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君的人马则踏着歌行到了银川。寒冬腊月的风沙天啊,一天下来,全剧组的所有人和畜生都是一身的沙尘,后来又下雪了,冻病了几个工作人员。
张曼君铁碗政策,说不休息就不休息,按照时间表,该天不亮起床的,就是天不亮起床。反正她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号令全剧组,莫敢不从。
幸好她不是在学校教书。学生是最怕碰到这样的任课老师的,不可以迟到,要点名,期末差两分不及格,就是死也不让你过。
可是摄影支架是铁打的,她不是。她终于倒了下来。
医生看过,说没大问题,是累着了。副导演就代替她下了令,全剧组休息两天。大家一听,乐了,一哄而散,反而把导演给忘在脑后。
傍晚的时候我去看她。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躺着,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头,头发云一般簇拥着那张烧得通红的脸。
这样看她,她美丽又憔悴,弱不禁风。平日里那耀眼的高姿态不见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个孤独的女人。
我轻轻放下水果,转过身要走。她恰好醒了来,叫住了我“木小姐是吧?”
我说:“我是来看看你的,你继续休息吧。”
“别走。”她拉开点被子,说“陪我坐一会儿,我正想找人聊聊。”
我在她床边坐了下来。近看她,年纪也不小了,一直没结婚,不知道是没找到,还是一直在等谁?
她问:“其他人呢?”
我说:“都在吃饭吧,天冷,谁都不想出来走动。”
她笑笑:“可是你来看我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应该的。他们很快也会来的,你是导演,生病了,应当来看你的。”
她满不在乎,冷笑,说:“是,难得的嘘寒问暖的好机会。现在不珍惜,等到我临死了,只有靠遗嘱才能吸引几个人在我床前哭。”
我不由很尴尬。我知道她不是说我,但我还是因她的语气而局促。
她大概察觉了,立刻说:“你是不同的。”
我笑:“张导,我知道。”
“叫我小姐。”她说“我是个老小姐,你这么年轻,别笑话我。”
“怎么会,张小姐?”我说“我是根没人要的黄花菜。你不同,三十多不算老,追求你的人一大把。”
她露出非常飘渺的笑容来“追求的人多不算什么,那都是虚荣的东西。像记者追新闻,有价值的都追;等没价值了,随手都把你丢一边。你也是在这行干的,也是清楚的。”
“是。”我说“再清楚不过。”
“所以啊。能找个真心爱你的人,才是最荣耀的事。我的心理医生说,希望忙碌的人,内心多少是寂寞空虚的。我想我的精神生活,也就差个爱情了。”
“总有爱的人的。”
“我爱他,他也爱我?若都这么容易,天下哪里来的怨情?”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说。
她微笑“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怜的人,可怜的女人。我们的要求其实都是很卑微的,偏偏越卑微,越难实现。
这时泰然走了进来。张曼君看到他,两眼忽然放光,喊他:“修远,你来看我了?”
他动容,走过来抓住张曼君的手,轻柔地说:“你要好好养病。”
张曼君柔情似水般微笑,说:“这都是想你呢。我自己都惊讶,我居然爱你这么多年。天天都思念你,看到你儿子,看他那么像你,更加思念你。你知不知道?”
泰然看我一眼,对她说:“当然都知道。”
“那你可知道,我从来都没有瞧不起你,我从来不觉得你落魄、没有才华?”
泰然的手抖了抖,说:“我也知道。”
张曼君像似松了口气。我却没来的一阵不好的感觉,只有一种人会平白地回忆往事,追溯过去。
张曼君说:“可惜当初我不过是个电影学院的学生,看你那样,帮不了你。你对妻子忠诚,不肯多见我一面。我在你家楼下等你一整夜,你始终没有下来,只在窗户里看我一眼。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记得你穿白色衬衫”
泰然又看我一眼,对她说:“那一切都过去了,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好好休息吧,睡醒了,什么都会好的。”
张曼君听话地闭上眼睛,又沉沉睡了去。过了一会儿,她的助理端着药进来,我们退了出去。
有人在坝子上生了一堆火,在烤着什么,隔这么远都闻得到香。
“这戏拍得真辛苦。”我感叹。
“是啊,唐彬那小子今天借着打斗把我这里软组织还弄伤了。”
“那家伙不会成气候的。”我断言。
“那我呢?”
“你也别得意。”
泰然忽然做了一个书生收扇子的动作,居然吟起诗来:“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都缘一点瑕相污,不得终宵在掌中。”
我大笑起来,指他的鼻子道:“你还自比为明珠,你臊不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