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摩托车的后架上捆绑,连连应着:“厂长你放心,这点小事我还能办差错了?”
何社仓转而对王老师说:“王老师你回去休息,我该进城办事去了。我过几天请你到家里坐坐,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哩!你是个好人,好老师。”
那位带着冰棍箱子的小伙驱车走了。
何社仓重新架上大墨镜,朝西驱车驰去了,留下一股刺鼻的油烟气味。
王老师望望消失了的人和车,竟有点怅然,心里似乎空荡荡的,脑子也有点木了。
中午放学以后,王老师卖了半箱冰棍儿。学生们出校门的时候早已摸出五分币,吵吵闹闹围过来:“王老师卖给我一根冰棍儿”的叫声像刚刚出壳的小鸡一样熙攘不休。他忙不迭地收钱拿货,弄得应接不暇。往日里放学时他站在校门口,检查出门学生的衣装风纪,歪带帽儿的,敞着衣服挽着裤脚的,一一被纠正过来,他往往有一种神圣的感觉,自幼培育孩子养成文明的生活习惯是小学教师重大的社会责任。现在,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收钱拿货已经搞得他脑子里乱哄哄的,而且从每一个小手里接过硬币时心里总有点好不受,我在挣我的学生的钱!因为心里不专,往往找错钱或拿错了货。这时候,他的六甲班班长何小毛跑过来:“王老师,你收钱,我取冰棍儿。”王老师忙说:“放学了你快回家吃饭吧!”何小毛执意不走,帮他卖起冰棍来。放学后的洪峰很快就要流过去,何小毛突然抓住一个男孩的肩膀,拽到王老师面前:“你怎么偷冰棍儿?”
王老师猛然一惊,被抓住的男孩不是他的六甲班的学生,他叫不上名字。男孩强辩说:“我交过钱了,交给王老师了。”小毛不松不饶:“你根本没交!我看着王老师收谁的钱,我就给谁冰棍儿,你根本没交。王老师,他交了没?”
王老师瞅着那个男孩眼底透出一缕畏怯的羞色,就证明了这男孩交没交钱了。他说:“交了。”那男孩的眼里透出一缕亮光,深深地又是慌匆地鞠了一躬,反身跑走了,刚跑上公路,就把冰棍儿扔到路下的荒草丛中去了。何小毛却嘟起嘴,脸色气得紫红:“王老师,他没交钱。”王老师说:“我知道没交。”何小毛激烈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放走他?你不是说自小要养成诚实的品行吗?你怎么也说谎?”王老师说:“是的。有时候需要宽容别人。你还不懂。”
何小毛怏快不乐地走了。
杨小光背着冰棍箱子来了,笑嘻嘻地说:“王老师,换地方了,该我站前门了。”
王老师点点头,背了箱子进校门去了。回头一看,杨小光把板凳已经挪到公路边上,而且响亮地吆喝起来:“冰棍儿——白糖豆沙冰——棍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里,连一声也未吆喝过。他匆匆回到宿舍,放下箱子,肚里空空慌慌却不想进食。他喝了一杯冷茶,躺倒就睡了。
王老师正在恍忽迷离中被人摇醒,睁开眼睛,原来是何小毛站在床前。何小毛急嘟嘟地说:“王老师快起来,同学们都上学来了,趁着没上课正好卖一些冰棍儿!”王老师听了却有点反感,这么小年纪的学生热衷于冰棍买卖之道,叫人反感。他又不好伤了学生的热情,只好说:“噢好我这就去。”
何小毛更加来劲:“王老师你要是累了,我去替你卖一会儿,赶上课时你再来。”
王老师摇摇头:“你去作课前准备吧!我这就去卖。我不累。”
何小毛走到正在脸盆架前洗脸的王老师跟前,说:“王老师,我爸叫我后晌回去时再带一箱冰棍儿,你取来,我带走,你又可以多卖一箱。”
王老师似乎此时才把何小毛与何社仓联系到一起,他说:“你爸要买就到学校冰棍厂去买好了,又便宜。”
何小毛说:“俺爸说要从你手里买,让你多赚钱。”
王老师听了皱皱眉,闭了口,心里泛起一股甚为强烈的反感。这个自己执教的六甲班班长热情帮忙的举动恰恰激起的是他反感情绪,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对于经营以及人际关系的热衷反而使他觉得讨厌,然而他又不忍心挫伤孩子,于是装出若无其事的口气再次劝说:“你去做课前准备吧!”
