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儿若是我战败,他们可能会杀你,也可能会虏你。”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或许还会遭”
谢绿筱此刻倒是没有惧意了。反正有死无生,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胡虏所辱。她咬牙轻道:“我宁死。”
他微微一笑,轻赞道:“勇敢的姑娘。”
他伸出左手,握住她持剑的手背,又慢慢的举起来,将剑尖对准她的心口,低声道:“那么在我不敌之前,便自尽吧。”他又笑了笑,那丝笑意煦和而温暖“别怕。”
他的手在她手背上轻擦而过,直至放下,终不复看她一眼。
那五人甚是谨慎,知道袁思博是劲敌,只围了半弧形,慢慢逼近。
袁思博左手持剑,目光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方道:“动手吧。”
嗤的一声,有箭矢倏然飞来,不偏不倚,钉在了其中一人的胸口。那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缓缓倒地。那四人惊疑不定,再不犹豫,挥刀就往前砍。
袁思博负手立着,并不曾格挡。
又是嗤嗤两声,其中两人中箭倒下,只余了一人,那一刀便砍不下去了。
眼见数名黑衣人进屋,拦挡在前,一炷香后,合力格断了那持刀人的手臂,将他擒拿在地。不用吩咐,他们自然知道应该留下活口,很快便将那人拖出去了。
屋外十数人皆左膝触地,双手合拢在胸前,低声道:“大人。”
其中一人又道:“属下救援来迟”
袁思博站在屋内,淡淡触了一眼,便道:“没死,便不算迟。都起来吧。”
余人看上去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的站起来,等候指示。
“杜言他们呢?”
“杜大人重伤。余者皆殉职。”
他的眸中滑过一道冷锋,微微勾动唇角:“先下山吧。”
屋外马蹄声、兵器声隐隐响起,火把的亮光不断晃动,谢绿筱手中握着的短剑却并没有松开,她看着袁思博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人身上,起了微妙的变化。这种感觉,更是比之前强敌环伺更叫人不安。
“谢姑娘,先下山吧。”他转过身,温言道。
谢绿筱后退一步,声音因为有些紧张而显得略高:“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我不跟你走。”
袁思博尚未开口,一道黑影闪至谢绿筱身前,在她后颈处轻轻一拍,少女的身体便软软倒下了。
袁思博走出屋外,看着侍卫将谢绿筱抱起,又回头道:“她腿上有伤。”
“是。属下会小心。”
一群人纵马离开,而身后的小庙火光熊熊,映照满山绿意。
谢绿筱醒来的时候,犹有些昏昏沉沉。耳边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这让她有些困惑,茫然不知身处何处。
有轻柔女声在她耳边响起,又按在谢绿筱肩头道:“姑娘别乱动,你的腿刚刚包扎好。”
谢绿筱转头看着那个少女,低声问道:“你是谁?”
那少女眨了眨一双大眼睛,说的是官话,可是腔调有些别扭:“我是来服侍姑娘的。姑娘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和我说。”
谢绿筱躺在床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忽然脸色变了:“我的腿”
她摸到的是自己大腿内侧,好像被缠上了厚厚的棉布——是谁替她
“姑娘腿上的擦伤,是骑马磨破的吧?奴婢替你上了药了,现在没有觉得不适吧?”少女眉眼弯弯的笑着,乌黑的发辫落在肩上,有一种爽朗的明丽。
“谢谢你。”谢绿筱松了一口气,心里存了一大堆疑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末了,道“你叫什么?”
“姑娘可以叫我阿梭。”她麻利的在桌上倒了了杯水,送到谢绿筱唇边“我们此去开封府,水路再换陆路,还要走上几日呢。姑娘正好将伤养好。”
谢绿筱大惊,失手之下几乎将那茶盅打破,又呛了口水道:“这这是哪里?我躺了几日了?”
“姑娘睡了两日了。如今我们在淮水上,过了河,就是泗州了。”
“泗州!那不是真烈境内了么?”她挣扎着坐起来,望向窗外“袁思博呢?我要见他!”
阿梭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袁思博?”
片刻之后,她似乎想明白了:“姑娘说的是我家主人吧?他也在船上,只是姑娘行动不便,明日下了船,自然见得到主人。”
“你家主人?他是什么人?”
“主人,自然就是主人啊。”阿梭匆忙地头“姑娘我去替你端些吃的来,你便放心养着吧。”
喝下一碗热粥之后,谢绿筱却又觉得困顿起来。浪头拍打得船身微晃。少女扶着她靠回床上,柔柔道:“姑娘再睡一会儿吧。”
事已至此,一切都不在自己掌控中了。谢绿筱叹口气,依言闭上眼睛,蜷起身子,缓缓入睡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在舟船之上。谢绿筱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堪。屋中无人,她便摸索着下床,单脚立着,一蹦一蹦的去窗外张望。
很快阿梭就进来了,看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连忙给她披了件衣服,道:“姑娘醒了?”
