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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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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研还给我!”

    央落雪武功原本就糟糕,这个时候更是虚弱,又抱着个小孩,绝不是展元的对手。展元一掌拍到他面前,掌力正待吐出,却生生收住。

    他掌下的是小研。

    央落雪把小研挡在了身前。

    虽然央落雪是自己这边的人,虽然很担心央落雪受伤,但,看到这样一幕,金戈和乌刃还是觉得——

    很卑鄙啊。

    展元催发的掌力强行止住,胸膛气息翻涌“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央落雪单手抱人,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迅速封住展元胸前几处大穴,展元看他的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他叹了口气:“我是央落雪,带我去看她的药。”

    展元的眼神瞬息之间变了“央落雪?”

    ***********************

    “父母去世之后,我从问武院回来,带着小研一起过。家里经营镖局,日子还算过得去,但是几年前,小研突然白了头发,有些老人说这叫‘少年白’,不足为奇,可是渐渐地,小研看不清东西。没有一个大夫知道这是什么病,后来,我去了药王谷,药王给我看了一帖药,吃了药小研的情况好了很多。”说着望向坐在桌前乖乖喝药的小研,高大威猛的问武院弟子眼角微微有泪光“这药很贵,我倾家荡产也只不过搜罗到几月的用药可这药,一天也不能停”

    “扬风寨有各式各样的佣金可拿,以你的身手,即使最顶级的雇佣也可以完成。”百里无双道“为什么要当杀手?”

    展元惨淡地一笑:“大小姐,扬风寨的顶级雇佣很少有超过十万两的,何况是每月十万两?这世上,做坏事总是比做好事更来钱。”

    百里无双压下眉头,祈凤剑躺在她手里,她心底隐隐抽动:“你用它杀了多少人?”

    “大小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盒蜜饯,喂给小研“药苦么?”

    小研懂事地摇头:“不苦。”

    展元很辛酸地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头顶。

    这是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仅有家具是两张床、一只柜、一张桌、几条板凳。灶台搭在院子里。

    这就是一年收入百万两白银的杀手的家。最奢侈的是那张小床,有最柔软的被褥和最精致的蚊帐,枕头看上去蓬松极了。她是他的小公主。

    央落雪在院子里查看药渣,手里拿着当年药王开出来的方子。蹲得久了,站起来时身形微微一晃,眼前发白,稳了稳才往屋子里来。

    “这已是最完美的药方。只是她现在更需要补药,我另外添了两味药在上面。”说着央落雪看了看乖乖坐在凳子上的小研,微微叹息“但我劝你还是停手吧,这种病,即使每天吃药,也拖不过今年。”

    “多活一天是一天!”展元的声音又低又哑“我不能看着她死在我面前”

    央落雪没有再说什么。百里无双背对着房门,背脊挺得笔直,无论是在哪里,无论是坐是站,她的背脊都永远笔直。央落雪走进去,在小研面前坐下,忽然开口道:“小研,想听故事么?”

    百里无双侧目,倒没想过他这样的人会有心思给孩子讲故事。

    小研自然高兴得很,于是央落雪说:“从前天上有一位神仙大夫,他的医术很高明,可以治好所有的病痛,但是每救一个人,他自己的身体就会受到伤害,可是他还是不停地救人,最后慢慢地衰竭。”

    “会死么?”

    “嗯,但他最好的朋友最后把他送到了一个时间过得很慢很慢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地方,他可以活得长一点。”

    小研眨了眨眼:“但最后还是会死,是不是?”

    “嗯,总是要死的。”

    “我还以为你真的会给一个孩子讲故事。”百里无双冷冷道。

    “那么我也像大小姐一样冷冰冰地坐在她面前么?”

