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油坊,烛影幢幢。
江照影坐在掌柜桌前,仔细点算库存现银。
“嘿,总算有银子入帐了。”程耀祖来到他身边,一看见白花花的银子,面露喜色道:“这个月我好歹能拿到一百两了吧?”
“扣掉二爷和两位堂少爷的份例”江照影翻了帐簿,抬眼望向那张贪心的大脸“二老爷,你只能拿二十两。”
“什么?!”程耀祖马上变脸,横眉竖目地吼道:“原来我的一成利润还得先扣掉他们应得的部分?这简直是欺人太甚!照爷!你说谁才是油坊的真正主人啊?”
“是你,二老爷。”
“也该是二老爷做主的时候了,你数一百两银子给我。”
“好。”江照影没有二话,捡出一张银票和几块银子给他。
“嘿嘿,照爷,明天我请你上邀月楼,要多少姑娘随你”“二哥!二哥!”程大山和程大川匆忙跑了进来,一个关起大门,一个高兴地扬着手中的纸“拿到了!我们拿到了!”
“房契拿到了?”程耀祖惊喜地道。
“是啊!”程大川正准备将几张黄纸摊在桌上,一见到桌上的银两,却是迟疑了一下,目光就放在那亮晶晶的银子上。
江照影没有说话,拿了钱袋,将所有银两悉数收了进去,再摆在桌边靠墙每个人都看得到的地方。
“爹难得去冲澡,我们趁机偷了出来。”程大山帮弟弟展开房契,用手掌顺了顺卷起的纸张边缘,不免怨叹道:“他藏得可严实了,若不是叫我们觎准了方位,恐怕还不知道要挖掉几块砖呢。”
“两位弟弟做得好,我们明天就找侯老爷谈。”
“可侯老爷好像不太想买油坊,他只着眼油坊能替他赚钱,却是不想花力气经营油坊。”程大山有疑问。
“赚钱的生意谁不要?如今照爷又将油坊拉拔起来,侯老爷一定会买下的。”程耀祖胸有成竹地道:“照爷,你说是不是?”
程大山也道:“是呀,江爷你干万不能走,走了侯老爷就不买了。”
“要我留下,就给我一成抽佣。”江照影平淡无奇地说完条件,又低头去记他的帐。
“呃”程耀祖眼神飘忽,计算道:“好,照爷一成是不能缺的,我拿七成,你们兄弟各分一成”
“不行!”程大山马上发难,瞪眼道:“房契是我冒险偷出来的,你以为坐着就有银子掉下来吗?”
程大川附和道:“就是说嘛,应该是我们兄弟拿八成,你一成。”
程耀祖拿指头用力按着房契载明的名字,咆哮道:“你们两个不要太过分,油坊能不能卖掉,还得这上头的主子出面!”
程大山不甘示弱,火速地抽回房契,揣在怀里。
“还给我!”
“不给!”
三个人吵得天翻地覆,江照影还是静静地写字。
他只是随口丢出一个抽佣的问题,他们吵得越凶越好。
不论是谁想买卖油坊,终究要归还给喜儿的。
他忽地停下了笔,看着自己不知不觉写下的“程喜儿”三个字,眼角浮起一抹别人无法察觉的忧伤柔情。
碰!大门霍地被打开,程顺满脸怒色冲了进来,啪啪两个巴掌就往儿子脸上甩去。
“拿来!”
“呜”程大山只得乖乖地拿出房契。
程大川则是捂着脸,不甘心地看看老爹,又看看程耀祖。
“老子我都还没死,就想造反了?”程顺抢回房契,怒道:“回去!你们先回家去,我再好好修理你们两个不肖子!”
程大山和程大川委靡不振,虽然他们一把年纪了,也有胆量偷出房契,但一旦面对凶神恶煞也似的老父,还是乖乖听话。
江照影没有说话,视若无睹,也跟着走了出去。
“好!”程顺确定三人都出去了,马上指着程耀祖的鼻子“你出的好主意,要他们偷拿房契?”
“是你的不肖子欠下赌债,偷了房契要我卖油坊,关我什么事?”程耀祖不在乎地道。
“我警告你,你再不给我安分守己,我就撵你回去。”
“我受够了!要我滚回老家可以,房契拿来,大家分了钱再说。”
那狂傲的态度令程顺气得发抖,马上就要动手教训人。
“你敢打我?”程耀祖抓住那只老手,毫不客气地直瞪回去“你凭什么?舅舅?叔叔?还不都是假的!”
