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第一次听钟秋说起自己母亲冷悠湄的故事,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尽管钟秋反复强调,她所策划的电视剧,很重要的一个用心,是为了纪念她母亲那一代人,然而在一开始,过路总有一种不得要领的感觉。钟秋的母亲冷悠湄一生充满了传奇,这些传奇听上去很有意思,真要用电视剧来表现,却有些不知从何处着手的恐慌。钟秋的外公是大学里的教授,这位出身于名门的教授,突然对做学问不再感兴趣,成为一名职业的革命家。他的革命生涯十分短暂,很快在雨花台被国民党宪兵枪毙,那时候钟秋的母亲冷悠湄才五岁。报纸上登了消息,钟秋的外祖母去收了尸,然后就葬在雨花台附近一小山上。
这以后不久,全家都搬到上海去了,冷悠湄在教会学校上小学,然后上中学,中学快毕业的时候,有人来接她,说你是革命的后代,不能老在这资产阶级的十里洋场待着,我们接你到解放区去,你已经有了文化,应该到那里去发挥作用。
冷悠湄印象中,自己的父亲只是喜欢在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解放以后,她带子女去雨花台烈士陵园扫墓,谈起他们的外公,她只能告诉他们这一点。有关革命传统教育,冷悠湄和子女说得更多的是自己参加革命以后的经历。那时候,正是抗战结束前,解放区需要大量的人才,冷悠湄先被送到延安学习了半年,然后再次回到苏北解放区,负责一个县的妇女工作。她的工作似乎很出色,不久,有一个叫王老虎的英雄团长看中了她,他结过婚,有一个小孩,一下子对冷悠湄神魂颠倒,说什么也要和原来的老婆离婚,要娶冷悠湄。冷悠湄对这位战斗英雄多少有些好感,但是绝对没想到过要嫁给他。这家伙是个大老粗,离了婚,竟然用枪逼着冷悠湄,一定要娶她。这事给上级知道了,立刻准备处分他,王老虎不服,说:“老子抗战打小日本,流血流汗,想娶自己喜欢的女人,错在什么地方?”
负责处理此事的军法干部板着脸,气呼呼地说:“别以为你王老虎有功,就忘了自己是谁,你是共产党的干部,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王老虎说:“共产党的干部又怎么了,共产党就不娶老婆?”
军法干部气得拍了桌子,说:“你摆什么老资格,知道冷悠湄什么来头,人家父亲闹革命的时候,你还在哪?”
王老虎一听说冷悠湄的来头,一下子就蔫了。他被关了三个月禁闭,一放出来,就要上战场。临走前,他文绉绉地摘了一束野花去见冷悠湄,一本正经向她道歉,说自己瞎了眼睛,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冷悠湄被他说得又好气又好笑,很大方地把花养在了茶杯里,鼓励他在战场上要英勇杀敌。王老虎说:“打起仗来,我不会含糊,老实说,在战场上,王老虎没怕过谁。“道歉过以后,王老虎跨上战马,很忧郁地去了,不久就传来他英勇牺牲的消息。
冷悠湄事后回想起来,王老虎如果第一次不是蛮横地用枪逼着自己,而是捧着鲜花来,她说不定真会爱上他。干革命就会有牺牲,她从来就不认为王老虎的死,和自己有关。当时有很多人都牺牲了,不用说像王老虎这样成天置身于枪林弹雨,就是冷悠湄自己,也曾经有过好几次历险。有一次,整个县委机关陷于敌人的包围之中,机关人员混在老百姓中,国民党军队要大家交出共产党员。结果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被认了出来,要他们投降当叛徒,不同意就立刻枪毙。那是冷悠湄第一次看到活人被打死,砰的一枪,人倒在了地上,仍然在动,上前又补一枪,还动,再打一枪,终于不动了,鲜血和脑浆溅得到处都是。