    “起码我不会跟一个孩子讲这种故事。”

    ——这两个人都不该坐在小研身边啊展元有点尴尬地把小研从两人身边抱开。

    两人静了片刻,百里无双问:“那个孩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不知道。”央落雪声音很轻,跟他刚才对小研讲故事的语调一样,淡淡的,平平的,屋子里光线不是很明亮,他坐在她的侧边,流水般的长发垂下来,面庞都被遮住,只看得到长长的睫毛如一道墨线“师父也不知道这种病的病因,只知道得了这种病,在很短的时间内,人会迅速地衰老,头发白,眼睛瞎,次后五蕴全失,死去。”

    “没有办法治好么?”

    “嗯,是绝症。”说到“绝症”两个字,他笑了笑,那笑容那苦涩很尖锐,跟着头轻轻一偏,身子倾在桌边。——施过金针度穴之后的身体再也经不住折腾,他极疲倦地睡着了。

    百里无双却想起第一次看到他,他救知客僧时说的话:“再遇见那名大夫,就告诉他:天下没有绝症,只有庸医。”

    当时他说得真骄傲啊。

    ***********************

    央落雪醒来的时候是深夜,天地蒙蒙,只有远处的犬吠,自己睡在展元的床上,而展元靠在小研的床头。他下床,走到院子里,初春的夜风有些寒冷,此时的虚弱不足以抵抗这样的寒气,他打了个喷嚏。

    “谁?”

    静夜里飘下这样一个声音,他退后两步,看到屋顶上隐约坐着个人。那有点冷、有点低、有点像风吹过箜篌的声音,再也没有别人。

    他一提气,也上了屋顶。便看见,稀疏的星光下,百里无双坐在屋脊上,背脊笔直,怀里抱着一把剑。

    “原来你在这里么?”央落雪也在屋脊上坐下,四下看了看“你的侍女呢?”

    “她们住客栈。”

    “你怎么不去?”

    “我得看着展元。”

    “你还是要把他送到阅微阁么?”央落雪回过头“那小研怎么办?”

    百里无双握剑的手紧了紧,央落雪这才注意到她抱在怀里的不是一直宝贝似的重离,而是祈凤,她道:“我不能原谅他用祈凤杀了人。”

    “既然你铸出来的是剑,就应该想到它的锋利总有一天是会被拿来伤人的。”

    “别的剑可以”百里无双的声音低沉“祈凤不行。”

    央落雪看着她,他不理解这种对剑的偏执情绪。如果是平时,他会嘲讽几句,但在这黯淡的星光下、微寒的夜风中,听到她声音那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心底忽然有些异样,他问“这把有什么不同么?”

    “这是我铸的第一把剑。”百里无双说。这一句之后她停顿了很久,久到让人怀疑这个话题已经到此为止。但央落雪仍然静静地看着她,很难说清为什么,他知道她有话说。

    有一些,平时很少很少提及、一直埋在最深处的话要说。

    直觉地感到,如果那些话说出来,会好一些。

    “铮”地一声轻响,百里无双把祈凤拔出了鞘。所谓好剑,出鞘真的声若龙吟,在这寂静的夜里,那一声久久沉吟不绝。百里无双的指尖拂过剑身,轻声道:“十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进北凌楼,两年后,铸出这把剑。从那个时候起,我成为娑定城第一铸剑师。”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在炼治原铁的时候,我把母亲最常用的一支乌金钗扔进了炉里,我要以我最珍爱的方式将对母亲的思念珍藏。可是,父亲要把祈凤送出去。娑定城作为四大势力之一,一向最神秘,也最沉寂。父亲说,娑定城已经太久没有神兵问世了,而祈凤出现的恰恰是时机,娑定城太需要以它向世人展示自己。”她微微仰起头,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所以,祈凤被送了出去。”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被迫放弃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换作任何一个这样大小的女孩子,一定撒娇使性无所不用吧?但是央落雪可以想象得到,当年那个十二岁的百里无双,一定是默默地交出了祈凤。

    尽管在交出的一瞬,指尖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想把它收回来,但,最终还是松手。

    这就是,作为名门之后的悲哀。

    很多时候,他们没有自己,只有门宗。

    即使她只是个女孩子,即使她只有十二岁。

    “我原以为,问武院是四大势力的龙首,之上又有阅微阁打理江湖大事,祈凤送给问武院,只是换了个地方放而已。可是,没想到,居然被用来杀人。”

    央落雪默然。

    百里无双忽然问:“你为什么吃素?”

