那么美好的形象,全是虚伪的!真正切身利益到来的时候,那张伪装的皮子毕竟不能包裹下去了,因为,如果班长同意他回去看望母亲,贾平咬牙切齿地想:这势必影响他经常往连队“活动”一旦停止跟连首长的“感情联络”那张党票会那么轻易弄到手么?
黑夜里,贾平的牙齿咬得咯咯的响。
跟着一连几天,贾平再没正眼跟黎功搭过半句腔。在贾平眼里,黎功自私透顶,一文不值,这如何能叫贾平再去搭理他呢?一想起黎功那天一脸的愠怒和往昔假惺惺的笑容,真恶心。
黎功又开始往连队里跑,跑得比过去还勤。贾平看在眼里,嗤之以鼻。他觉得黎功要是为了弄个党票,这么低三下四靠找连首长说小话委屈自己,换上他,才不愿意哩。
这天,黎功又要往连里去。临行,本想和贾平说点什么,见贾平余气未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得了,这小子脾气也犟着哩,待他消消气吧,他会理解的,黎功想。其实,黎功已经想好,这次去连队,一定要找连首长,给贾平说说情,纵然那份电报是假的,他想回家,就给他请几天假,让他回去看看,这也算是作班长的尽到自己的一点心意了。
等回到连队,还没等开口,指导员就跟知道似的对黎功说:“你那事,组织上正考虑哩。”
黎功知道指导员是误会了,以为又是为入党的事找他,便赶紧岔嘴道:“指导员你别误会了,今天找你不为这个。”便将贾平想回家的情况跟指导员说了,免不了跟着把贾平来白桦村以后的表现作了一番渲染。
“是真病了么?”指导员问。
黎功摇摇头,他也搞不清。
指导员接着说:“这事你得慎重,既然他表现好,有进步,这样的劣习我们可不能让他助长了。”
黎功本是想替贾平在指导员面前吹一吹,叫指导员开个绿灯放他回家一次,却没料到指导员会这么秉公,只得默不作声了。
回去的路上,黎功想,觉得指导员的话也有道理,培养一个战士,就得从当兵第一天抓起,养成了坏习,反倒害了别人。这个简单的道理,黎功相信总有一天贾平会明白的。回到菜地,他想他一定要找贾平好好谈谈。
等黎功出现在那座灰色房子跟前,天色已经跟菜地溶为一团。房里没点灯,两个窗口黑洞洞的,黎功一怔。“贾平。”他朝屋里喊了一声。
没人应声。四周沉沉的,静静的。
“贾平。”再喊一声无人应后,黎功顿觉一丝不妙。他疾步走进屋里,拉亮电灯,屋里却连贾平的影子都见不到,只有贾平留给黎功的一张留言条,非常显眼地摆在黎功的铺上。
“班长,你为你的事,太忙了!今天,我又接到家里的一封电报,我娘病危!我知道跟你说也是白搭,你不会相信的,没办法,我只得不假而归,连里追查责任,我会承担的。”
嚓!一股怒火从黎功的胸膛呼地窜起,他一把撕碎纸条。这还了得,这是军队!军队绝不允许这种目无组织纪律的行径!
一种深深的失望自黎功心底腾起。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为什么要那么热心地去对待这臭小子呢?我这么一片苦心,竟叫他作了驴肝肺操!黎功的眼泪流落下来。
贾平私自离队回家的事,长了脚似的很快传到了连队。全连的官兵震惊了,想不到一个新兵蛋子竟然会干出这种胆大妄为的事。
“这真是狗胆包天!”指导员急得在连部来回走动,一知道这件事,他就把黎功唤来了,把责任全推到了黎功头上:“你这班长咋当的,自己的兵擅自离队回家,你就事先没摸到一点动静?还口口声声表现不错呢!”
黎功闷声不作气了。他也有满肚子的委屈和怨气。贾平这小子这般不顾他的面子,他的确是看错人了。可现在,他纵有再多的怨气,能在指导员面前发泄么?他只能忍。指导员不是敲过他的警钟嘛,叫他慎重,慎重!
这时,黎功一直耽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指导员毫不留情地指着他的鼻尖:“马上去电报催,命令他火速归队,万一出了什么事,别怪组织上对你不客气!”
黎功听了,心就冷了。他就怕这句话,何况还是指导员这么说呢,那就更不是闹着玩了。
电报发出的第七天,贾平归队了。贾平一脸倦容。当时他喊一声“班长,我回来啦”黎功全当没听见。贾平觉得好没趣,转身就往床上躺去。他太累太累了,太想安安静表地睡上一觉。就在他刚倒下去的时候,一直阴沉着脸的黎功嚯地站了起来,冲过去,一把将贾平从铺上拎起。贾平感觉到了班长胸膛的那团怒火就要喷出来,同时,他也听到了班长拳头捏出的咯咯的声响。
贾平木呆呆的,眼神流露出的是对班长的愤懑和不屑。
“班长,打吧,随你。”贾平喃喃道。
黎功没有动,怒眼圆瞪。
“你打吧!”凝滞而静穆的空气里,贾平突然绝望而悲伤地吼起来。他的心碎了。他失支了他慈祥的母亲——哪怕最后一眼,他也没能赶上,母亲便匆匆地离他而去了啊!而他,班长,是如此地冷酷,连一丝的安慰也不能带给他!