“你敢说?”程顺又惊又怒。
“怎么不敢说?我小时候,我娘忽然冒出了一个兄弟,可怜我爹死的那一天,还不知道你让他戴了十年的绿帽!”
“住嘴!没有我接济你们,养你长大,你早就饿死了!”
“你只是贪我娘的身体罢了。”程耀祖忿恨地丢开程顺,拧起嘴脸道:“哼!你还想我当你是干爹吗?”
“可恶!”程顺被他甩开,怒气冲天,又像一头猛兽扑上前,怒吼道:“不肖子!我被你们气死了”
“我本来就不肖,我又不是程家的子孙!”
程耀祖用力挥手,以猛烈的力道推开程顺,老人家体力较弱,又兼身形不稳,跌了两步,左脚打上右脚,人就往后仰倒。
“啊!”程耀祖抢上前,一伸手就可拉回程顺,电光石火间,他却是陡然停住脚步,眼睁睁看着程顺跌了下去。
“咚”地一声,程顺的头颅撞上油缸,身躯也重重地摔倒在地。
坚硬的油缸被撞出一道大裂缝,汩汩渗出麻油,几块碎陶片也随之崩落,砸在程顺的脸颊,伤口鲜血混着麻油流下,又和头颅下面的血迹掺和成一片血海。
“好好痛”程顺神色惊恐,痛苦地惨叫。
“你死了,就没人管得着我了。”程耀祖残忍地踢了踢他的身子,竟是大声狂笑道:“哈哈!从此我就是真正的程耀祖了。”
“住手!”江照影大喝一声,破门而入,抢身护在程顺身前,冷冷地道:“我都看到了。”
“这老儿死掉对大家都有好处,照爷,你不懂吗?”程耀祖笑道。
“人命关天,你这是罪加一等。”江照影剑眉紧皱,神色凌厉,摇晃的烛光又衬得他的背影更加巨大黑深。
“什么罪罪加一等?”程耀祖心虚地倒退一步。
“丁大福,你逃不掉了。”
“什么?!”
“阿照救我”程顺虚弱地扯住江照影的袍摆。
“二爷,我帮你止血。”江照影蹲下查看伤势,拿出巾子压住程顺脸上的伤口。
程耀祖丁大福惊骇不己,这个不为人知的名字竟被江照影喊了出来,而且还罪加一等,这不意味他已经知道他的底细?
不行!他辛苦扮了这些日子的戏,终于有机会拿到一笔大钱,他又怎能让人打坏他的如意算盘呢?
“我去找大夫”江照影见伤势严重,才准备起身,就感觉身后有风,他一个闪身回头,就看到丁大福拿碎陶片往他后脑门砸来。
嗤!他躲避不及,背部硬生生被划出一道长口子,他忍住剧痛,马上出拳往丁大福的肚子打去。
“发生什么事了?”门口跑进了程大山和程大川,一见到屋内有人打斗,还有人倒在血泊中,马上吓白了两张大饼脸。
“是他!”丁大福痛得抱住肚子,先下手为强“江照影杀人了!”
“爹!”两兄翟拼清地上那个蠕蠕而动的人形,失声惊叫。
本来他们是返回索拿银子的,没想到竟看到凶案。
程大山第一个念头就是冲到父亲身边,双手一阵乱摸,从腰带里拿出折成小块的房契。
程大川则是吓得团团转“爹要死了,我不会办丧事啊!”“他还没死!”再怎么冷静的江照影也看不下去这两个不肖子的举动了,怒吼道:“怏去报官,找大夫,凶手在这里!”
“杀人了!江照影杀人了!”丁大福扯开喉咙大叫,凄厉哭叫道:“你们看啊,他还要杀我,哎唷,我一定内伤了。”
“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门口探进四个住在油坊的伙计,问道:“好像有人摔坏缸子?”