好在最艰苦的一段生活很快就过去了,革命形势高涨,解放区的地盘越来越大。一九四八年冬天,冷悠湄负责接待一批来自上海戏剧学校的学生,并成为以这批进步学生为班底组成的文工团团长。对于那些刚刚穿越封锁线,初登解放区的学生来说,穿着军装,梳着短发,腰间别着一把手枪的冷悠湄,在一开始,就立刻获得了大家的崇敬。她笑容可掬地挨个和同学们握着手,欢迎大家参加革命,弃暗投明。包巧玲率先流下了激动的眼泪,然后有许多人都跟着哭了起来,是高兴地流眼泪。大家都很羡慕,尤其是那些刚到解放区来的女学生,她们觉得像冷悠湄那样穿军装别手枪,真是太威风太潇洒。
大家向往革命已经很久,现在梦想成真,一个个已穿上军装,成为文工团员,都高兴得了不得。
冷悠湄给大家做形势报告,初到解放区,同学们有一个很特别的印象,这就是差不多所有的领导,大大小小的干部都会作形势报告,一说就是一大套。形势发展得很快,快得让大家都来不及惊喜,不久,南通解放了,又不久,大军渡江,文工团一边火烧火燎地排练白毛女,一边马不停蹄,随着部队参加了对国民党部队的追击。兵败如山倒,敌占区的概念正在一天天缩小,国军完全垮了,解放军的一个胜仗接着一个,过了江的文工团日夜都在行军,大路上常常有五六支队伍在行进,有穿着草鞋走路的步兵,有拉着大炮的战士,有支前的民工,有各机关的干部,看得文工团员们眼花缭乱。
冷悠湄是文工团的第一任团长,虽然她比大家大不了几岁,然而她已经足以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老革命。几乎所有的人都喊她冷大姐,在当时这是一种极时髦的称呼,这称呼保持了几十年,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冷悠湄进入了弥留之际,大家还是这么称呼。事实上,冷悠湄当文工团长的时间并不长,大军过江以后,她就调到别的工作岗位上去了,由于她是第一任领导,所以大家很难忘。钟秋告诉过路,当年的文工团员,很多人都写过文章纪念她母亲。在一本薄薄的回忆录中,当年的文工团员回首往事,差不多所有的执笔者,都满怀深情地提到她。就连和冷悠湄有着重大过节的包巧玲,在回忆文章中,也不能免俗地为她大唱赞歌。
钟秋坚持认为,自己母亲在第一次见到杨如盛的时候,就对他产生了特别的感情。
实际上,那时候,一种巨大的恋情已经产生了。那个年代的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羞于暴露自己的真实感情,很多宝贵的东西,还是在摇篮状态,已经被残酷地扼杀。
冷悠湄显然在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杨如盛的与众不同,他是那群人中的贾宝玉,女孩子的目光常常情不自禁地都盯着他转。晚年的冷悠湄曾向小女儿袒露过心扉,在这之前,她总是否认自己对杨如盛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在最后的岁月里,冷悠湄告诉钟秋,自己的一生中,假如真为某个男人动过心,那么这个男人也许就是杨如盛。让钟秋想不明白的,是她到死也没有承认自己对杨如盛一见钟情,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位领导同志,尤其是作为一位女干部,不可能冒冒失失地看中一个刚从国统区来的男孩子。她的岁数比杨如盛大,级别比杨如盛高,不可能一下子就爱上他。
尽管冷悠湄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然而自从王老虎追求她的事件发生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一个男人再向她表示过爱慕之心。大家都知道她是烈士的后代,说起来来头大,都觉得有些高不可攀,而且她身上多少还有些那种来自大城市的气息,在人们的心目中,她似乎很傲气,难以亲近。一直到和钟天结婚,冷悠湄的感情生活,始终是段空白。没人继续追求她,她也不知道应该爱谁喜欢谁。她和钟天的婚姻十分偶然,大军过江进城以后,在一次聚会中,一位老首长得知冷悠湄还没结婚,笑着说:“这不行,再下去要成老姑娘了,我给你找个人吧!“一起参加谈话的人,都以为冷悠湄会当众拒绝,没想到她一声不吭,竟然就默认了。
