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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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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儿,我来洗。”

    祝婶早她一步捡起裤子,扔回洗衣盆里,帮她将卷上手臂的袖子放下来,叨念道:“悦眉,你身子才刚养好,别来碰冷水。唉,九爷不该带你出门吹风的,我还没将你补个结实,伯风一吹,又冷入脾髓里去了。”

    婶儿的口吻略带责备,却又包含着浓浓的关心,悦眉心头一热,眼眶微湿。打从她落水受寒后,婶儿又像上回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的感动说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让婶儿麻烦、担心了。

    她眨了眨睫毛,努力地挤出一抹笑意。“婶儿,我没事的,我已经完全好了,而且我出门一趟,舒坦多了。”

    “真的?”祝婶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你跟着九爷那颗硬石头,还有我家的傻祝福,能舒烟一到哪里去?莫不是一路受他们的气了?没关系,有话跟婶儿说,等他们回来,婶儿再一条一条跟他们算账。”

    “不,九爷待我很好”话一出口,悦眉竟又是一慌。

    好?她如何去定义这个“好”字?她一人睡一间房,他们三个男人挤一间,这是待她好?还是每回歇脚点菜,他总是要她先叫自己爱吃的菜?或者是在满山遍野的红花里,那一双深深凝视她动静的黑眸?

    她猛地一惊!不是每个山头都会绽放她所熟悉的红花,那么巧,他们就遇上了,更何况她也听到阿阳哥咕哝着说绕远路了

    他特地为她寻来这座红花山头?

    “九爷怎懂姑娘的心思。”祝婶仍在唠叨着:“要吃、要睡,都跟他们干粗活的男人不一样,不小心就让悦眉吃苦了。”

    “没问题啦。”祝添很认分地蹲下来帮忙洗衣服,笑道:“老伴,你瞧悦质的脸色,她这回出门,晒了几天日头,黑了些,红了些,不再像咱祝福说的,白得像鬼似了。”

    “哦?”祝婶左右端详,忙将悦眉拉到树荫下。“脸红红的?暑天日头毒辣,可不要才驱走寒气,又中暑了。”

    悦眉不觉摸向脸颊,入手火烫,那座红花山头在她心里熊熊燃烧。

    红花似火,撩起了她过往的记忆,是快乐也好,是痛苦也罢,那毕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染在巾子上的红花汁液,无法轻易洗净。

    那日,每掐下一朵红花,她就仿佛拾回一点破碎的自己。没人催她赶路,她掐着、采着,九爷不知从哪里递给她一只大篮子,她就放了一篮子满满的红花,同时也将支离破碎的自己捡了回来。

    以为已经虚空的躯壳,就这样慢慢地,全让红花给填满了。

    她活过来了。

    “婶儿,我很好,你不要担心。”近半年来,她头一回放松了语气,不再刻意强笑,而是打从心底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自婶儿见了我,我总是病着。其实我从小到大,身体很好呢,偶尔流鼻水,多喝几壶温水就好了,我现在真的全好了。”

    “呵!见到你笑,婶儿就放心了。”祝婶舒了一大口气,她担心的是这孩子的心病呀,她握住那不再冰凉的手掌,开心地笑道:“定,过来帮婶儿擀面,我们中午吃牛肉面疙瘩。”

    “呜,等等啊。”祝添惨兮兮地拎起滴水的巾子,哀号道:“这红印儿洗不掉啊。老伴,你不能叫九爷用这像娘儿们的巾子啊。”

    祝婶走过去,又将巾子搓了搓,不在乎地道:“什么娘儿们的巾子!一点点红颜色而已,再说九爷的衣服全是灰的,看得我心都灰了,不如就给他添点颜色吧。”

    “要去掉颜色,拿稻灰水来浸就成了。”悦眉说道。

    “咦!悦眉你看,这红印儿像不像一朵荷花?怪好看的。”祝婶倒是不舍地将巾子绞干,一再端详。“别去掉颜色了,反正这巾子也旧了,既然嫌这是娘儿们的颜色,我拿来自己用吧。”

    悦眉将巾子接了过去,上头有着拭去脸上红花汁液的痕迹,一抹又一抹,配上洗得淡淡的红色,果然像是一朵盛开饱满花瓣的荷花。

    再看婶儿一袭简单的蓝布衣裙,却不忘在鬓边别上一朵柔黄色的玉兰花人人喜爱为自己添点鲜活的颜色,而她在这个片刻,记起了她亦喜欢为自己、为别人妆点颜色。

    她很想看到婶儿从口袋掏出一条漂亮巾子,满足地拭去汗水,隔天洗干净了,站在阳光下,展露微笑,看一朵荷花迎风晾干。

    “婶儿想要荷花巾子,我做给你。”

    “呵,怎么做?”