何小毛的热情没有得到发挥,有点扫兴地走出房子去了。临出房子门的时候,何小毛又不甘心地回过头来:“人家体育杨老师已经卖掉三箱了。王老师你太”
王老师冷冷地说:“你去备课吧!小孩子管这些事干什么?”
何小毛走了。王老师背着箱子朝后门口走去。后门口有一排粗大的洋槐树,浓密的叶子罩住了一片荫凉,清爽凉快。王老师坐在石凳上,用手帕儿扇着凉,脑子里却浮着何小毛父子的影像。这何小毛活脱就是多年前的何社仓,细条条的个头,白嫩嫩的脸儿,比一般孩子长得多的睫毛和深一点的眼睛,显得聪慧乖觉而又漂亮。他与他父亲一样聪明,反应迅速,接受能力强,在班里一直算顶尖,老师们一直看好他将来会有大发展。现在,王老师才明显地感觉到何小毛和他父亲何社仓的显著差异来,他父亲何社仓眼里那种总是害羞的神光在何小毛眼里已经荡然无存了,反倒是有一缕比一般孩子精明也与他的年龄不大相同的通晓世事的庸俗之气色
“王老师,给我买冰棍儿!”
四五个小女孩儿已经围在跟前,伸向他的手里捏着钱。王老师中断了思想立即收钱拿货。他从后门朝校园里一瞅,一串一溜的男女学生朝后门涌来,他的生意顿时红火起来。骤然升起高温的午休时分,正是冰棍以及冷饮走俏的黄金时间,孩子们趁着课前的自由活动时间来消费一只冰棍儿,是很惬意的。王老师忙不迭地收钱拿货,头上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也顾不得擦擦,眼看一箱冰棍儿就要卖完了。
“王老师生意好红火!”
王老师扬起汗浸浸的脸,看见杨小光站在一边,体育教员结实柔韧的身体有一种天然美感,然而王老师听着那话里带有一股馊味儿,透过那眼里强装的笑容,王老师看到了底蕴的敌意。他无法猜测来意,只是应答说:“唔!这会几天气热,孩子们”
杨小光却神秘地眨眨眼:“王老师,我引你看场西洋景儿——”说着就来拉王老师的手。
王老师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看的!别开玩笑。”
杨小光执意拉住他的手:“你去看看就明白了,可有趣儿了!”
王老师已不能拒绝,那双体育教师的有劲的胳膊拉着拽着他,朝校园里走去。
当王老师站在一个教室窗外,看到教室里的一幕时,几乎气得羞得昏厥过去——。
三年级丙班教室里的讲台上,站着六年级甲班班长何小毛,正在给三年级小学生做动员:“同学们要买冰棍儿快到后门去!后门那儿是我们班主任王老师卖冰棍儿。王老师有教学经验,年年都带毕业班,你们将来上六年级还是王老师给你们当班主任,教语文。现在王老师卖冰棍儿,大家都帮帮忙,行行好,让王老师多卖冰棍儿多赚钱”
王老师吃惊地瞅着何小毛,眼前忽然一黑,几乎栽倒,这个学生的拙劣表演使他陷入一种卑污的境地。杨小光现在变了脸,露出本色本意:“王老师,你要是有兴趣,到各班教室都去看看,你们六甲班的班干部现在都给你当推销员广告员了”
王老师手打抖,嘴里说不清话:“杨老师我不知这些娃娃竟这样”
杨小光撇撇嘴:“王老师,我可想不到你有这一手哩!往日里我很尊敬你,你德高望重,修养高雅,想不到你竟是个伪君子!”
王老师立时煞白了脸,说不出话来。这时候何小毛已经跑出来,站在两个老师面前,毫不胆怯地说:“我当推销员有什么不好不对?你上体育课硬把冰棍摊派给我们,一人一根不吃不行。你昨日上体育给同学们说今日轮你卖冰棍儿,要大家都一律买你的”王老师听着就扬起了手“啪”的一声响,打了何小毛一记耳光。何小毛冤枉委屈地瞪他一眼,捂着脸跑了。
杨小光愈加恼怒,大声吵嚷起来:“太虚伪了嘛!王老师!学校开会讨论卖冰棍问题时,你说教师卖冰棍影响不好啦!不能向钱看啦!我以为你真是品格高尚哩!想不到你比我更爱钱,而且不择手段,发动学生搞阴谋活动”
王老师看见已经有不少学生和教师围观,窘迫地张口结舌,有口难辩,恨不得一头碰到砖墙上去。杨小光更加得意地向围观的学生和教师羞辱他:“我杨小光爱钱,可我赚钱光明正大。我心里想赚钱嘴里就说想赚钱,不像有些人心里想赚钱嘴里可说的是这影响不好那影响不佳,虚——伪!”