于是这位老首长便当真热心地做起红娘,成了冷悠湄和钟天的介绍人。钟天也属于那种年龄不大,革命资历不浅的人,两人初次见面,各方面的条件都般配,不多久便结了婚,然后就有了小孩。钟天对冷悠湄似乎很满意,刚结婚的那一阵,下班回来,总惦记着在巷口替她买个烘山芋,因为冷悠湄爱吃,这是她小时候在上海读书期间最喜欢的食物。婚后的冷悠湄感到最不满意的,就是自己连续的怀孕,她是一个有事业心的女人,是工作狂,不愿意为生小孩,耽误自己的工作。那时候,他们都是刚转业到了地方,钟天去大学进修,然后到教育局当领导,冷悠湄去了团委,担任团委的副书记,以后又去了文化局。
冷悠湄去了文化局之后,立即为新组建的话剧团招兵买马。她首先想到的合适人选,就是杨如盛夫妇,这时候杨如盛已经和包巧玲结婚,他们所在的那个文工团早已解散,重新分配到一个地区庐剧团,在那里混得很不得志。庐剧是安徽的地方戏,他们虽然科班出身,但是毕竟是学话剧的,在剧团里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在冷悠湄的直接关照下,杨如盛夫妇调进省城,进入了新组建的话剧团。杨如盛很快就成为话剧团的一号男主角,说有名,就立刻有了一些小名气。有了名以后,杨如盛有些把持不住自己,接连出了两件事,一是和剧团里的化妆师,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在化妆间被人抓了个正着。
另一桩是乱说形势的怪话,赶上一九五七年反右,他的言论正好被抓住,结果被打成了右派。
身为文化局长的冷悠湄,对杨如盛的遭遇爱莫能助,一切都已经发生,一切都太晚了。作为主管领导,冷悠湄不得不面对事实,在大会上对杨如盛作出严厉批评。看着杨如盛低头认罪的样子,她心头感到很难过,因为她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好心有时候也会办坏事,如果她不把杨如盛夫妇调到省城来,这些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杨如盛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好演员,要是他不犯错误的话,结局就完全可能是另一副模样。一部庆祝建国十周年的献礼片,本来已经定下来邀请他为主演,杨如盛甚至去电影厂试过镜头。错误改变了杨如盛的人生轨道,他的辉煌事业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翻过身来。
杨如盛从小是和姐姐学的戏,他姐姐是一位颇有名的京剧老生,当年常在明星剧院挂头牌唱戏。杨如盛不仅跟姐姐学戏,事实上也是姐姐一手带大的。姐姐在八岁的时候,正式进孙家班学戏,十三岁时登台演出,第一场戏就大获成功,有了小神童的美誉。十六岁的时候,她禁不住一个唱小生的有妇之夫诱骗,与其一起私奔,始乱终弃,很快就被这小生转手出让,介绍给了一位黑社会的地痞流氓,成为这位流氓的姨太太。杨如盛的父母死得都很早,杨如盛无处投奔,便和姐姐一起生活。流氓姐夫对杨如盛姐弟不错,然而就是不许姐姐登台演戏,结果姐姐对戏曲的一腔热情,都花在了弟弟身上。杨如盛十岁的时候,开始在姐姐的督促下,练习唱戏的基本功。
后来流氓姐夫在黑吃黑中,被人打死了,杨如盛的姐姐重新登台演戏,有一度又唱红了,可惜她染上了抽大烟的坏毛病,嗓子说倒就倒,在台上唱自己最拿手的空城计,竟然也有人喝她的倒彩。她这一伤心,发誓再也不登上舞台唱戏。黑道上有好几个男人都喜欢她,她于是也不学好,今天跟张三,明天跟李四,谁有势力就跟谁。她混得阔的时候,不仅在家里养了个戏班子,而且专门雇了武功老师教杨如盛,因此杨如盛在考戏剧学校的时候,已经有了一身很好的功夫。抗战胜利以后,好莱坞电影大为风行,接连有两位唱京戏的名伶,因为拍电影,在电影中扮演了角色,声名大振,所以杨如盛的姐姐不仅不反对弟弟学话剧,而且觉得只要学了话剧,就有可能拍电影。那时候还没有专门的电影学院,电影演员常在话剧演员中挑选,杨如盛的姐姐觉得,自己的弟弟真有机会去拍电影也不错。