黎功的手颤栗着。这时,他又被一声冰冷的凄冷的笑刺伤了。“打吧,随你的便,是我阻碍你靠近组织的大门对不?是我拖了你的后腿阻止了你的进步对不?”贾平的声音似冰,每句话仿佛一柄锋利的剑。
黎功的拳头终于爆发了!离队回家的责任,他可以替贾平分担,但他岂容得对他的误解对他的侮辱!
黎功疯了。他丧失了应有的理智。他雨点般的拳头一下一下地落在贾平的脸上、身上。血从贾平的嘴里、鼻孔冒出来,和着泪水
第二天一早,黎功出事了。团政治处保卫股陈干事带着俩兵来菜地把黎功带走了。临走,黎功目光忧伤极了,脸上写满了悔意与内疚。
贾平是昨夜报告给团里的。他气不过,就连夜奔往团里。黎功也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般地步——顶多,叫连里批评他工作方法鲁莽罢了。直到陈干事带着俩兵神情严肃地出现在菜地,他才意识到自己昨晚闯了非同一般的祸。
那个祸的确闯得不小。陈干事在路上对黎功说:贾平住院了。
黎功听了,尽便跟中了一箭。“那,贾平伤得厉害吗?”
陈干事点点头。尽管陈干事再没说几句话,但从他的眼里,黎功看出了后果的严重性了,不然,作为这么老的兵,陈干事不会这么努力疏远他、冷落他的。陈干事是他的陕北老乡,为入党的事,黎功还曾托他给连里捎过话。
可是现在,黎功想,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怕是陈干事也帮不了这忙了。
黎功鼻子涩涩的,泛起隐隐一丝悔意。
但一切已经迟了。黎功坐了四天禁闭。这些天,他一直在等待连里来人领他出去,最好是指导员,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一些让他听了流泪听了感激不尽的话。
第五天早上刚吃过卫兵端给他的两个馍,禁闭室的铁门就传来开启的咣当声。这声音使黎功十分的惊喜,心脏怦然加快。黎功睁大眼凝视着,进来的正是盼望已久的指导员。黎功慌忙起身,他努力想从指导员的眼里看出一丝使自己欣慰的东西,就是那种叫做寄托的东西,但指导员平静得过于冷酷。
刹那,黎功的头重重地无力地垂了下去。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黎功听到指导没声调平平地说:“走吧,愣着干啥?”
黎功的眼泪这才涌了出来。他好想此刻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内心全部的孤寂让泪水冲洗得无影无踪,但他终没能哭出声来,走了。是跟着指导员,更准确地说,是被指导员押着,悻悻地回到连队里的。
当天,连里集合开大会,就被关在了连部,还派了俩班长把守着。黎功趁机问:“贾平好些了么?”
俩班长装模作样,不回答。
黎功又问:“开大会是要处分我吧?”
跟没听到似的,俩班长调过头去。
叫黎功绝没想到的事终于降临到了他的头上。这是黎功永远悔恨的一刻。黎功蔫了。当副参谋长把对黎功的处分决定念读完毕,黎功的眼泪再一次那么迅速那么汹涌了出来
黎功要走了,就要回到他的陕北老家去。让他提前退伍,这是团里研究决定的。黎功撞在了团里正在开展的整顿老兵打新兵的枪口上,作了典型。短短几天时间,连里很快给他办了退伍的全部手续。
黎功走了,离开了他厮守已久的菜地。
后来有一天,贾平从医院出来了,他没有去连队,径直来到了菜地。远远地,他看见一个人弯着腰在菜地里忙乎,便高喊起来。
“班长!班长——”
等近了,贾平才认出菜地里的不是黎功。
“班长呢?”贾平很诧异,问菜地里的兵。
“走了。”
走了?贾平听完,顿时懵了,呆呆地立住,俨然一具雕塑。半响,白桦村的上空猛然传出一声大吼,像旷野里一只孤独的狼在嗥叫:“班长啊——”跟着,贾平轰地朝那个方向跪了下去,揪发捶胸,恸哭不已。
“班长啊——”跟着发了疯一样。很长一段日子后,这个新鲜的话题就不再新鲜了。渐渐地似乎被遗忘。只有到了菜地,就会有缕缕沙哑、忧伤的歌声飘进耳朵。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来搬?
这是贾平在寂寞地歌唱,歌声被寂寞的风扩散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