“江照影杀人了!”兄弟三人齐声大喊。
“江掌柜,你手上有血!”伙计看清情况,受到惊吓。
“还不快将他捆起来,送交官府!”丁大福发号施令。
江照影举起沾满鲜血的双手,目光一凝。
是他过度大意了。此刻百口莫辩,即使仗着清白,亲赴县衙说明,但已惊动了相关人等,恐怕在巡按大人到来之前,他就会被构陷至死了。
他还不想死,至少死前要见到她
他心口猛地抽痛,马上从发楞的伙计中间奔了出去。
“还不快追!”丁大福气得跳脚,恨恨地道:“有我,就没有你!”
又是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
喜儿揭开被子,身边的小梨仍是睡得香甜,她真羡慕她年纪小,不懂得太多烦恼,更不会让那丝丝缠绕的情爱给纠结得心痛。
走到前面铺子,窗前静静搁着两只揉过等待发面的盆子。
依然是月光如水,柔芒从窗子流泄了下来,桌前却是空荡荡的,不再有那个用心揉面的挺拔身影。
好几个夜晚,她梦见他回来了,就站在门外等她开门;她一次次的惊醒,躺在床上,任泪水默默地爬满脸颊。
窗外月华微暗,夜虫哇鸣忽然静止。
他回来了吗?彷佛被某种力量召唤,她着魔似地打开门。
他果然站在那里,如同大雪归来的那天,站得像尊无言的石头雕像。
可雕像怎有那么一双深邃的眸子呢?幽深无尽,烟水朦胧,好像藏了很多话语,难以一下子说个明白,得握住她的手,慢慢倾诉才是
她痴痴看着这张想念的俊雅脸孔,发髻乱了,轮廓瘦了,神色倦了,不变的还是他那对英挺的剑眉,隐隐流露出他坚毅沉着的个性。
这样的人,怎会是个花花公子?她黯然垂下眼帘,忽地心口一揪,入眼的竟是她为他缝制的衣裳!
那是他回来后,她担心他没有替换的衣裳,连赶了几夜所缝出来的冬衣,从此他就常常穿在身上。
自去过邀月楼之后,她将他的一切打包还给了他,原以为他会丢掉这件不起眼的普通棉布衣衫,没想到天气渐渐热了,在这个几乎人人改换夏衫的季节里,他竟然还是穿在身上!
傻呀!不懂得按冷热换穿衣服,莫不教人看成了是疯子?
欲语泪先流,她那已颗死的心又注入了滚烫热血。
“江照影在这里!”
街底传来吆喝声,打破了静谧的夜空,也惊动了喜儿。
江照影神色一变,眸光并未现出惊慌,仍是专注凝睇着她。
“喜儿,相信我!”他沉声说道。
什么意思?只是短短的五个字,却是字字铿锵,彷若在她心湖投下五颗巨石,溅起极高的水浪。
她不是一直相信他吗?可换来的却是彻底的失望啊!
江照影目光变黯,无法再说下去,转身就跑。
“江照影,看你还往哪儿逃?”
大街的那一头也出现数名捕快,拿刀剑挡住他的去路。
逃不掉了。他长叹一声,该死!他不该来的,徒然让她受到惊吓。
两边捕快包围过来,好似捉捕猎物,迅速拿出铁链锁拿江照影。
他稍作反抗,即被制服,沉重的铁链绕上他的脖子,唧当作声。
“小姐?怎么了?”被吵醒的小梨惊恐地看着捕快抓人“吓!他们怎么绑了阿照哥?”
“我我不知道”喜儿马上哭了出来,她好心疼,那条组铁链将他捆得那么紧,深深勒进他的皮肉里,一定很痛的。
“走!”捕快押着江照影,粗鲁地推他。
这一转身,又让喜儿瞧见他背后的一大片血迹,月光照映,历历分明,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血腥味。
“照影!”她惊叫出声,哭着跑上前去。
“程姑娘,你别过来,江照影杀了人,我们奉命缉拿他到案。”走在后头的捕快涸仆气地挡住她。
喜儿震惊莫名,那绑在他身后的双掌血渍说明了一切。
“哼!总算抓到了。”“程耀祖”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二哥,到底发生什么事?”喜儿乍见亲人,不禁哭问道。
“你还叫我二哥?好,谅他也不敢让你知道!”丁大福放下了心,冷笑道:“喜儿,二哥告诉你,有些事情,你最好永远不要知道。可江照影的罪行,一定得教你知道,他杀了叔叔!”