在四十年代,和话剧和电影相比,戏曲显得十分保守落后,尤其是京戏,不外乎几本老掉牙的传统戏,演来演去,离不开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除了一些固定的老观众,已很难得到青年人的青睐。杨如盛进了戏剧学校,本来就有些新的思想,变得更新,常常和进步学生在一起活动。那时候,搞学生运动是最时髦的事情,共产党的地下活动很厉害,学校的排演场,差不多成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前沿阵地,国民党特务混进来看排戏,进步学生便大打出手,活生生地将特务打出了校门。事情闹得很过头,一时间,有了取缔学校的风声,于是所有的学生又联合起来,为护校而斗争。戏剧学校的校长是一位国民党元老,这个人来头大,当局投鼠忌器,拿学生还就是没什么好办法。
从一开始,杨如盛在班上就显得很突出。他的演技明显高人一筹,无论演什么角色,演谁像谁。进入学校的第二年,大家排演秋海棠,杨如盛扮演男主角秋海棠,因为演得出神人化,从此落了个绰号就叫秋海棠。剧中的人物是一个戏子,这角色,一般的同学都演不了,杨如盛从小跟着姐姐学戏,有扎实的基本功,对戏子的生活有更深的了解,演起来得心应手。彩排时反应就很好,后来在市青年宫上演,招待全市的学生代表,反应十分强烈,欲罢不能,于是索性义演了三场,立刻引起轰动,报上连篇累牍地作着介绍,对杨如盛赞不绝口。那些小报的记者,抓住机会就往戏剧学校里钻,想通过采访,从杨如盛身上抓点新闻,从他周围的人身上捞些小道消息。
当时能上戏剧学校的,都是些富裕人家的子弟。同学中,一位参政员的千金看上了杨如盛,公开地追起杨如盛。杨如盛招女孩子喜欢,一点也不奇怪,他说话慢吞吞的,人很内向,常常结巴,说话只说半句,偏偏越是这样,越招人疼招人爱。有时候在舞台上,他也有些结巴,然而这种口吃,并不影响他创造角色。很多女孩子明来暗去地都喜欢他,找出各种借口和他约会,请他看电影,吃西餐,逛公园。他只要有时间,来者不拒,对谁都一视同仁。女孩子都觉得他喜欢自己,为了他,成天闹别扭,一封接一封地写情书给他,结果抽屉里全是情书。杨如盛从来不回信,他自小就没有好好地读过书,字写得像小学生,知道自己的字难看,不愿意出这个丑。
在众多的女学生中,大家都觉得最占上风的,应该是那位国民参政的千金卢文君。
她人生得出众,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虽然演戏不是如何出色,但是有一点很引人注目,就是比别人更倾向革命,比其他的女同学都进步。这在当时也是个很重要的优点。那时候,没有人喜欢不追求进步的年轻人。国民党的大势已去,年轻人都倾向于共产党,很多人都想找机会参加革命。有一天,曾被学校开除的老李,突然出现在杨如盛的宿舍,很认真地和他谈了一次话。同学们早就知道老李是地下党,学校里开除他,也是为了保护他,因为学校已接到消息,特务就要到学校里来抓人。老李离开学校,便去了解放区,现在,他又重新潜伏回学校,准备偷偷地组织一帮进步学生去苏北。苏北的大部分地区都已经解放,正需要他们这些有文化的青年去大显身手。
老李说:“你小子在同学中最有人缘,只要你愿意去,肯定会有很多同学跟着,所以我第一个就找你。”
老李的信任让杨如盛感到很兴奋。他一口答应了老李的要求,并报出了一长串据他估计愿意去解放区的同学名单。老李听完,皱着眉头说,女同学太多了,一路上不大好互相照顾。杨如盛解释说,这表明女生比男生更喜欢革命。老李仍然觉得这样不妥,好在他对学校的情况本来就了解,于是就自己报了一些名字,一边报,一边征求杨如盛的意见。无论提到谁,杨如盛都赞成,后来老李又说:“不行,人太多了,路上不好走,还是分几批好。第一批应该是些骨干分子,我们把名单再合计一下。对了,一定要注意保密,可别让特务探听到什么消息!”