    “不喜欢肉的味道。”

    “也是,像你这样可以用一个小女孩替自己挡招的人,应该不会是为怜悯那些牲畜而吃斋的。”

    央落雪挑了挑眉,待要说话,最终还是忍住。他伸手拈住一缕头发,往指上绕——头一次,听到刺耳的话没有反驳。

    “我母亲也是吃素的”百里无双低低地“她是真的觉得吃肉残忍,所以吃素。她的屋子供着菩萨,时刻是檀香气,有时我会跑到她的屋子里,她会轻轻用手抚摸我的头顶”

    说到这里她蓦然止住。

    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些?

    有关母亲的、幽远静谧的回忆,仿佛一直停留在童年。淡淡的香气,温柔的手心,连同她娇气的女孩子生涯,一起随着母亲的离开被尘封。

    是因为祈凤么?这是她对母亲的最后一丝依恋,但是为了娑定城的辉煌声名,她仍然把它送了出去。就像一个含泪把女儿嫁掉的母亲。现在,看到女儿生活得血痕斑斑,这种愤怒和心痛,谁能够理解?

    不,不能原谅展元。

    可是,可是,她想起展元抚摸小研头顶时的模样小研感觉到的温暖,跟她自己当年感觉到的,是一样的吧?

    如果把展元送去阅微阁,小研会怎样?

    ——不过,无论怎样决定,那些话,都不应该当着人说出来。

    星光黯淡,央落雪看不清她神情的变化,只看到她的背脊重新挺得笔直,于是知道,那个高高在上又骄傲又冷漠的娑定城大小姐回来了。

    而那个,低低地说着当年往事的百里无双,重新缩回到当家人的壳子里,再也看不到了。

    不知怎么就感到一阵寒意,初春的深夜真是冷,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百里无双道:“外面很冷,央神医身体还没好,还是回去睡觉吧。”

    听,这就是大小姐特有的声调,有些低沉但不容人抗拒。不像刚才那种有点低落有点轻颤那声音,让央落雪想到小时候遇见过的一只在檐下躲雨的猫,低头舔着自己被打湿的毛发,以毛发底下的伤口。他那个时候想帮它处理伤口,跑回去拿药,可是,当他回来时,它已经不在了。

    那个时候,就是这种,有点空、有点湿的心情。

    无由的微湿的惆怅,央落雪打了个哈欠“床上有别人的气味,我睡不着。”

    “在虚余寺的厢房不也曾有人睡过么?”

    “所以我在虚余寺睡得很少。”

    唔,他的确总是最晚一个睡,又最早一个起。百里无双嘴角轻轻动了一下“这就是你不愿出谷赴诊的原因么?”

    “算是吧。”央落雪说着,忽然问“你手上的伤怎样?”

    “小伤口,不碍事。”

    “那个时候”央落雪仰起头看天上那几颗淡淡的星,冷风微微拂动他的头发,黑暗中似水一样在脑后流淌,她那时的模样就在眼前,眉间红芒鲜红,面容如同冰雪,双手结莲花印,迎上那一剑那种红,那种白,刺得眼睛好像无法承受他问得缓慢“为什么不接剑?”

    “重离剑煞气未除,不宜开锋。而且,我不想让我的剑互相残杀。”

    “剑互相残杀?”央落雪“哧”了一声“你总是说笑话给我听。”

    “你不会懂的。”百里无双看了他一眼“这样彻夜闲聊,你吃得消么?”

    央落雪一笑:“纵使被冻病,不是有大夫么?”