“不可能!”喜儿如堕深渊,摇头大叫。
“他要抢桌上的银子,叔叔不给,他就敲死叔叔啦。”
“不可能!他不会做这种事!”
“怎么不可能?”丁大福嘴角一拧“一个喜欢玩女人、斗鸡赌狗、永远不够钱花用的花花公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不可能!”喜儿热泪夺眶而出。
“程二老爷,原来你在这里。”一个捕快跑了过来,恭敬地请人“县太爷请你过去一趟,指证犯人罪行。”
“我马上就去。”丁大福阴森森地笑着,走出一步,又回头看喜儿“嘿嘿,咱照爷忒也多情,若不是瞧见他写在帐簿上的名字,我还没法子通风报信,请衙门过来你这边逮人呢!”
写什么名字?喜儿完全呆掉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难道是写下她的名字,来到她的屋子前,见她一面,跟她说上最后一句话,他才逃不过衙门的追捕?!
“小姐,不会的。”小梨被刚才刀光血影的场面吓哭了,呜咽地道:“阿照哥坏是坏,但他一定不会杀人。”
喜儿,相信我!这五个字又像是咚咚鼓槌,重重地敲进她的心脏。
相信什么?相信他没杀人?抑或相信他仍爱着她,所以拼着不逃命,也要过来见她?还是,什么都不必怀疑,就是完完全全相信他的一切?
周遭街坊邻居的谈话声响在耳际,她含泪问天,原先明亮的月色却在她的泪雾中变得黯淡了。
清晨薄雾飘动,缭绕在山头坟茔之间,阳光找到了雾气空隙,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束淡白的光线。
“爹!娘!我怎么办?”喜儿跪在墓碑前,放声大哭。
因着“喜儿,相信我”这句话,她奔波了一夜,却是换来心力交瘁。
找到县衙,他们说犯人恶性重大,不得会客;向油坊伙计问原因,他们也说不出前因后果;半夜敲开薛府大门,琬玉姐姐焦急地告诉她,薛大人为了复职一事,早已赴京多日;而叔叔伤重,昏迷不醒,三个哥哥竟忙着选弊木,又有谁能告诉她真相?
她好愿意信任他,更想为他伸冤,救他出狱,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呀?
一想到他在狱中可能受到的折磨,她又是哭得无法自己。
“小姐”小梨跪在她身边,陪她掉泪。
“我好爱照影,我爱他,我想见他”她泪流满面,不断哭诉道:“爹,娘,你们救救他呀,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那沉静凝视的容颜犹在眼前,他是她的四少爷,即使他再坏、再沉沦、再令她伤心,她还是想帮他!就算不再相爱,她也要救他!
清晨的山头幽静,朝露清冷,上百个坟头沉默无声,静观世情,使得她那无助的哭声更显凄凉。
侯观云站在她身后十来步,心痛万分,恨自己完全帮不上忙。
他昨夜去了一趟县衙,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被知县和知府大人请了回去,一出县衙大门,又被赶来的父亲当头痛骂一顿,要他别管闲事。
原来,父亲赚钱的心机和手段远非他所能想象,有这样的父亲,他还有何面目面对喜儿?
他无力地转身过去,在雾气迷蒙中见到一老一少从小径走了过来。
“赫!一大早怎有哭声?”年轻小伙子挽着拜篮,里头放着香烛纸钱,他一脸惊恐地道:“爹,莫不是女鬼还没回去坟墓?”
“傻勤儿,是有人在哭。”老者须发微白,神情稳重。
辛勤抹了一把冷汗,又被突然从白雾冒出来的人形给吓了一跳。
“辛勤?”侯观云十分意外,他上回在茶馆见到江照影和辛勤谈话,还特地跑过去打声招呼。“咦?侯公子!你怎地一早过来上坟?”辛勤热络地问道。
“这”侯观云不知从何说起,一瞧见那老者的面容,顿时觉得十分眼熟,眼熟到他有点毛骨耸然,以为有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老者凝目望向跪在坟前的两个姑娘,沉声问道:“程实油坊有事?”
“你知道这是程家的坟地?”侯观云感到诧异,但还是扼要地说完江照影杀人一事。
老者听了,脸色凝重地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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