尽管在人员上做了调整,第一批去解放区的人员中,仍然还是女同学占了多数。有的女同学知道了消息,死缠着老李,一定要第一批走。老李知道这是因为杨如盛的缘故,无论如何拒绝都没有用。女同学中为了意中人杨如盛老是明争暗斗,不过真正为他闹得不可开交的,也就只有卢文君和包巧玲。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不是卢文君的对手,临阵怯场,悄悄退出了竞争,只有包巧玲不信邪,非要和她拼个你死我活。没人想到包巧玲会成为最终的胜利者,这结果让别的女同学心里既伤感,也不服气。卢文君后来出人意外地成为老李的妻子,杨如盛吃香喝辣,三千宠爱在一身,最后却落到看来并不起眼的包巧玲手上,只能是怪他自己太没眼光。大家背后里议论,恨铁不成钢,仅从杨如盛最后选择了包巧玲这一条看,已充分说明他这人其实不怎么样,别人对他那么用情,也是用错了地方。
由于对革命向往已久,通过封锁线的时候,一个个与其说是紧张,还不如说他们更激动,对可能出现的危险,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人多,成群结队,更多的只是觉得好玩。
谁都没有真正想清楚,这次出门远行,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年轻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冒险更刺激。大家一腔热血,凭着一股冲动,说参加革命,就一起参加了革命。这是他们有机会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危险,他们喜欢自己扮演的临时角色,就像在舞台上演戏一样,长得文气的同学装扮成阔少爷阔小姐,或者装扮成回家奔丧的穷学生,五大三粗的同学装扮农民,装扮成做生意的小贩。老李多少年之后写回忆录的时候,曾批评过这些年轻学生当年的幼稚。他们太像演戏,没有一点社会经验,在通过封锁线的那一刻,所有的表演都显得过火。譬如扮演阔小姐的包巧玲,更像个叽叽喳喳的丫环,或许是紧张的缘故,她变得莫名其妙地话多,毫无大家闺秀的风范。杨如盛扮演的生意人也显得过于斯文,他当时曾处于众多女学生的包围之中,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接受谁抛给他的绣球。谁都能看出这是一批演话剧的学生,他们说话拿腔拿调,和当时的国产电影一个毛病。如果不是地下党在封锁线上安排了接应人员,这些来自国统区的年轻学生,根本就不可能若无其事地通过障碍。要识破他们的真面目实在太容易。当时的国民党已接近崩溃,没有多少人会和学生过不去。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学生的用心,来自城市的年轻人,恨不得把什么东西都带到解放区去,在他们的行李中,既有严禁携带的药品,也有完全没必要带着的热水瓶和搪瓷脸盆,甚至包括一个半新不旧的篮球。
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包巧玲去解放区,完全是由于杨如盛的缘故。她自己也从不回避这种说法,既然是爱杨如盛,杨如盛去哪,她就去哪,最初的名单上,并没有包巧玲的名字,包巧玲是一个天生没有政治热情的女人,这倒并不是因为她是水果店老板的女儿。从家庭出身来看,一起参加文工团的学生中,有许多人似乎比她更有理由不参加革命。包巧玲属于那种小家碧玉似的女人,人生得很矮小,天生地适合在舞台上演资产阶级小姐。其实和班上大部分女同学相比,她家的经济状况远不如其他人,包巧玲父亲开了一爿不大不小的水果店,生意做得结结巴巴,由于这一点,她对班上的所有富家小姐,都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包巧玲扮演的第一个角色,是在念初中的时候,她的美术老师画画得不好,却喜欢写剧本,为庆祝元旦写了一个独幕剧让同学们排练演出。包巧玲在其中扮演一个阔小姐,阔小姐是个很次要的角色,然而不显眼的配角,演得比主角更引人注意。美术老师夸奖她是天生的演员,这一夸奖的结果,促成了她后来考戏剧学校。
和杨如盛在学校时就大名鼎鼎截然不同,包巧玲一直到杨如盛被打成右派后,才逐渐成名。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改不了自己初上舞台时的人物形象。无论接受什么样的角色,她只要一上台,就情不自禁,难以自控地变成了娇滴滴的富家小姐。在戏剧学校读书期间,她是不起眼的学生,每次排戏,塞给她的全是最次要的角色。要说演戏,卢文君的演技也谈不上什么出色,但是她的运气好,要演总是演女主角。包巧玲和卢文君最初的竞争,不是争角色,而是争杨如盛。通常情况下,两军交战勇者胜,不过有时候,弱者也能占便宜,包巧玲最大的能耐,是善于和敌人结交朋友,既然视卢文君为自己最大的情敌,她克敌致胜的法宝,就是先成为她的密友,掌握了她的一举一动,然后抓住机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她陷入不可挽回的失败之中。
包巧玲并不掩饰自己对杨如盛的好感,她和卢文君争夺杨如盛,不是一味强攻,而是智取。她的高招在于有足够的办法,让卢文君觉得她根本不可能形成威胁。所有的人,都觉得包巧玲只是单相思,杨如盛根本不可能看中她。包巧玲很轻易地就解除了卢文君的戒意,她把自己放在失败者的位置上,不仅让卢文君对她没有任何提防,而且还能让其产生一种恻隐之心。卢文君过高地估计了包巧玲的弱点,又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优势,她一边自以为是地觉得已经把杨如盛牢牢抓在手中,一边又带些玩火地和别的追求者偷偷约会。既然杨如盛可以有那么多的女孩子喜欢他,卢文君觉得别的男人追求自己也在情理之中。她的优越感让她变得过分骄傲,当包巧玲批评她不该三心二意时,她想这不过是一种简单的嫉妒,是没有男人追求她的必然反应。
“小包,你说我怎么会真的看上老李呢“卢文君和老李来往只是逢场作戏,她不当一回事地对包巧玲解释说“男人有时候你也要刺他一下,你得让他嫉妒,这时候,他才会变得老实起来。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让如盛他发急,我要煞煞他的傲气!”