    “我有一篮子的红花。”

    旅途劳顿,阔别一个月后,祝和畅终于回到京城的家。

    “吓!九爷,咱走错屋子了。”一踏进大门,祝福就拉他出去。

    “等等。”祝和畅用力眨眼,又拿手揉了揉,不敢置信地环视走了样的院子,没好气地道:“不是定错,是爷儿我的屋子被人占了。”

    “开起布庄来了?”祝福惊异地四处张望。

    “我看不是开布庄,是开染坊了。”

    可不是吗!只要可以披挂的地方,屋梁、栏杆、椅子、石头、树枝、还有临时架上的几支长竹竿,全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巾子、被单、枕巾、衣物、袜子,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各种颜色皆有,或浅或重,或是晕染,或单一色,或有花样,简直就像扯下了天上的彩虹,剪成无数碎片,再一一洒到这些叫做“布”的玩意儿上头。

    原是只有绿树灰砖的院子,现在变成了一座好欢乐的七彩花园?

    “叔儿婶儿在哪里”祝和畅恼得大踏步走进大厅。

    “我去找爹娘!”祝福赶紧跑向最可能的厨房。

    才跨进大厅门槛,祝和畅又是倒抽一口气,差点没晕死在地。

    他简单古朴的大厅哪儿去了?柱子是旧了些,他买的是别人住饼的宅子,难免有岁月和虫蛀的痕迹,又何必刻意系上红帘子遮掩?桌椅也不是挺新的货色,还被来玩的伙计孩子们刻得鬼画符似的,但能用就好,盖上那湖绿巾子是怎样?蒙头蒙脸的,见不得人吗?还有挂在窗边挡住强烈日晒的灰色纱帘,怎地全变得绿油油的,好似倒映水中的淡青柳色,如雾似梦呃,江南春绿?!

    他心头一跳!他永远记得,那一回去董记布庄谈绛州运货的细节时,云世斌自豪地展示江南春绿的棉布,让略识布料的他眼睛为之一亮。

    她又染出来了?

    他坐倒在椅子上,闭起眼睛,想驱走眼前乱七八糟的五颜六色,可再一睁眼,所有的颜色还是一古脑儿跌进了眼底。

    在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置身子清风徐徐、红荷亭亭的水塘里。

    炎炎夏日里,水红帘子不见燥热,反倒是那浅淡带柔的红,像是一朵朵粉嫩嫩、沾了露水的荷花;而窗边的江南春绿,就是一片片飘浮水面的荷叶,两相映衬,他也好比是一只栖息荷塘边的大青蛙

    见鬼了!那块湖绿桌巾才像大青蛙吧,嗯,不,应该像是水塘里的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或是一大片浮萍

    “九爷,你回来累了,先喝一口茶。”祝婶打断了他的恍思,笑着为他倒了一杯温茶。“喝完去冲个凉,抹抹脸,换下这身衣服。”

    祝和畅先拿手抹抹脸,抹出了一张冷脸。“婶儿,这怎么回事?”

    “这还有谁做得出来!”祝婶很得意地拿手顺了顺桌巾。“婶儿要能这么厉害,早自个儿出去开店了。”

    祝和畅眯了眯眼,忽然发现婶儿好像有哪边不一样了。同样是穿着干活儿的蓝衫,也习惯摘一朵小花别在鬓边,可是他看出来了,蓝衫不再是单一厚重的蓝色,而是在衣衫和裙边画上几朵生动的白色花叶,这让身材略微福态的婶儿看起来轻盈多了。

    “嘿,好看吧。”祝婶看他眼睛都看直了,又是满意地笑道:“我不是说婶儿我好看啦。瞧悦眉的手艺多好!这还是原来的旧衫子,她帮我画花样,又抹蜡,再染上什么说不出名堂的水,就印出新的花儿来了。”

    不是画的,是染的,这才不会掉色。祝和畅猛灌了一口茶。

    “婶儿,你你变年轻了。”

    “哈!”祝婶笑咧了嘴。“认识九爷二十几年,头一回听到你说好话。好了,你别瞪帘子了,都是婶儿我的主张,你可别去怪悦眉。”

    “外面那些花花绿绿又是怎么回事?”祝和畅指了出去。

    “那天阿阳他家的过来借柴刀,瞧见悦眉正在染巾子,就要她教;然后虎子的未婚妻、老高的两个闺女、小李子的娘哎呀,反正伙计们的女眷传来传去,就全来了,这些都是大家染出来的。”祝婶见到他的臭脸色,忙补充道:“等晾干了,她们就收回家了。”

    “婶儿,你知道我喜欢简单、清净”

    “那也不要弄得灰灰的。”祝婶轻易驳了回去。“你说灰色耐脏,可我看脏了也灰,不脏也灰,一间房子弄得灰头土脸的,我怎么打扫都不干净,不如像现在这样,添点颜色不是很好看吗?”

    祝和畅苦恼地按揉额头。叔儿婶儿最大,他只是名义上的主子。

    “九爷,你瞧我好不好看?”祝福兴匆匆跑了进来。

    噗!祝和畅喷出了口中的茶水,拿手指着祝福,呛得说不出话来。

    瞧这小子成了什么样!一件衣衫交错染着淡蓝和淡绿两种颜色,绿中有蓝,蓝中有绿,彷如是映入绿水的蓝天,又像是接连青空的绿色草原,互融互和,丝丝入理,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快和舒爽。

    真是见鬼的好看啊!