    这样的暗沉沉的光线,只看得见他的眼波隐隐有一层水光。仿佛,心情不错。百里无双微微地愣了一愣,忽然发现,这个晚上的央落雪,比较好说话。

    ***********************

    但他施过金针度穴的身体,到底受不住这样的寒气。天亮之后鼻息便有些缓滞,脑门发沉,四肢发软,他左手搭上右手,替自己把了一回脉,回屋写药方,却在进门之后将门关上。

    金戈乌刃驾着马车赶到的时候,只见大小姐一人独自站在院中,隔了半片刻门才“吱呀”打开,央落雪走出来。

    百里无双便往屋里去,央落雪迎着她走上来,左手微微伸出,这个动作百里无双已经很熟悉,她道:“等我办完了正事再诊脉如何?”

    央落雪的手这次却不是扣她的脉门,而是握住了她整只手腕,脚下没有停,一直将她拉向马车“这个时候带走展元,小研会死。你会后悔。”

    百里无双不悦“那么,就让他逍遥么?”

    “我让他带小研去药王谷,等小研去后,再送他去阅微阁。”

    百里无双愣了愣“可是小研的药每月得十万两白银,即使是药王谷,受得住么?”

    “药王谷别的没有,只有药和大夫。”央落雪微微一笑“如果大小姐肯体恤,不妨付我双倍诊金。”

    他的声音里还有微微的鼻音,这一笑却格外的淡雅温柔,自认识以来百里无双好像从未见他露过这样的笑容,在初春淡淡的阳光下,如兰花般静好。

    展元抱着小研走出屋来,道:“哥哥姐姐要走了,道个别。”

    白发的孩子便道:“哥哥,姐姐,走好。”

    声音清脆,脸上笑容甜甜,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却什么也瞧不见。百里无双忽然不敢再看那对眼睛,她望见展元:“祈凤我要收回。”

    “我的确配不上它”展元低头道“大小姐一路珍重。”

    央落雪的马车是另一辆,按照他的要求,换了全新的软垫和车帘,还有一床软和的棉被。隔着车窗,央落雪向展元道:“进谷之后,去找杜大夫,就说我的话,他会知道。”

    七尺高的汉子,眼眶忽然发红:“神医大恩大德,在下不知如何报答。”

    央落雪一笑“我并不需要你的报答。”这句话不是客气,微微挑起来的嘴角有说不出的傲气,但目光落在小研身上,眸子却沉静下来,他伸手抚了抚小研的面颊,轻声道:“再会。”

    并不能确定还能再会么?

    ***********************

    马打了个响鼻,车轮转动,两辆马车驶向娑定城,百里无双的车在前面,走了一阵,央落雪的车忽然追上来,并驾齐驱,金戈向乌刃道:“死丫头,路这么窄,你想翻车么?”

    乌刃扮了个鬼脸“是央神医有话要和大小姐说。”

    车窗的帘子已掀开,央落雪的脸露出来,他趴在窗口,鼻尖发红,眼睛也发红,风寒显然不轻,鼻音也颇重,他道:“喂。”

    “神医何事?”

    “展元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到小研的。”

    百里无双愣了愣,他现在这样虚弱,又受了风寒,应该倒头大睡才是,为何突然说这个?

    “一个为了对方可以毁尽前程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哪怕是死,也不会可能会伤到对方。所以,我很确定那一掌绝不会伤到小研。”

    说完,车帘重新放了下来。淡青色的棉布,上面有深紫的碎花,跟着车轮一晃一晃。百里无双的视线在那上面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他在解释那时展元一掌劈来、他将小研挡在自己身前的事。

    是解释吧?

    可是,如果他这样笃信自己判断的正确——事实也证明他正确——昨夜在她说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说?以他那种脾气,那种稍稍拂到逆鳞便会变得浑身尖刺不伤到人不罢休的的脾气,为什么,不说?

    每一次他那种刺猬脾气发作起来的时候,都是百里无双忍气退让,因为毕竟自己有求于他。但,这一次,好像,有点不同。

    想到那张鼻子红红眼红红的脸,无由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拂了一下,有种很轻很软的东西,慢慢地爬上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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