包巧玲说:“你难道就不怕别的女人真把他抢了去,譬如是我?”
卢文君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懒洋洋地说:“谁要抢,谁抢就是了,我就不相信,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十年以后,卢文君已经转业并且转行,在一个中学当语文老师,有一次,她接到包巧玲的赠票,让她和老李一起去看她主演的大跃进畅想曲。演出安排在当时这个城市中最好的一家剧场进行,因为是庆祝建国十周年,一切都搞得非常隆重。大大小小的领导应邀出席了首演式,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做着报道,连续演了许多场都是爆满,结果戏票变得出奇紧张。事过境迁,包巧玲不仅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杨如盛,而且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一号主角。尽管她演得并不出色。但是卢文君不得不承认,包巧玲是真正的胜利者,无论是在情场,还是在舞台。看戏时,卢文君想起包巧玲十年前说过的话,心里不由酸酸地,不服气,又不能不服气。
演出结束,掌声雷动,被安排前来看戏的外宾,在省领导的陪同下,走上舞台,接见所有演员,和主要演员合影留念。当这一切仪式结束以后,卢文君和老李来到后台,向包巧玲祝贺。包巧玲一边卸妆,一边很热烈地和他们说着话。话题很快转到了杨如盛身上,老李转业以后,在市公安局负责宣传,对杨如盛打成右派的事情已有所闻。包巧玲眼睛有些红,言谈之间,多少流露出一些怨言。卢文君对杨如盛好歹还有旧情,十分关切地问他现在的情况。包巧玲告诉她,杨如盛在郊区劳动,前一阵带信回来,说在那里很不错,他已经认识了自己的错误,决心好好地改造,然后重新做人。卢文君很惋惜地说:“这杨如盛也是的,他又不太会说话,干嘛要瞎说呢!”
包巧玲执意要请卢文君夫妇吃夜宵,时间已经很晚了,老李想拒绝,包巧玲说:“你不去,我也让小卢去,我们已经好多年不见面,今天说什么也要聚一聚,到时候,你们就住我那,我们说说话。“外面的馆子早关了门,只有在剧团的食堂里,才能找到些东西吃。剧场外面,本来是有三轮车的,他们说话说晚了,出来时,三轮车已经没了。
好在距离也不远,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回剧团。夜深人静,他们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说着话,仿佛是怕路边的居民,会被他们的声音吵醒。偶尔还能遇上一两位下夜班的女工,那几年,社会治安很不错,半夜三更,独身女人在黑暗中行走,一点事也没有。
等他们慢吞吞地赶到剧团食堂,大师傅刚刚睡下。食堂里的所谓夜宵,也就是等演员们差不多都回来的时候,用大锅下面。这时候,参加演出的演员已经匆匆吃了回去睡觉。大师傅也已经将炉子封了,听到包巧玲的声音,开了灯爬起来,埋怨她怎么到现在才来。包巧玲感到有些歉意,说自己来了两位好朋友,是当年文工团的战友。包巧玲并不说这两个人是自己当年戏剧学校的同学,因为在当时,戏剧学校在大家心目中,并没有什么地位,而文工团是军队编制,是人民解放军的一部分,在世人眼里分量完全不一样。包巧玲一辈子都以自己曾经参加过文工团感到自豪,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段值得吹嘘的光荣,多少年以后,当别人都退休的时候,她却可以像那些流血疆场的老革命一样,理直气壮地享受离休待遇。她的薪水不仅一分钱不少,每年有一笔旅游费用,电话费可以报销,在年龄到达七十岁的时候,还可以享受一笔保姆津贴。
大师傅似乎很把包巧玲这样的主要演员当回事。他立刻点着炉子,打开鼓风机,烧水煮面。因为时间已经晚了,卢文君夫妇肚子还真有些饿,于是饥肠辘辘地看大师傅忙。