王老师再也支持不住,从人窝里出来,干脆回屋子里去。历史课教师刘伟一手摇着竹扇,脚尖上仍然挑着拖鞋走过来,挡住王老师不让他退场,然后懒洋洋扬起脸对杨小光说:“杨小光你骂谁哩?六甲班的学生干部是我组织起来行动起来的,你有什么意见朝我提好了。”
杨小光忽然一愣:“我关你什么事?”
“我说过了是我组织六甲班干部动员学生买王老师的冰棍儿。”刘伟说“你骂错了人,先向被你错骂的王老师赔礼道歉,然后你再来骂我。”
杨小光反而被制住了。
刘伟不紧不慢地重复:“你先向王老师道歉,然后再跟我说你有什么想不通的!”
杨小光终于从突然打击里恢复过来:“你刘伟甭充什么硬汉!谁使的花招谁做的手脚我完全清楚,你甭在这儿胡搅合”
刘伟眼睛一翻也上了硬的:“我是不是充得上硬汉搁一边儿。我倒是真想搅合搅合。你杨小光牛什么?不就是蹦了一下得了一块没有金子的金牌才混上个体育教师!你整日里骂这个训那个你凭什么耍厉害?领导怕你我也怕你不成?”
杨小光被讽刺嘲笑得急了,拳头自然就攥紧了,朝刘伟走过去:“就这我还不想当这破教师哩!你不怕我我什么时候怕过你?甭说这小小学校即就是本县我还没怕过谁哩!”
校长成斌正在睡午觉,最后被叫醒来到现场,先拉走了刘伟,再推走了杨小光,学生和教师们也各自散了。成斌只是嘟哝着:“刘老师快回房子里去,让学生围观像什么话!杨老师快去大门口卖你的冰棍儿,在学生面前吵架总是影响不好嘛!再有理也不该在学生场合吵嘛!”
王老师早在成斌到来之前已经逃回房子。
王老师坐在办公桌前,脑子里乱成一窝麻,那总是梳理得很好的银白头发有点散乱了。他没有料到卖冰棍儿会卖出这种不堪收拾的局面。他想到校务会讨论卖冰棍儿时自己说过影响不好的话,但没有坚持而放弃了,他随着教师们一样参加了轮流卖冰棍儿。他怕别的教师骂他不合群,清高,僵化,都什么时候了还拉不下面子明年满六十本可以光荣退休了,最后一个毕业班毕业了他就该告老还乡了,临走却被一个年青的体育教师骂成“伪君子”他已灰心至极,再三思虑,终于拔笔摊纸写下了“退休申请”几个字,心里铁定:提早退休!
放晚学的自由活动时间,校长成斌来了。成斌说问题全部调查清楚,何小毛和六甲班学生干部到各班动员学生买王老师冰棍儿的举动,完全属于何小毛的个人行为,既不是王老师策划的,也不是刘伟策划的。所以杨小光辱骂王老师是错误的。如果仅仅是这件事就简单极了,由杨小光向王老师赔礼道歉。问题复杂在王老师失手打了何小毛一个耳光,打骂体罚学生是绝对不允许的。成斌说他和吴主任研究过了,做出两条决定,王老师向被打学生家长赔情,争取何小毛的乡村企业家的父亲的谅解,然后再在本校教师会上检讨一下。如果上级不查则罢,要是查问起来,咱们也好交待,王老师也好解脱了。为此,成斌征求王老师的意见。
王老师把抽屉拉了两次又关上,终于没有把“申请退休”的报告呈给成斌校长,担心会造成要挟的错觉。对于成校长研究下的两条措施,他都接受了,而且说:“你和吴主任处理及时,本来我自己打算今晚去何小毛家,向家长赔情哩!”