    “这是哪来的稻草人?”他嘴里还是不留情地道:“爷儿我随便到草堆里一滚,都比你好看。”

    “好啊,九爷,我们去滚滚!”祝福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衣摆,笑眯眯地道:“看是爷儿你沾上的草泥好看,还是大姐帮我染的颜色好看。”

    可恶!她帮祝福染衣裳,怎就不帮他染

    “祝福,你叫耿悦眉到我书房,我有话跟她说。”

    他的书房和睡房是这间宅子里唯一没有“沦陷”的地方。

    婶儿仍尊重他最私密的空间,在未征得他同意之前,并未换掉灰色的帘子、灰色的被子、灰色的床单、灰色的桌巾还有一身灰的他。

    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灰得一塌糊涂?再瞧瞧书房,灰褐的书本、灰黑的桌子、灰白的窗纸、灰青的椅垫,等等!那个靠枕有颜色?

    “方拿来垫背的靠枕,还是黯然神伤的灰色,可中间却镶上一张绿水红荷的布巾江南春绿,初夏荷开,交相渲染,几乎就要滴出水来

    “九爷,那是你的旧帕子缝上去的。你不喜欢,我就拆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淡然声音,他扔下靠枕,不置可否。

    “我不喜欢花花绿绿的颜色。”他转身注视那双低敛的眉目。

    “我听婶儿说了。”悦眉依然淡淡地回答。

    “如果你想回去染布,我可以帮你找个合适的染坊。”

    “我不染了。”

    “你不染?”那过度平淡的语气令祝和畅莫名上了火。她对叔儿婶儿祝福阿阳都可以和颜悦色,唯独碰了他,就是先隔出一道冰墙!

    他不觉拉高了声音“那外头那些红的绿的蓝的又是谁染的?你不要说是阿阳他老婆染的,那都是你教她们的!”

    “是的,我教她们,是因为她们想学。”悦眉抬起头,迎向他紧紧逼视的眼眸。“婶儿想要一条漂亮的巾子,我染给她;她想让这屋子更好看,我就将旧帘子染出新色,可是,我再也不会为了谋生而去染布了。”

    “你只会染布,不去染坊干活儿,又要如何谋生?”

    “我就在这儿终身为奴。”

    “谁要你在这儿终身为奴了!”祝和畅终于吼了出来。

    恼啊!他为何会让一个小姑娘惹得七窍生烟?她并没有做错事,外头那些家眷的染布收走了,就清净了,他也可以叫婶儿将红帘子绿帘子全拆了,或是眼不见为净,反正他很少在家,他又何必对她生气?

    难道只是她的无心之举,将颜色投掷到他刻意涂灰的生命里吗?

    他为她找到红花,她就还以颜色啊呵!老天对他真好啊,这叫做善有善报不,他的善念到此为止,够了,该送走她了

    视线不经意落在那朵出水红荷上,他的气恼忽地烟消云散。

    亭亭玉立、带水清凉,如同眼前的女子,淡染莲红衣衫,盈盈月白长裙,脸庞红润,黑眸清湛,在那瞳孔深处,映出一个执拗倔强的他。

    倔强的不是她吗?为何变成他了?

    悦眉定定地瞧着九爷狂野的怒容,不为所动。她并不怕生气的九爷,因为这才像是她所认识的他,待她太客气的九爷反倒显得疏离了。

    九爷待她有恩,既然活了回来,她整整想了一个月,有了决定。

    “九爷因我得罪董记布庄,失去一年至少二十趟的长程货运生意,还花了很多钱救我,我应该弥补九爷。”她说出了心里的话。

    “这是我货行的事,我自会再去找其它主顾。”他没好气地道。

    “我欠九爷的,就该还你。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再来还。”

    “你有什么能耐承诺到下辈子?”

    “我说了,就是了,我耿悦眉不想别人骗我,我也不会骗别人。”

    “那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进九爷的货行干活儿。”

    “你”祝和畅不得不上下打量她纤细的身子,一口否决。“货行全是需要力气的粗活儿,这种吃苦的事你做下来。”

    “我搬得动五十斤的染缸,冬天也照样泡冷水做染料。”悦眉坚决地道:“我不怕吃苦。我不能再受九爷的关照,跟着游山玩水了。”

    祝和畅心脏猛地狂跳,好像有个秘密被轻描淡写地揭开了。

    不!不能再让一个小姑娘扰乱他平静无波的生命了;他一再违背原则,将自己订下的规定当作狗屁,他还当不当独善其身的九爷啊!

    “你难道不能安安静静地待在宅子里,帮叔儿婶儿做家事吗?”

    “如果九爷当我是丫头,我就待在宅子做家事。”

    “你不是丫头,你是客人。现在做客完了,我给你一笔钱,请你离开,可以吗?”他横了心,冷冷地道。

    “我没有亲人,我无处可去。”

    简单十个字,轻易击溃他的铁石心肠,登时乱石崩云,方寸大乱。

    他握紧拳,瞪了眼,咬牙切齿地道;“好,我让你试试,你做不来的话,爷儿我就就喝!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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