天色已暗,甚至连庭院内的景色也瞧不清楚,谢绿筱闷闷转身,问道:“这是哪里?”
“已经入了汴京路,明日就到汴梁府了。”阿梭答她,又笑道“姑娘腿上的擦伤已经全好了。至于小腿上那个创口,再过上几日,大概也能痊愈了。”
“汴梁!”谢绿筱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汴梁府么?”
“不错。”那扇门中缓缓走进一个身影,仿佛剪影一束,悄无声息的踏入,声音中含着淡淡笑意。
待到阿梭退下,谢绿筱坐在床边,借着屋内的灯光,看着已然换了装束打扮的年轻男子,冷然道:“你果然是真烈人。”
袁思博却只是微笑,仿佛不曾听见,只道:“你醒了?”
谢绿筱微微勾起唇角,又将睡得凌乱的长发往耳后拨了拨,嘲讽道:“若是你不曾让我喝下有迷药的水和食物,或许我能醒得更早一些。”
袁思博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置可否道:“这一路你睡着也好。免得跋山涉水太过辛苦。”
他明显有些消瘦了,两颊略微凹陷,薄唇亦泛着淡淡的苍白色泽,连那双向来幽深的眸子似乎也透明了几分,带着浅淡的琥珀色,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才能放我走?”
“谢姑娘,我本无意羁留你。你身上带伤,况且当时事出紧急,不能将你留在都梁山上。只能现将你带到这里。待你身体好了,自然送你离开。”袁思博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当初是你要与我结伴而行。莫非你是忘了?”
谢绿筱微微张了嘴,无话可说,可心底却难以抑制的起了一阵厌恶感。
数十年前真烈南下,占了淮水以北的越朝国土,迫得皇室南迁,从此定临安为行在。眼看着大好河山为蛮夷所掳,越朝上下,无不将其视为奇耻大辱。
强敌环俟、性命攸关的时候,谢绿筱与他并肩抗敌,不曾想到许多。可如今,既隐约得知了他不同寻常的身份,身为越人,她便无法以一颗平常心看待他了。更何况,他假扮茶商入越朝,想来亦没有安得好心思。
“也罢,我无意得知你的身份,你也不必告诉我。只盼你遵守承诺,待到我伤好之日,放我南归。”谢绿筱转过身子,侧脸向里“夜深了,袁公子请回吧。”
袁思博凝视着她削瘦的背影,隔了一会儿,轻笑起来:“谢姑娘带我尝了临安府的名食,这次来到汴梁,自然客随主便,不妨由在下带着姑娘四处逛逛吧。”
他提起汴梁开封,谢绿筱心中一阵气闷。她出身在越朝名门,自幼时起,父亲便将当年东京的节物风流一一道给她听。她确是对东京汴梁极为向往,可那是由故国故乡之思渲染而成的。并非如今日这般,倒像是囚犯一般,看着物是人非的故土,徒增屈辱与怅然。
她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袁思博似乎也不以为忤,站起来道:“如此,我便先离开了。谢姑娘好好养伤。”
她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方才转过身,又将腿放在了床边,小心的掀起了裤腿,又解开绷带。果然不曾全好。只结了薄薄一层痂,只怕轻微动弹上一下便会破裂开。谢绿筱忽然想起袁思博也是身负箭创,不由恨恨的想,但愿你三个月不痊愈,我才觉得痛快呢。
庭院之外,立时有人过来紧跟在袁思博身后,轻声道:“大人,你体热未退,最好还是勿要吹风。”
他点了点头,淡声道:“无妨。”说着他下意识的动了动右肩,那种近乎撕裂的痛楚还在,剧痛让他的俊眉轻轻一皱,而眉宇间凝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大人!不可!”
侍从甚是紧张,心知他这样一动,伤口必然又会开裂。这样反复的折腾,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痊愈。
而袁思博却甚为轻松的笑笑,只道:“下去吧。”
屋内空无一人。适才牵扯起肩膀处的疼痛依然。袁思博立在窗前,窗外风声萧然,拂在自己因为发热而微烫的脸上,有一种细密的刺痛。他忽然无声的轻笑起来,有些癖好总是难以抹去的。譬如,用痛楚来提醒自己某些曾经的存在。再譬如,仇恨于他而言,蚀骨缠磨所带来的快意,远甚于直截了当的痛击。
他唇角轻扬起一丝飘忽的微笑,谢绿筱你遇见我,这也算是一种天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