在五六十年代,剧团里的演员,一般自己都不开伙,餐餐都在食堂里吃,跟大师傅的关系,就像一家人一样。包巧玲不停地和大师傅说着话,不一会,水烧开了,大师傅手脚利索地下面,面下好了,又紧接着弄了个小炒。三个人坐下来,狼吞虎咽吃着。大师傅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吃,忍不住问他们味道如何,他大约是想听他们主动说好吃,他们不提这茬,只好自己开口问。三个人连声说是真的味道好,因为好吃,他们凶狠了一些,所以就忘了夸奖。大师傅被他们一番好话,说得满面春色,一脸笑意,看吃得差不多了,又问够不够。
这气氛,让卢文君想起当年在学校读书时的情景,那时候,校门口有一家小馆子,成年累月地熬着一大锅骨头汤,女生嘴馋,晚上临睡觉前,不去吃碗热乎乎的馄饨,就睡不踏实。卖馄饨的小老板,和这位大师傅长得有些像,都是直鼻方腮,大眼睛,见了女性就情绪高涨,只要被女人表扬几声,立刻忘乎所以,不知道太阳该从什么地方升起来。卢文君记得有一次,大家起哄让杨如盛请客,把他像捉贼似的硬押到小馆子里去,到了那里,杨如盛却红着脸说自己身上没带钱,大家就说,没钱就欠着,让老板记着他的那张脸。老板说:“我记着他那张脸干什么,你们哪位小姐把钱先垫一垫,不就行了吗?“卢文君大着嗓门说:“不行,我们今天就是要吃顿白食,要不然你请客!“老板心血来潮地说:“好好好,我请客就我请客。“于是,那天晚上,果然是老板破费请每人吃了一碗馄饨。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变化之大,当初绝对不会想到。离开食堂,去包巧玲的单身宿舍。自从杨如盛被打成右派,包巧玲便搬到了单身宿舍来往。大约十个平方的一个小房间,就一张小床,包巧玲说:“我和小卢睡小床,老李,对不起你了,你将就着打地铺吧!“卢文君笑着说:“地铺好,地铺大,在家时,我们一吵架,我就让他睡地铺。”
老李说:“还好意思说,这是欺负我,要是觉得地铺好,下次你睡地铺,别得了便宜卖乖。小包,我告诉你,小卢自从离开了文艺界,心里就不痛快,有点气,都撒在我身上,我也没办法,只好让她。“卢文君之所以离开剧团,是老李不想让她再当演员,当初文工团解散前夕,有一个去师范学校进修的名额,老李把这个机会给了卢文君,因为那时候,他是文工团的团长,有这个权利,或许他当时的想法,是不想再让卢文君在舞台上和杨如盛演对手戏。不久,文工团果然解散了,他们这些人都是演话剧的,在五十年代,话剧变得十分不景气,老百姓喜欢看的是地方戏,文工团员重新分配工作,要么改行去各个地方戏剧团,要么转业,像包巧玲夫妇这样后来还有机会演话剧,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幸好第二天是星期日,老李在地铺上不一会就睡着了,卢文君和包巧玲却说了一夜的悄悄话。刚开始还是轻声说着,老李呼声不断,两人也就没什么顾忌,声音略大了一些,各自说着文工团解散以后的遭遇。卢文君依然要强,不肯说自己有什么不好,她说了一些学校里的有趣事情,又说老李在公安局里如何地被重用,虽然是副处长,由于正处长是副局长兼的,所以老李的副处长,其实就相当于正处。她告诉包巧玲,杨如盛刚定下来是右派,老李就知道了,都是老同学,又是老战友,老李心里很急,想帮忙也帮不上,因为这种事情,照例是帮不上忙的,弄不好还会越帮越忙。
包巧玲仍然是和当年一样,虽然她现在已经是一号主角,但是在卢文君面前,她仍然采取低调处理。她不说自己如今混得如何如何好,因为这已经根本用不着说,报纸上都写着,电台里也在广播,谁都知道她包巧玲已是个有名的演员。在谈话中,包巧玲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谈的大都是杨如盛如何不好。显然她要让卢文君感到,自己其实有着一肚子的委屈。这么做的目的,是怕卢文君旧情不断,对杨如盛不死心,故意贬低杨如盛,仿佛做生意的怕多缴税,有意隐瞒真实的收入状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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