成斌校长不放心,执意要陪着王老师一起去何小毛家,向那位在本乡颇具影响的企业家赔情,听说那人财大气粗,一个老夫子样儿的王老师单人去了下不来台怎么办?刘伟也执意要去,理由是与自己有关,六甲班他任副班主任,责无旁贷,另外也怀着为王老师当保镖的义勇之气。王老师再三说不必去那么多人,何小毛的父亲其实还是他的学生,难道会打他骂他不成!结果仍然是三个人一起去了。
这是乡村里依然并不常见的大庄户院。一家占了普通农家按规定划拨的三倍大的庄基,盖起了一座二层楼房,院子里停着一辆客货两用小汽车,散发着一股汽油味儿,院里堆积的杂物和废物已不具一般庄稼院的色彩,全是些废旧轮胎,汽油桶子,大堆的块煤以及裁剪无用的各色布头堆在墙角。何社仓闻声迎出来,大声喧哗着“欢迎欢迎”的话,把三位老师引进底层东头套间会客室,质地不错的沙发,已经适应的变化铺上了编织的透风垫子,落地扇呜呜呜转着。何社仓打开冷藏柜,取出几瓶汽水,揭了盖儿,送给三位老师一人一瓶。
成斌校长摇着瓶子没有喝,刚开口说了句:“何厂长我们来”就被何社仓挥手打断了,何社仓豪气爽朗:“成校长、王老师刘老师,你们来不说我也知道为啥事。此事不提了,我已经知道了。我那个小毛不是东西,我刚刚训过他。咱们‘只叙友情,不谈其它’。”他最后恰当不恰当地引用了红灯记里鸠山的一句台词,随后就吩咐刚刚走进门来的女人说:“咱们小毛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来了,难得遇合,你弄几样菜,我跟我老师喝一点。”女人大约不放心孩子的事,只是开不了口,转身走出去了。
成校长企图再次引入道歉的话题,何社仓反而有点烦:“总是小毛不是东西,这小子大胆大,什么事也敢做什么话也敢说。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胆小得很,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吓得像个小老鼠,一见生人就害羞——王老师一概尽知。这小子根本不知道害怕害羞咱们不提他了,好好。”
王老师愈觉心里憋得慌,终于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社仓,我打了小毛一个耳光,我来”
何社仓腾地红了脸:“王老师,打了就打了嘛!我也常是赏他耳光吃。这孩子令人讨厌我知道。我在你的班上念了两年书,你可是没有重气呵过我好了好了不提此事了。大家要么去参观参观我的鞋厂。”
何社仓领着三位教师去一楼的生产车间参观,房子里安着一排排专用缝纫机,轧制鞋帮,另一间屋子里是裁剪鞋帮的。夜班已经开始,雇来的农村姑娘一人一台机子,专心地轧着鞋帮头也不抬。
何小毛的母亲已弄好了菜,何社仓把三位老师重新领进会客室里,斟了酒,全是五星牌啤酒,而且再三说道谦让的话,青岛牌啤酒刚刚喝完。然后把筷子一一送到三位老师手里,敦促他们吃呀喝呀。
王老师喝了两杯啤酒,不大会儿就红了脸,头也晕了,脚也轻了,他今天只是吃了一顿早餐,空荡荡的肚子经不住优质名牌啤酒的刺激,有点失控了。
何社仓大杯大杯饮着酒,发着慨叹:“我只有跟三位老师喝酒心里是坦诚的,哎哎哎!”
刘伟听不出其中的隐意,傻愣愣眨着眼。
何社仓说:“王老师,我现在有时还梦见在你跟前念书的情景怪不怪?多少年了还是梦见!我小时候那么怕羞!我而今不怕羞了胆子大了。我那个小子小毛根本不知道害怕害羞!我倒是觉得小孩子害点羞更可爱”
王老师似乎被电火花击中,猛地饮干杯中黄澄澄的啤酒,扔下筷子,大声响应附和着说:“对对对!何社仓,小孩子有点害羞更可爱!我讨厌小小年纪变得油头滑脑的小油条。”说看竟站了起来,左手拍了校长成斌一巴掌,右手在刘伟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然后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忽然鼻子一抽,两行老泪潸然而下,伸出抖抖索索的手,像是发表演说一样:“其实何止小孩子!难道在我,在你们,在我们学校,在我们整个社会生活里,不是应该保存一点可爱的害羞心理吗?”
三个人都有点愣,怀疑王老师可能醉了。
1988。6。27于白鹿园